摄政王原本四年前便要下江淮考察,奈何京都与临近的地域数月大旱,并着疫症发作,肆虐蔓延。百姓一时怨声载道,卖儿卖女,治安混乱的地方更是盗贼四窜,苦不堪言。那会,朝廷顾不得别处,权贵官员除了静心养气,就是一心治下,祈求神明。
这样恶劣的情况下,摄政王莫说还没出城门,便是依仗显赫,威风凛凛,已走出京畿道,也得转回来。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苏州,一向是伊人如玉,风情万种的温柔乡。
这日,雨声下得淅沥,秋雨绵绵,清透润滑的雨滴落在林七许的指尖上,她慢慢缩回伸出车窗的手指,一派宁静浅笑。
花锦香铺和方家是母亲在外头留下的唯一两条路子,此时此刻都派上了大用场。
香铺以制香为生,这家铺子开得店面极小,甚至称得上隐蔽不显。林七许有所耳闻,花锦干的并非正当行业,除了明面上售卖的衣料香薰,和驱虫辟邪的实用香料,与胭脂河畔的不少青楼都有生意往来,不少大户人家也曾偷偷摸摸地寻过他们。
姨娘懂得极多,曾也是好人家的姑娘。
只是世事无常,落得此般下场。
莫说制香本事,小时候但凡有个病痛,姨娘也能悄悄地写个方子,托人出去买药煎药。不然,以赵氏心肠,姐弟三人哪能平安成长。
可惜,姨娘去的太早。
医术她只摸到了些皮毛,未曾精通。
林七许轻轻一叹,歇了此等没用的心思,盘算了下过会儿的所有章程及可能发生的意外,无声无息地一笑。
世间诸事,怎能十全十美。
漏洞破绽,无法避免。
不过她一闺阁少女,手底下没有得用的仆从下人,身边没有为之谋划的老奴嬷嬷。一切凭着侥幸又可笑的区区心思,能不能成,得看天意了。
她此时的打扮,如同前后马车里的女子一般,一袭桃红撒花的轻罗衣裙,脚底踩着墨绿色色的软缎绣花鞋,挽着桃心髻的发丝间缀着内廷敕造的钿花,眉眼温顺,姿色秀丽。一眼扫过去,都是美丽出挑的美人。
毫无疑问,这一行车马载的人,都是送去孝敬摄政王的佳丽。
采办此事的苏州同知挑挑拣拣,世家里的貌美丫鬟,寒门里的小家碧玉,唯恐摄政王见多识广,不甚满意,终究在底下人的鼓吹下,从青楼楚馆里采买了若干风情万种的瘦马。
花锦香铺同这一带的皮肉营生处得不错,香铺主子冯掌柜听得林七许这胆大包天的主意,也狠狠唬了一跳。
冯掌柜单名一个贵字,年轻时候与莫管事一般受过姜姨娘极大的恩惠。后机缘巧合,靠着姨娘的暗中自助与自己的本事立起了这花锦香铺。
“小姐,这……”不先说这事成与不成,只是一闺阁少女,清清白白,怎的说起那起子腌臜地,竟这样落落大方,无一丝尴尬,恍若清风明月般明净自然。
林七许立在堂中,秋日凉薄的光晕拢在脸上,愈发显得她眉宇高洁,身姿秀丽。冯掌柜念着姜姨娘的好处,怎可让她的女儿同娼妓扯上关系。
何况林七许这样的容貌姿色,坊间对这位林府大小姐的描述,也令冯掌柜颇为欣慰,“淑惠端和,宜家宜室”,听说不少世家大族的嫡公子都有与之结亲的意向。
正所谓礼法森严,泾渭分明。
要不是林七许瞧着精神正常,冯掌柜真以为她得了癔症。
“冯掌柜必是以为我疯了。”林七许捧过伙计奉上的清茶,慢条斯理地笑,“可是,您瞧着,我像是不懂那些道理和规矩的么。”
“经此一去,名声体面,是肯定没了。但是,冯掌柜,我不在乎这些。您也知道我小时候的日子,何来的脸面与尊严。赵家嫡长子性情阴狠暴戾,且如今已不能人道,更是变本加厉。当家夫人陈氏素来憎恶于我,儿子又遭此天灾,待我过门必日日刻薄。至于娘家,赵芷萱和林言轩待我如何,您最清楚。”她静静地盯着脚面的蝴蝶,嘴角笑意始终不变,“冯掌柜,我母亲死的冤,我妹妹死的惨。我指望着其琛能金榜题名,飞黄腾达,将来讨回一个公道。但这前提,我绝不能嫁到赵府。”
“冯掌柜,我啊,是不可以嫁到赵府的。”
字字珠玑,掷地有声。
冯掌柜望着林七许,只听她娓娓道来:“我父亲在仕途上可谓拼劲一生心血,五年前摄政王选妃,他看着才十三岁的我,长长叹气。冯掌柜,我想,这条路最适合我走。”仅管,会很辛苦,会没有什么希望,会走上和姨娘一样的路。
