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瑾文还记得那日,苏承楹精神头不错,懒懒的倚在汤泉的木柱上,青丝垂泻,又是另一番光景的美。
她看见他来,也不避讳,扔把玉足浸在了水里,水流潺潺,好似给她的玉足蒙了一层轻纱。
而她面上的笑容也在波光流影间变得晦暗不明。
苏承楹看见面容羞涩的陈瑾文,难得的好心情,竟还得寸进尺的泼了陈瑾文两把水。
“殿下别闹了。”
陈瑾文耳根微红。
自从娶了红绡,他也明白了男女大防,殿下尊贵如此,怎么能叫他一个粗人瞧着玉足。
苏承楹歪头,定定的看了他一眼,轻笑道:“瑾文,你长大了,也被规矩束缚住了。”
话虽如此,陈瑾文还是扭过头去。
“殿下莫要打趣臣了,臣真的不敢,不敢.....”
“无趣,”苏承楹轻轻舒了口气“瑾文,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的目光悠远而苍凉。
水汽弥漫,她轻烟似的话语混入其中。
翊临国先祖孝成帝李莲的忠公皇后吴雪蓉,原是大端朝最尊贵的嫡长公主,父兄宠爱,众星捧月。她也以舞姿冠绝天下,追慕者络绎不绝。而她却在一场宴会看上了当时只是一个小小琴师的李莲,不惜自降身份,下嫁于他。
而李莲也凭着吴雪蓉嫡长公主的身份,一步步走向权力中心。
最终将端朝覆灭,皇室尽诛,一夕之间叫吴雪蓉落个国破家亡的下场。
那时候,昔日最尊贵的小公主才知道,自己相濡以沫,深爱不疑的枕边人,对她不过就是逢场作戏,昔日的恩爱不过只是算计罢了。
心灰意冷的吴雪蓉在册封的那一天,舍下自己刚满周岁的孩儿。
在城墙上作完自己最后一支舞后,向来和善的她说出了平生唯一恶毒的话语。
她说,她诅咒每一个流淌着李家血脉的男子长命百岁,孤独终老,女子爱而不得,绝望而亡。
说完,便在匆匆赶来的李莲面前跳下了城楼,自此香消玉殒。
而那最后一支舞的名字,便叫做莲诀。
“我原是不信的。”
沉默里,苏承楹率先开口。
随即,低低的苦笑在她喉间溢开。
“当时听着更觉得可笑。”
“我想,她的话,与我有什么干系。”
“我便是我,我的命只由着我自己。可我这一生,这一生....什么都没有。”
“亲情,爱情,友情,我想我再惨也能有一样吧。可我什么都没有得到,就是什么都没有啊!”
“明明我....”苏承楹望了望天,揩去了眼梢的泪珠“我一点都不贪心啊!”
“给我一样就好啊!”
“小姐。”
陈瑾文猛然抱住她。
怀抱很宽厚,却没有熟悉的木槿花香。
苏承楹一愣,下意识想要想推开。
“您还有我,我说过的,您买了我我便是您的了。”
苏承楹深吸一口气,慢慢的推开了他,低头浅笑道:“榆木疙瘩长大了,可惜你给不了我想要的。”
“我死后,你要同红绡好好的过日子,她是个好姑娘。”
“好......”陈瑾文哽咽不能语。
“大军快到了吧。”
“还有两个月。”
苏承楹睫毛轻颤“两个月啊,”随即双手为枕躺了下去“那我应该,撑不到那一天了。”
“真好啊,他见不到我死去的样子,又能名正言顺的将北地收入囊中。”
“殿下,下辈子不要爱上他了。换个,您不爱却只爱您的人吧。”
苏承楹闻言微怔:“可是,那样一辈子就没意思了。”
“我其实啊,也不怕告诉你。在遇见他,爱上他之前。我的盘算便是在世家子弟里找一个愚良之人,相敬如宾的过一辈子便是了。”
“可缘分与情爱过于奇妙,并非是我能掌控的,落此下场,也是当初的我未曾预料的。”
就在他们说话的间隙,便看有奴仆匆匆从长廊赶来。
“殿下。”
“怎么了?”苏承楹坐直了身子。
“门口一个老翁,吵嚷着要见你。”
“老翁?”苏承楹眸子微转。
“嗯,”奴仆面色难堪“穿得破破烂烂的,拿着几个签子,应当是来混口饭吃的。”
苏承楹眸子微动,难不成是那个人?!
“请进来吧。”
待奴仆走后,陈瑾文才问道:“殿下认识?”
