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没有点灯,门户敞开,微弱的月光映照出绰绰人影,地上的血迹无人清扫,已被冻得凝固,味道若有若无,行走者因此要步步小心,以免滑倒。
乳母抱着降世王三岁幼子,坐在宝座上,瑟瑟发抖,她穿得很厚,一层又一层,发抖与寒冷无关,纯粹是心生恐惧,怕诸王、怕降世军、怕天上神佛……总之什么都怕。
小孩儿一无所知,躺在温暖的怀抱中呼呼大睡。
十名大法师站在宝座前,不停地跪拜、起立,口中念念有词,半吟半唱,满是悲意,仿佛在办丧礼,只是在悲痛之外又多三分愤慨,像是在指责什么人。
九十余名助仪环绕宝座,缓缓移动,就是他们,必须小心脚下的血迹,却不能躲避。
他们也在念诵,人数虽多,声音更小,如同一群嗡嗡叫的昆虫。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名大法师突然抬高声音,高声喝问:“众生何在?”“尔等信否?”“降世来否?”
助仪齐声回答:“在!”“信!”“来!”
循环反复,问题稍有区别,回答都差不多。
每到这时,薛六甲的儿子就会被惊醒,开始哭了几次,慢慢地也就习惯了,顶多睁眼看看,将头埋在乳母怀中,睡得更深。
徐础守在大殿门口,寒风吹过,身上的铁甲加倍沉重,他得裹紧斗篷,希望仪式能快些结束。
雷大钧等人带兵守在丹墀上,只能听到殿内的声音,看不到场景,反而更生敬畏,全都静默无声,不敢稍有懈怠或是不敬。
徐础身边只有两人。一位是孟僧伦,他不管别的事情,专心保护执政。另一位是楼矶,受邀前来观看请神仪式。
楼矶从吴王那里听说了大致的前因后果,十分意外,想不到吴王居然如此直爽,将城中情况如实相告,此举无异于减少归顺的筹码。
半个时辰过去了,仪式还没有结束的迹象,楼矶忍不住小声道:“吴王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仪式的结果,若是‘降世神灵’——”说到这四个字,楼矶忍不住摇摇头,对这种佛不佛、道不道、俗不俗的仪式实在没法生出敬意,“执意要给降薛六甲报仇,吴王如何应对?”
“那就报仇。”徐础微笑道,不太认真。
楼矶微微一愣,“吴王……殿中有吴王亲信掌控仪式吗?”
“没有,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得,他们全是降世军的法师。”
楼矶又是一愣,嘿嘿笑道:“吴王真是自信,以为他们肯定会放弃复仇。”
“楼公子不信?”
楼矶想了想,“如吴王所言,降世军发动多次哗变,复仇之意已如沸水,招神仪式怎么看都像是再加一把火。”
“不然,城中虽有几次哗变,规模都不大,正说明降世军其实不愿报仇,只是信仰已深,受到撺掇之后,不得不为之。城中降世军需要一个借口,好名正言顺地放弃报仇,仪式的意义正在于此。我若猜得没错,今晚请来的神佛,必要化解仇恨,而非火上浇油。”
楼矶沉默一会,笑道:“希望吴王没错,东都若乱,邺城只好硬攻,伤亡必多。我们愿意看到吴王统管城中全军,至少吴王是个讲道理的人,能够看清时势。”
“我也希望看到邺城能够削砍斜枝,独为主干。”
“旬日之间,必成。”
两人相视而笑,都不相信对方的说法。
交谈之后,楼矶听得更加认真些,虽然还是听不清楚,但是能感觉到殿内充满了怒意,不由得看一眼吴王,什么都没说。
仪式继续下去,殿外的将士冻得牙齿打架,徐础命令雷大钧带一半士兵回去,另换一批人来,然后戴破虎与另一半士兵也可以回营休息。
将近五更天,殿内的一名大法师突然高声道:“吴王何在?”
仪式之前,没人说过要让吴王参加,徐础稍一犹豫,迈过门槛,大步走进去,回道:“吴王在此。”
孟僧伦立刻跟上,没带长刃,手握怀中的匕首。
楼矶留在原处,不愿去冒这个险。
殿外守卫的将士上前几步,随时待命。
九十余名助仪停下脚步,嘴里仍然哼哼唧唧。
徐础停在圈外,面朝宝座,又一次道:“吴王在此。”
一名大法师摇头晃脑,脚步虚浮,身体像是不受自己控制,声音也变得古怪,像是喝多了酒,又像是舌头受了伤,说话含糊不清,语气十分高傲,“吴王,你是我的弟子、我的女婿,为何不跪?”
徐础只得跪下,既然同意请神降世,他就得遵守这里的规矩。
孟僧伦拔出匕首,双手低垂,紧紧盯着距离最近的几个人,同时准备好大声求援。
“是祖王降世吗?”徐础跪地问道。
“我已——回到——弥勒佛祖——身边。”大法师拖长音调,声音越发显得古怪,“见你——诚心相邀,特来——相见。”
“祖王带同亲友一同升天吗?”徐础继续发问。
“是也。”
“天上可是佛国净土,一无尘埃?”
“是也。”
“祖王唯留一子,是要他继任降世王吗?”