冯掌柜心念转过千回,负手于背后,在诺大的店堂内来来回回地走。其内心斗争,显然激烈到了极点。
林七许瞅着,拿帕子拭了拭嘴角,心道,该下副猛药了。
“掌柜,我虽为一介女流,但若是不惧生死,实在没什么可怕的。天地之大,或许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但一卷草席,一抔黄土,想来绰绰有余。”
冯掌柜骤然停住,望着她的眼神刷地尖锐起来,良久又是一声喟叹。
“我可保你进园子,但后续的事情,实在……”
林七许温和道:“掌柜的难处,我是懂的。还望行事谨慎,否则事后清算,连累你们,我也于心不安。”
到了这等田地,除了点头,冯掌柜也没别的话可说。
姑娘一句话,堵死了他万千言语。
恰巧摄政王驻留的时日里,苏州秋雨萧条,绵绵不断,连线断的雨珠从琉璃瓦流下,滑落成一条条晶莹剔透的水帘,伴着几株金黄小巧的桂花耔,勾连交汇成一片秋意景象。
林七许亦步亦趋地跟着走,余光却留心着,穿过无数回廊,绕过几座假山小河,才被领头的嬷嬷带到一处寻常的院落里,开始进行训话。
无非是些“王爷尊贵,能伺候是万般的福分”“这边不比别处,规矩同京城比虽差了一成,但依旧严整”,那嬷嬷又缓了脸色,自称姓秦,年约四十开外,行动妥帖,眼神犀利,一个个地打量过来。
唯独在林七许这儿留了片刻。
林七许做梦都没想到,这嬷嬷出自摄政王妃身边,打理庶务是一把好手。王爷此番南下,没带任何姬妾,王妃便差了秦嬷嬷随侍,方便日常起居,也防着一些不安分的小蹄子趁机白日发梦。
“你们几个,跟我来。剩下的,劳烦石大娘领回去,辛苦同知夫人了。”秦嬷嬷柔和了脸色,客气道。
林七许恰巧在剩下的那里。
以秦嬷嬷之眼光毒辣,阅人之多,尤其是这类场面,跟着王妃,自问同宫里的老嬷嬷比也不差什么。林七许浑身上下,除了衣着妆饰,处处透着不一样的味儿。
若非这石大娘目光周正,没多瞧林七许一眼,秦嬷嬷怕是会想成同知大人的千金。
随后见无任何意外,自嘲地想,好好的名门千金,世家女儿,何必自荐枕席,王府的水深得便是她摸爬滚打那么多年,尚且谨慎细微。
偏巧这林七许,就是淮南林氏的长女,官宦之女。
雨声渐渐堙没在水光潋滟里,只余屋瓦上的几缕残水。
林七许随着石大娘磨蹭到一处花园子,悄悄落了帕子,便打着眼色慢慢往后退,一边四下张望,一边朝他人露出讨好的微笑。其余女子,因着落选都有些沮丧,不曾多做想法。
就这样,慢慢挪到最后,佯装捡帕子的模样。
待得抬头,一行人已走出三丈开外。
石大娘于拐角处侧头望了一眼,未说什么,径自离去。
这处花园子不大,只是弯弯绕绕很多,栽种着不少珍贵花草,林七许垂眼快走,只盼莫要遇见任何人。凭着来时的记忆,她必须在申时末赶到流云池边,会有一名嘴角有痣,身材微胖的婆子接应她。
要说那石头胡同的方家,干的也不是什么好营生,婆娘便是大户人家引荐丫鬟的人牙子,后头租了个小院,养着不少规矩本分的女孩子,只待好生调教,日后送去苏州有头有脸的人家。只是能在石头胡同占个两进的院落,可见当家的男人极有本事,方力贵两个本事,一是打点花草,二是能说会道。
曾在林府上培育花草,一次佳节宴饮,便被知府看中了,因家中父母钟爱名花,便舍着脸向林言轩讨要此人。林言轩略一思索,不过一花匠尔,能卖好于知府大人,怎不划算,当下一拍即合,方力贵被派去了知府家做事。
话说回来,莫管事当年还是方力贵一手栽培出来的人。
这位方力贵与姨娘之间的关系,林七许瞧着,很是不一般,情分比莫管事与冯掌柜加起来的都要深厚。
此处园子,听说是一位大盐商极力吹捧,捐献出来的地方。但富商家里能有什么规矩的奴才下人,园子里走动的仆妇丫鬟,外面应酬接待的管事小厮,端茶送水的婢子,多是从官员家选出来的下人,老实本分,手脚麻利。
方力贵自在其中。
打点园内花草,看管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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