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于在外人面前总是神采奕奕,即便是面对一名最普通的仆隶,也要显得精力充沛。
是他,力排众议将本部族绝大多数年轻男儿带进中原,也是他,给贺荣部制定前所未有的庞大计划,准备一统天下,不是夺取边边角角的一州一郡,而是九州全部地域,包括那些远方的散州,许多贺荣人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肩负如此重任,单于不敢表露出丝毫的犹豫与软弱。
但他也需要休息,哪怕是偶尔一次。
单于回到寝帐里,笑道:“西京果然是座宏伟的都城,令人大开眼戒,爱妻明天可以去看看,若是喜欢哪座宫殿,直接住下就是。”
大妻正在哄两个孩子睡觉,轻轻地嘘了一声,单于走过来,低头宠溺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觉得自己的好运就是他们出生开始的。
孩子已经睡熟,大妻将他们挨个抱起,交给一直守在身边的仆妇。
仆妇小心翼翼地抱着单于之子,另有人盖上毯子,几名仆妇鱼贯而出,带孩子去隔壁休息。
大妻开口道:“宫殿是好地方,住惯之后舍不得出来,贪心渐生,总想建更大、更高、更舒适的宫殿——中原王朝往往因此而衰落。不如咱们塞外的毡帐,看似简陋,但是住着舒服,再大总有个尽头,不会没有节制,而且走到哪带到哪,有句话叫‘宾至如归’,咱们贺荣人带着马与帐篷,走到哪里都跟自己的家一样。”
单于连连点头,“爱妻所言极是,我进城不过半天,看到宫殿有些破败,心中不喜,已有修缮新建之意,现在才明白,那亡国之君的念头啊。嗯,以后我不再进城,贺荣将士都不允许随意进城,住惯帐篷的人,就该一直住帐篷。”
大妻笑道:“也不必那么死板,将士立功,该得的奖赏不能省。等单于大功告成,天下一统,诸城自然随便你进,宫殿随便你住。”
单于摘帽躺下,头枕在妻子的膝上,喃喃道:“大功告成,天下一统……但我有什么宫殿住什么宫殿,永远不建新的,天下的财物与人力,自有更大的用处。”
大妻轻轻抚摸丈夫的头发,“这才是明君该有的想法。”
单于嗯了一声,有些困倦,想睡又不想睡,“一支降世军悄悄去了北方,我担心诸部人心不齐,不能替我拦住敌人。可我也不想率兵北返,你知道那些老家伙,一旦回到草原上,未必愿意跟我再次入塞。我想一路南下,入冬之前夺下汉州的几个郡县,据说那里粮草堆积如山,足够几年之用。你替我想个主意吧,让我不必挂念塞外的安全。”
只有在妻子面前,单于才会显露自己心中的犹豫不决,在外人眼里,单于对北方毫无忧心,北上的降世军已然落入陷阱。
大妻继续抚摸丈夫的头发,半晌才道:“凉州可信否?”
“凉州杨家虽用中原姓氏,祖上其实是狄种,与塞外相亲,且天成衰落,杨家不敢违背我的命令。”
“很好,派徐础做使者,给杨家送份厚礼,并传达单于之令,让凉州军进攻降世军。”
单于一愣,坐起身道:“徐础?为什么是他?”
“因为他想离开。”
“嘿。”
“徐础已不可能臣服单于。”
“因为我是异族人?”
“何必猜测他的想法?天下英雄无数,不缺他一个人。”
“不如直接杀了,至少能让寇道孤高兴一下。”
“寇道孤可为书吏,不可做王师,且恃才而傲,难以驯服。对他这样的人,不能表现得过于宠信,尤其是不能‘讨好’,必须视之如仆隶,偶尔称赞一句,让他习惯自己的位置。”
“有些烈马,就是要用这种办法驯服。”单于笑道,重新枕在妻子膝上。
“徐础比寇道孤更骄傲,绝不会被任何人驯服。”
“唉,这么说来,当初我给平山的任务太过分了。”
“当时还没人了解徐础之为人。”
“现在了解了?”
“嗯,此人不可驯、不可留、亦不可杀……”
“为何不可杀?”
“单于曾让平山招服徐础,平山失败,这件事就落在单于身上,众人都看在眼里,单于此时杀徐础,招人嘲笑。”
“就这么便宜他?”