“是也。”大法师声音里露出一丝隐约的喜意,吴王没有借机夺位,显然很符合他的心意。
“新王年幼,是要其姊金圣女辅佐吗?”
“是……也。”城里还没几个人知道薛金摇已经回来,大法师回答得有点勉强。
“祖王升天,乃是借凡人之力而为之,并非意外遇害,对吗?”
“是也。”大法师回答得干脆利落。
“普天之下皆为佛土,率土之滨皆为佛民,祖王升天永伴弥勒身边,心生喜悦,无仇无恨,是否?”
“是也。”
“祖王还有何交待?”
“惟忠新王,善待王兵,我愿足矣……”大法师剧烈地颤抖,扑通倒地,两边的人将他扶起,有人小声向徐础道:“吴王可以起身,祖王与众神已经回天上去了。”
徐础起身,向孟僧伦小声首:“带乳母和新王走。”
孟僧伦穿过助仪组成的人墙,上到宝座前,招呼乳母起身。
殿门外,楼矶听得真真切切,见吴王出来,拱手道:“佩服,吴王为何不自己继位?”
“我顺人之意,人顺我之意,礼尚往来。”
楼矶笑着点头,“吴王知人,而又自知,怪不得湘东、济北二王无论如何也要劝吴王归顺。”
“请,咱们回去再做详谈。”徐础带着楼矶等人要回大营,还没走下台阶,身后有人追来。
“吴王稍等。”一名大法师气喘吁吁地喊道,跑到近前,他说:“祖王与众神还有句话。”
“请说。”
“祖王虽是借力升天,动手之人怎么也得来殿内忏悔,不为复仇,而是洗清其罪,以配即将到来的人间佛国。”
“好,弥勒佛祖法力无边,既然能借力召徒,肯定也能让出力者忏悔,我有预感,今日结束之前,此事必成。”
大法师笑得很开心,“吴王不愧是祖王所收的最后一名弟子。”
“当然,祖王早就预见到一切,所以才会收我为徒、赐我神棒。”
“嗯嗯,还有,新降世王是不是……”
“我会将他交给金圣女,诸位法师以后皆为王师。”
“可是金圣女下落不明。”
“祖王升天之前,早将一切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今日结束之前,金圣女也会出现。她没有随父升天,为的就是辅佐新王。”
大法师听得目瞪口呆,“好、好吧,我们等吴王的消息。”
楼矶跟薛金摇一同进城,待大法师走后,向徐础笑道:“吴王‘预料’得真准,如有神助。”
“楼公子便是助我之‘神’。”
楼矶大笑,没再问吴王能否劝说梁王过来忏悔。
回到大营里,两人继续谈判,徐础坚持索要秦、汉、益三州,楼矶坚持砍价,最后去掉益州、观察汉州、保留秦州。
“吴王必须带兵完全退出东都,不留一兵一卒。”
“当然,降世军多是秦州人,他们也不愿意留下。”
“还有栾太后,吴王必须先送栾太后出城,以显诚意。”
“三日之内,栾太后出城。”
“好,我没什么可说的了,请吴王送我出城,待我向上请示之后,再与吴王联系。”
徐础派孟僧伦送楼矶出城,让他就留在西城掌管吴军与城门,方便与邺城军往来。
天已经亮了,祖王降世的消息正在迅速传遍全城,立幼子为王、由金圣女辅佐、喜悦升天全无恨意、杀王者忏悔……所有传言都正中降世军将士的心怀,于是人人也跟着“喜悦”,再不用时时想着报仇了。
徐础在军营里巡视一圈,对所见所闻甚感满意,于是去见薛金摇。
薛金摇正在逗弄乳母怀中的弟弟,见到吴王进来,脸上立刻变得冷若寒霜,拒绝开口说话。
徐础问道:“你听说了?可还满意?”
薛金摇忍了又忍,开口道:“不管别人怎么想,我还是要报仇。”
“弥勒师尊没给你新的启示吗?”
“‘师尊’两字不是你叫的。”
徐础笑笑,“你早就预见到这场血光之灾,应该不意外吧?你落入官兵之手,想必也是弥勒佛祖的安排。”
薛金摇辩不过丈夫,“你做你的事情,我做我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击退官兵之前,井水、河水混在一起,想不犯也难。”
薛金摇看向丈夫腰间别着的降世棒。
徐础轻轻拍了两下,“它还不能给你,现在不能。过了午时,你就可以露面了,法师归你,将士归我。”
“我要他们有何用处?”
“看你怎么用,我必须留下将士与官兵交战,一个也不能让出。”
薛金摇再不开口,徐础当这是默认,转身出屋,没走出几步,看到雷大钧领着梁将潘楷匆匆走来。
潘楷代表梁王而来,向吴王拱手,直接道:“外面传言,都说吴王要让梁王去大殿里忏悔,可有此事?”
“今日诸王聚会,见面时我会向梁王解释清楚。”
“梁王说了,若不得实情,他不敢来见吴王。”
“降世王之死,诸王皆是‘凶手’,当一同前去忏悔,这就是实情,请潘将军转告梁王,他若不来,其他人就去忏悔。”
潘楷呆了半晌,拱下手,匆匆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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