苏承楹抿了抿唇:“或许吧。”
还未见听到,一股油滋滋混着酸臭味便涌入了鼻腔。
苏承楹强忍不适走了进去,抬眸扫视了一圈,并未见座位上有人。
再定睛一看,一个白发老翁稳当当的盘腿坐在了地上。
“老翁?”苏承楹有些不可置信。
老翁眼睛微睁,摧枯拉朽般的声音再度响起:“又再见了,姑娘。”
莫名的,苏承楹一股心酸之感涌起。
她连连叫人拉起老翁,想要叫他上座,却被老翁拒绝。
一如当年,他对自己给的银锭子一样。
“不必了,我有自知之明。此次前来,只是想有几句话要劝告于姑娘。”
“老翁请讲。”苏承楹只好陪他一起在地上坐着。
“姑娘违背天命,故此寿辰损耗,此难以无处可躲。可是,姑娘尘缘未尽。”
苏承楹苦笑,涩声道:“尽不尽的,怕是见不到了。”
老道高深莫测的摇了摇头,淡声道:“莫失莫忘。”
苏承楹垂眸,叹了口气。
“老翁的意思,怕是我愚钝,听不太懂。”
老翁用木签子指了指心的方向:“没放下的就是没放下,强装下去,只会叫自己,抱憾终身。”
“与其隐忍不发,不如说个清楚,谁知道,下辈子还能不能再遇上?”
苏承楹指尖微颤。
“老翁,我们之间,不必在留这样的念想了。我情愿他以为我是恨着他而不是让他知道我是爱着的。”
“这样,我死了,他不会那么痛苦。”
老翁目光幽深,无奈的叹了口气:“姑娘,爱是不会骗人的。”
“爱不爱,你们彼此,心里都知道的。”
“若是不说,只会生者痛,死者憾。”
说完,老翁以手撑地巍巍颤颤的起身:“我话尽于此,剩下的,还是看姑娘如何抉择。”
“还是那句,莫失莫忘。”
他走的不快,可每一步都踏在了苏承楹的心头上,好似平静湖面里投入了无数的石子。
回忆,如翻涌的浪花,打在了她的心头。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就那么洒脱。
可如果真的释然了,为何午夜梦回,每每想到要一个人去赴死,再也见不到他时,床侧会沾了一片泪痕。
“兰卿.....”她轻轻的唤着。
她就这么呆坐着,从暮色将至,坐到了天光乍破。
她谁也不理,只是眼神发木的唤着叶言安的小字。
“殿下。”
终于,陈瑾文看不下去了,跪在了苏承楹的面前。
“起来吧,地上凉,您身子不好。”
苏承楹却好似魔怔了一般,一把抓住了陈瑾文的胳膊,哀声道:“瑾文,瑾文,我想见他.....”
“我真的,好想见他.....”
苏承楹泣不成声。
天亮赶来的安隽僵在了后面。
陈瑾文神色复杂的望了他一眼,看着脆弱不堪的苏承楹点了点头。
“好,殿下,我们去见他,去见。”
苏承楹没有说话,只是面上泪如雨下。
她明白,老翁的话,不过是在给她一个台阶。
让她有借口放下多年来的所有隔阂,去正大光明的言爱。
即使,这是最后一次。
陈瑾文扶着面色苍白的苏承楹来到书房。
她的手很抖,写出的字歪歪扭扭,几乎见不到往日里的风骨。
“殿下,我来代笔吧。”
“不必了,”苏承楹斩钉截铁的拒绝道“我自己来,若是他来不了,看见信也是好的。”
可惜苏承楹虽然态度坚决,但提笔踌躇,落笔犹豫,一来二去,白白糟蹋了不少上好的宣纸。
当她微颤着手将信递给陈瑾文时,陈瑾文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青竹春叶,吴酒一杯。”
“快些把,瑾文,我真的,怕我撑不到那一天了。”苏承楹身子微微后仰,将重心靠在了椅子上面。
“好。”陈瑾文立刻转身,跑着出了庆王府。
八百里加急的信件很快就传到了叶言安手上。
只是,陈瑾文近几个月为了营造阵仗,连连发挑衅信给叶言安。
“直接烧掉吧。”
叶言安连接都没接,直接吩咐呈信过来的郑钧把信烧掉。
“是。”
郑钧也是看过陈瑾文写的信,也曾气的直跳脚过,此刻自然也是毫不犹豫的将信投入了火盆之中。
冥冥间,不屑一顾的叶言安看着那份即将被烧成灰烬的信,竟有些想伸手挽留。
随即,他蹙了蹙眉,他究竟在期待着什么啊!
她都想方设法不顾一切的离自己而去了,怎么可能还会写信给自己呢!
“还有多久到北地?”
“最多两月,不过,”郑钧面露难堪“此次带来的是拱卫帝都的军队,未曾去过北地。亦是有些水土不服,军医建议,还是休息上几天,再行路不迟。”
“准了。”
可令军医都没想到的是,众将领虽然也是习武出身,但毕竟常年驻守帝都那般富庶之地,一沾上外面的寒苦,竟都生起了寒症。
待医治好,也是一个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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