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抱关登上小山,向南望去,宽阔的大江横在眼前,对岸的夷陵城隐约可见,成串的船只泊在南边,北边只有寥寥七八艘小船穿梭往来,轻易不肯靠岸。
江北乱成一团,几十处营地遍布于山水之间,大小不一,全无章法,兵卒、百姓随意进出,将官们无意阻止,所有人都试图往江南去,但是没有船只,只好站在岸上望江兴叹,有人大声叫嚷,希望以重金贿赂那几艘小船,将自己载运过去。
宁军大将罗汉奇带一队人骑马上山,他原本留在江陵城外,奉命率兵过来支援,刚到不久,“宁王,湘、广两州牧守陈病才与诸营首领前来拜访。”
“请他们上山来。”宁抱关道,目光仍然望向江南。
“是。”
“你留下,让别人去传令。”
罗汉奇下马,命手下去请客人上山,将缰绳交给他人,登上最后几步,“宁王有何吩咐?”
“咱们快要无路可退了。”
“那就不退,拼死一战,我就不信贺荣人全有三头六臂。”罗汉奇昂首回道,他还没有领教过贺荣骑兵的厉害。
“要是大家都有你这样的想法,事情就简单多了。”宁抱关冷笑道,嘲讽的不是罗汉奇,而是群雄。
“一群胆小鬼。”罗汉奇看向聚集在岸边的人群,“要不要我带兵冲杀一番,让他们明白什么是军纪?”
“嘿,贺荣人还没打来,先杀自己人,只有你能想出这种馊主意。”
罗汉奇脸上一红,扭头看了一眼,稍稍压低声音,“我听到传言,群雄都有逃亡的打算,而且已经与杨摸鱼做了约定,今晚乘船渡江,视出钱粮的多少,每人可带若干兵卒,剩下的人马留在江北,说是归宁王统领,其实是要让咱们独自抵抗贺荣人。”
宁抱关冷笑一声,“连你都听说了,这些人还真会保密。”
“我猜陈病才他们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宁王打算怎么办?要不要我来个一锅端?”
宁抱关看向罗汉奇,“咱们从小一块长大,人人都说你胆子大。”
“我的胆子有多大,宁王最清楚。”
“宗明义之死,有人觉得冤,你以为呢?”
罗汉奇眉毛一竖,“有什么冤的?打仗还不能死人了?每一仗我都没想着要活下来。”
“好,两三日内,贺荣大军必然追来,我派你做前锋,有进无退,有死无生。”
罗汉奇慨然道:“到了九泉之下见到宗明义,我绝不能脸上无光。”
“我亲率大军跟在你身后,你若死了,我给你报仇,大不了比你晚死一会,你若不死,让贺荣骑兵攻到我面前,我死之后绝不放过你。”
罗汉奇跪下,“我若独活,叫我……叫我连做八辈子王八!”
宁抱关笑了一声,“起来吧,客人到了。”
陈病才等十几人骑马上山,见到宁王的卫兵,全都停在远处。
“带卫兵下山。”
“他们人多,宁王孤身一人,我留下来……”
“你以为我怕他们?”
罗汉奇讪讪地退下,叫上宁王和自己的卫兵,骑马下山,从诸头领身边经过时,挨个盯瞧,无声地警告他们小心些。
没人在意罗汉奇,纷纷下马,随着陈病才来到山头。
宁抱关转身,位置比众人稍高一些,不等陈病才开口,他先道:“我留下来。”
众人都吃一惊,他们的确是抱着这个目的而来,原以为会很艰难,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没想到宁抱关竟然主动请缨。
陈病才尤其吃惊,还有些尴尬,“宁王已经……”
“诸位过江,我留下来与贺荣人决一死战。”
“我等并非贪生怕死,只是……”
“我明白,没必要都死在江北,诸位过江,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但是人多船少,不能一下子全过去,总得留人抵挡北虏,宁军人多,应该是我留下。”
诸雄当中,宁军与南军数量最大,不分上下,陈病才闻言脸色微红,“我也留下,总不能让宁王独力迎敌。”
杨钦哉上前道:“陈将军的心意大家理解,可是没有陈将军辅佐,湘东王怎么办?”