“所以派他去凉州。单于写一封密信,交给其他人携带,暗中命令杨家杀死徐础。”
“借刀杀人?”单于笑笑,觉得有些麻烦。
大妻停止手上的动作,“不止如此,徐础死在凉州,降世军必要为他报仇,到时无论杨家愿意与否,都不得不与降世军交战。”
单于又一次坐起来,“爱妻妙计!只是……降世军真会上钩?我一直将徐础带在军中,天下皆知,金圣女却逃离西京,不敢向我要人。”
大妻笑道:“亏你也是有妻室的人,一点不懂女人的心事。金圣女当然不敢向你要人,她一开口,就显出徐础的重要,反而会令他陷入险境。可芳德公主前来投奔金圣女,必然是受徐础指点,仅凭此一点,就足以表明两人旧情未消,徐础活着,金圣女可以不管不顾,徐础若死,尤其是不得好死,金圣女必然要为他报仇。”
单于笑道:“我若死了,你也愿意为我报仇?”
大妻正色道:“谁杀死你,我就嫁给谁。”
单于色变,大妻继续道:“新婚之夜我割掉他的命根子给你报仇,然后带着两个儿子自杀,一块去地下找你。”
单于既感动又觉好笑,急忙道:“就算为了你们母子,我也绝不让自己被人暗害,至于战场上,天下无人是我的对手。”
大妻重新摩挲丈夫的头发,柔声道:“我不会让任何暗害你,你只管在战场击败一切敌人。”
“无缘无故怎么说到这里了?”
“说的是徐础与金圣女,徐础若被杨家杀死,金圣女必然要为他报仇。”
“好,就这么定了……爱妻刚才说徐础想要离开?听谁说的?”
“小张庚。”
“昨天晚上他们三人一块喝酒,就为这件事?”单于对营里中原人的动向了若指掌。
“嗯,徐础与皇帝都想离开,而且有个可笑的想法,以为能让我替他们求情。”
“皇帝也想离开。”
“你忘记自己的许诺了?攻下西京之后,允许皇帝回渔阳过冬。”
“嘿,这个皇帝……真是拎不起来,别人帮他夺回故土,他却贪图安逸,躲在渔阳能让天下人认他这个皇帝?”
“但这样的皇帝正是单于所需要的。”
“爱妻的意思是放他走?”
“既然求到我头上,不如将计就计。徐础要走,不是想去找金圣女,就是要去南方投奔故友,单于不如顺他的意,将一个死徐础送还给金圣女。皇帝简单些,但是他向小张庚许诺,回去之后要封其为渔阳王,这倒提醒我,单于不仅应该让皇帝回去,还要督促他立刻封王。”
单于笑道:“让天下人知道,皇帝还有一个亲弟弟,皇帝万一哪天变得不愿听话,我手里还有一个备用。”
“正是此意。”
“嘿,徐础与寇道孤自称谋士,哪一个比得上我的爱妻?”
“你说我阴谋诡计太多吗?”
“哈哈,为他人所用才叫阴谋诡计,为我所用乃是金玉良言。”单于转过身,搂住妻子的腰肢,“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啊?”
“没有我,你可以多娶几个妻子了。”大妻笑道,声音里满是温柔,抬起头时,目光中却没有笑意。
她明白,在单于面前绝不可以撒谎,但她心里却藏着一个最大的谎言。
“派信得过的人护送徐础,他既有离意,途中必然试图逃跑。”大妻提醒道。
单于的脸埋在妻子的小腹上,闷闷地嗯了一声。
次日上午,单于召来皇帝,“西京已经夺下,离入冬还有一段时间,你是愿意随我征战,还是要回渔阳?”
答案只有一个,张释虞却不敢说出来,只能违心道:“我听单于安排,单于英明神武,所做的决定必是最佳。”
单于笑道:“你是天成皇帝,大家在战场上拼死拼活,最终都是为你而战,你不随军,似乎不妥。”
张释虞心里一凉,勉强笑道:“那我就跟在单于身边。”
单于想了一会,“但是下一战比较简单,倒也不用皇帝亲自督阵,我那个妹妹又想让你快些回去相聚,况且我也许下过诺言——不如这样,你先回渔阳,等我书信。”
“随传随到。”张释虞压抑不住心中兴奋,面露喜色。
“明天你就走,西京的好玩意儿,你带一些回去给我妹妹。”
“是是,单于与皇后兄妹情深……”张释虞没敢再往下说,怕单于想起他的妹妹。
“去收拾东西吧。”
张释虞刚要走,单于又道:“等等,说起兄妹情深,倒让我想起你的弟弟。我一继任单于,就封弟弟当右都王,你封小张庚什么王?”
“渔阳王,回去就封,这是天成朝廷的头等大事。”
单于满意地点头。
对徐础就简单多了,单于将他唤来,说:“前些日子向凉州派去使者,带回来的话不清不楚,我不太放心。你再去一趟,务必将我的命令传达清楚:不许冀州军和降世军一兵一卒进入凉州地界。”
“凉州”两字一出,徐础立刻明白了这趟出使的真正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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