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东傍钟山,南枕秦淮,西倚大江,北临后湖。
汉相诸葛孔明称建康城“秣陵地形,钟山龙蟠,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
但实际上,刘禹锡诗“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更加贴切。
纵观历史,以南京为都者,除大明外俱为割据政权,由此可见,金陵王气并不浓郁。
魏王兵进辽西之际,晋朝太保谢安自新城返回建康。
淝水之战,晋军大破秦军,陈郡谢氏声望达到顶峰,执掌国柄的谢安采用了“门户均衡”的执政方针,门阀政治步入极盛。
但很显然,谢安的执政方针不合年轻皇帝的心意,司马曜要的不是门户均衡,而是重振皇权,于是二人渐生嫌隙。
谢安高风亮节,为避免朝廷内部倾轧,主动上书出镇广陵,救援秦王苻坚,此言正合司马曜之意,又怎会不允。
当然,晋军最终没有救援苻坚。
淝水之战后,都督十五州军事的谢安任命谢玄为帅,都督北伐,晋朝收复大片故土,不过北伐的势头并没能持续下去,北府猛将刘牢之,大将檀玄先后兵败。
两场兵败,谈不上伤筋动骨,但却令晋室北伐中原的胆气为之一夺,皇帝颇有微词,自晋室偏安江左以来,朝廷已经无数次倒在北伐路上,再有,北伐军兵力远逊于北方群雄,征战经年,已成疲兵。
朝臣皆认为军队征战已久,应当设置戍守边关,休兵养息,当此时,谢安从众意,上书朝廷请求估量时局停止进军,并召其子征虏将军谢琰解甲息兵,委任谢玄为督察。
命龙骧将军朱序进据洛阳,前锋都督谢玄与彭城、沛县之敌对峙,令二人固守城池,待来年涨水,东西夹攻。
朝廷有谢安背书,谢玄等主张北伐的将领只得从命,持续一年的北伐落下帷幕。
七月,谢安有疾求还,诏许之!
或许是察觉到了生命的流逝,谢安一路遍赏山水,至建康城下,已一月矣。
谢安返京,皇帝遣侍中王雅迎接,二人同乘轺车,过石头城,复行数里,
车驾停留下来。
乘舆之内,谢安带着一股洒脱之气,笑问道:“到何处了?”
“回谢公,是西州门”王雅掀起车帘,城门上方“西州门”三个幽幽大字映入眼帘。
谢安闻言,长叹一声,掀起车帘,仰望长空,思潮起伏,他一生的功业,便是从西州门开始。
想他少年之时,逸情山水,吟诗咏文,高卧东山,累召不赴,时人戏言“安石不出,将如苍生何”。
中年之时,为家族计,出仕朝廷。
仕晋至今,已有二十六载。
二十六年,朝局时常变幻莫测,先是桓温专权,擅自废立,而后又欲篡位……幸好,桓温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晋室得以存续。
权臣桓温病逝,又逢百万秦军南下,当是时,他强壮镇定,内安朝野之心,外筹御敌之策,击破秦国,百万秦军如山之崩,如冰消融。
秦之疆土,分崩离析。
不曾想,屠龙者最终变成了龙,阻止桓温篡位的谢安最终超过了桓温。
“天意如此,西州门始、西州门终,也好!”心中轻轻一语。
念头通达,谢安淡然说道:“昔年桓温专权,吾常惧不能保全己身。
一日,吾梦乘桓温车舆行十六里,见一白鸡而止。
今日吾始知其意:乘温舆者,代其位也。十六里,止今十六年矣。
白鸡主酉,而今太岁在酉,看来,我的病不会痊愈了!”
对于生死之事,谢安表现的相当淡然,其人,不愧为江左风流宰相。
关中良相唯王猛,天下苍生望谢安,名副其实。
自然,王雅也是清楚,谢安之言是说给禁内的皇帝,晋室内部的权力斗争,永远不会让敌国失望。
……
江南的秋,不带萧瑟之感,不见肃杀、枯竭之态,遍地都是时光错乱的假象。
车马越过秦淮河上的朱雀桥,一向淡然的谢安不再淡然,走下车舆四处欣赏美景,朱雀桥装饰着两只铜雀的重楼,正是他昔日所建。
乌衣巷算不上富丽堂皇,青砖小瓦,回廊挂落,一栋栋建筑起伏有序,巷中的燕子,叽叽喳喳,飞入高门士族的堂前。
江南的琼楼玉阁,舞榭歌台,都集中在秦淮河,但偏偏,乌衣巷不受丝毫影响。
却是奇景!
“沉疴日重,吾命不久矣!”游览一圈,谢安回到谢府后院,望着夕阳下飘落的枫叶,叹息一声。
他的一生,表面寄情于山水、其实一直心系苍生,至于今时弥留之际,仍不忘朝廷。
依谢安看,晋室内部隐患重重。
皇帝司马曜、会稽王司马道子欲重振皇权,本是应有之事,但他二人锋芒太露、行事毫无章法,不能不令人担忧。
自朝廷衣冠南渡以来,士族轮流把持朝政的规则便已定下,以中宗、肃宗英明神武尚不能改变这一朝局,何况二孺子。
再者,朝局又岂能轻动,动必生乱。
谢安有预感,自已一死,苦心维护的门阀政治将会不可避免的走上下坡路。
门阀政治一旦走下坡路,禁中皇帝、荆江强藩、江北流民三方便会为攫取权力展开斗争。
先说荆江强藩,荆江强藩的格局形成于衣冠南渡时期,为了应对来自北方的军事压力,晋室在荆襄地区屯驻重兵十数万,以重臣出镇。
以致于当时有言“方伯之任,莫重于荆、徐,荆州为国西门,刺史常都督七八州,势力雄强,分天下半。”
掌握此等重镇,必然成为权臣,自王敦始,荆州刺史十一人,出了六任权臣,王敦、桓温更是凭借上游方镇之力,势倾朝廷,行谋朝篡位之事。
如今荆、江、豫三州,掌握在龙亢桓氏手中,若是皇帝行事有差池,只恐又是一场“荆扬之争”。
对于江北流民,谢安更是忧心忡忡,朝廷一边以江北流民组建北府兵,抗衡荆江强藩,一边又对江北流民严防死守,生怕再来个“苏峻、祖约之乱”。
殊不知,朝廷如此作法已是失了根本,江北的兵马又岂是台省一指诏书可以摆平。
若有一日,江北次等士族、寒人掌权,只怕皇帝、高门士族都难以存续。
……
丁酉,太保谢安薨,时年六十六岁,诏加殊礼,如大司马桓温故事。
纵观谢安传奇的一生,足可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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