陈病才左右为难,宁抱关道:“陈将军不可留下,咱们之前就因为军令不一,才会屡战屡败,既然是决一死战,就让我一个人做主吧。”
陈病才无奈地说:“既然宁王坚持……唉,没能守住襄阳,罪责全在我等……”
“如何定罪以后再说,我愿意留下,但是有一个要求。”
众人谁也没指望宁抱关痛痛快快地留在江北,听他提出要求,心里反而都踏实些,纷纷请他开口,还没听到一个字,就有人拍胸脯保证没问题。
“诸位可以渡江,但是每人只能带一百兵卒,陈将军可以带二百人,剩下的都要留在江北,归我调遣。”
诸首领面面相觑,宁抱关又道:“船少人多,一旦大家抢着渡江,必生混乱,平白增加损伤不说,还会坏我宁军的士气。”
陈病才第一个表态:“宁王说得没错,而且咱们总不到将自己人全带走,单留宁军抗敌。”
南军数量众多,陈病才也只能带走二百人,他既然同意,别人自然无法拒绝,于是纷纷表示赞同,有人想多带走一些兵卒,没敢吱声。
宁抱关道:“那就说定了,诸位回去通告全军,从现在起接受我的号令。”
“从现在起?”
“贺荣大军随时都会追来,难道要等到了战场上,才肯听我号令吗?”宁报关厉声道,说话者躲到别人身后,大气不敢喘。
“还有,请诸位管住自己的嘴,不要到处乱说渡江之事,今晚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悄过去,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明白吗?”
宁抱关很不客气,像是在对部下训话,对面诸人全是各军首领,从陈病才以下,谁也没有分庭抗礼的意思,唯有点头称是。
“恕我不送,一个时辰之后,我派人去接管诸军。”
陈病才等人又说些敬仰的话,同时告辞下山。
宁抱关独自站在山顶,继续望向江边,片刻之后,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转身看去,冷冷地道:“宋将军还有何事?”
宋取竹一个人回来,上前拱手道:“我不渡江,也要留下。”
“嘿,为什么?”
“我是襄阳人。”宋取竹的理由十分简单。
宁抱关盯着宋取竹,良久方道:“当着大家的面你怎么不说?”
“我为一战,不为博名。”
宁抱关又笑一声,“你一个人回来,不怕那些人背后议论吗?”
“我对他们说,我有办法让宁王允许各家再多带些兵卒渡江。”
宁抱关摇摇头,“不,你没办法,说好多少人就是多少人。”
宋取竹笑道:“那只是一个借口,我告诉他们没劝成,他们也不会怪我。”
“我很早就听说过‘千手宋’的名声——为什么叫‘千手’?”
“说我拿得广、给得广、管得也广。”
“在襄阳城,你曾带兵与贺荣人交战。”
“可惜没打赢,是场惨败,折损不少将士。”
“可你毕竟敢打,不像那些人,闻风而逃。”
“比不了宁王,若非宁王率军且战且退,群雄早就全军覆没,连逃到江边的机会都没有。”
宁抱关的语气突然显出几分热切,“打仗就是这样,有进无退,实在迫不得已,也要且战且退,否则的话,军心必乱,一溃千里。”
“前有宗明义将军,后有宁王,给群雄做出表率。”
“接下来的这一战即便大败,你我也不愧英雄之名。”
“宁王才是真英雄,我不过是名守乡的土着。”
宁抱关招手,示意宋取竹走近些,“有些人朝夕相处我也要提防,有些人初一见面我就视之为知己,宋将军是后一种人。”
宋取竹略显激动,“我的部下不多,但是死战之心与宁王并无二致。”
“既然如此,你告诉我陈病才他们今晚要在哪里渡江?”
宋取竹立刻伸手指向下游,“绕过那片山有片平地,杨军船只今晚子夜时分会去那里接送诸雄,宁王的意思是……”
“首领渡江,兵卒怎会死战?”
宋取竹心里一惊,“我也以为不该让群雄渡江。”
“还有对岸那些船。”宁抱关咬牙切齿,“只要船摆在那里,连我的士兵心里也会活动。”
“宁王还要毁船?”宋取竹更加心惊,却又有几分佩服。
“宋将军下山之后不必说自己要留下,与群雄一同准备,今天夜里,我会带人截杀陈病才等人,然后由宋将军乘船到对岸放火烧船,务必一艘不留。”
“留船一艘,我领死罪。”
“此战若败,不过一死,此战若胜,天下就是咱们两人的。”
宋取竹干笑一声,“天下是宁王的,我没有这份野心。”
宁抱关冷冷地说:“我当宋将军是真英雄,宋将军为何不以真心相报?”
宋取竹从怀里取出一方宝印,“实不相瞒,这是楚王之印,我一直带在身上,此战若胜,我还要做楚王。”
宁抱关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这就对了,天下广大,我据江南,楚王占江北,你我划江而治。”
“划江而治。”宋取竹的声音微微颤抖,此时此刻,他对宁王的信服远远多于怀疑。
宁抱关心里只有即将到来的火焰与决战,先来一场内斗,这个主意似乎也不那么“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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