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炙烤着大地,风是热的,空气是热的,动一动便会大汗淋漓,然而,晒谷场上,却是比骄阳还火热的场景,农人们着短衣,赤着膊,打着谷,欢笑声与吆喝声混合在一起。
秦清从没有见过如此盛大的劳动场面,上百人,半个足球场大的打谷场,堆成如山金灿灿的稻谷,众人脸上朴素而真诚的笑容,挥动着手上的农具,再炎热的天气也挡不住他们的热情,因为这是一个丰收年。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加入了劳动,只有年迈,动作不便的老人笑呵呵的坐在谷场边的凉棚下,看着场上的年轻人,秦清负责煮凉茶,将灶锅等厨具直接搬到了打谷场,酸梅汤,薄荷茶,解渴消暑,灶火也一直未熄,休息的农人围坐在一起,谈笑热闹。
“快看少主。”
几个年轻的少女叽叽喳喳,英俊,建硕,君子等赞美之词频频从她们嘴里冒出来,秦清听着,心里也美嗞嗞的,有一种自豪感。
“听说少主还没有订亲。”
“为什么没有订亲?”
“不知......”
“我让我阿爹向苏侯提去。”
一女笑道,“县里的贵女去提亲都被拒绝了,你能行吗?”
“那可不一定。”
众女笑谈,突然将目光落在秦清身上,“阿姐,为什么少主还不订亲?”
秦清正在舀茶,闻言头也不抬,笑道,“我也不知,你们问他去呗。”
众人又问,“你不是他阿姐吗?”
秦清赶紧道,“我不是他的亲姐姐。”说完,自己莫名的脸红了。
几人瘪瘪嘴,又继续刚才的话题,秦清给一农人盛了茶,然后坐在一根木凳上,目光不由得落在不远处正在帮着晒谷的罗素身上。
他只着一件单衣,将袖子高高挽起,露出强健的胳膊,阳光将他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汗水淋漓,打湿了他的鬓发,打湿了他的衣衫,湿湿衣衫似乎能滴出水来,贴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宽广的背与胸膛。
实难想像,原本傲娇,盛气凌人,有点那么洁癖的罗素能如一个农人一般,干着累活,重活,这还是那个,她初见时,贾宝玉似的,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的罗素吗?
当然,现在的他也好看,是另外一种美。
“我己经成年了。”
想到半年前,在船上他对她说的话,另有所指时,秦清又红了脸。
半年前,罗素带着秦清回到了酉阳,罗素母亲的娘家,他的舅舅苏和早己三年前从洛阳回来,当时罗素继承了酋长之位,重新与秦廷定了盟约,秦廷恢复了他母家的地位,苏和被封为苏侯,食邑酉阳,罗素也成了酉阳人口中的少主。他不再在是賨人的王,只是一个普通的秦人,甚至是扛起农具每日与农人一般劳作的农人。
这反差是否有些大了?可是秦清在他脸上看到了单纯的笑容,他似乎很享受这样的生活。苏和将田邑之事交由他在打理,短短半年时间,他便做得井井有条,不善农事的他,常与农人交谈,查看书籍,可称得上半个专家了。
秦清啧啧两声,他竟如此聪明,不管做什么都这么出色。
冷不防被人拍了拍肩膀,一张笑脸凑了过来,“阿清姐,你在发呆吗?”
来人是阿财,罗素诈死前,便早早把她打发到了酉阳,阿财顺着秦清的目光了然的哦了一声,“原来是在看少主呀......”
秦清瞪了她一眼,故意移开了话题,“去了这么久,摘的薄荷呢?”
“都在这里,都洗干净了,”阿财将一蓝子薄荷抱到她面前,舀一大碗茶咕咚咕咚喝了,听见旁边少女在谈论罗素,嘻皮笑脸道,“姐姐再这么娇情,少主可保不住了。”
秦清一怔,她娇情吗?
夕阳西下,天际优美,凉风代替了白日的炎热,割完麦子的田地,一片连结一片,广袤无边,一条长长的河流将麦田一分为二,河水粼粼,缓缓流淌,滋润着两岸土地,散发着金黄色的光芒,秦清最喜傍晚于岸边散步,鹅石被河水冲去了棱角,圆润光滑,赤脚踩在上面,真实的感受到这个世界,能让她清醒此时此刻,她是谁,她身在何处。
手提一壶米酒,伴着河风喝下,恍然间又像是一场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河边有一些玩水的小儿,嘻嘻哈哈的笑声能传数里之远,看着这些无忧无虑的孩童,秦清偶尔会想到自己的世界,梦里梦外,孰真孰假,有时侯,她也分不清了。
那些在她生命中出现过的亲人,友人,爱人,当真存在吗?
也许是日子过得太闲了吧。
秦清这般暗示自己,一群孩童从身边跑过,不小心撞到她的身上,秦清脚下一崴,一只有力的手臂牢牢的将她扶着,避免她狼狈的摔倒。
她转过头去,落入一双深邃的眸子里,秦清发现有些害怕这样的目光,她站稳身子,为掩示自己的尴尬,朝那孩童喊道,“别让我抓到你。”孩童嘻嘻哈哈的跑远了。
“你怎么来了?”秦清问。
“舅舅叫你回家吃饭。”罗素道。
因近日农忙,晚食比平时晚了许多,秦清趁机出来纳凉。不过,这话,秦清眨眨眼,噗嗤笑出声来。
“笑什么?”罗素问。
秦清摇摇头,“没什么。”然后往回走去。
罗素看着她的背影,皱起了眉头。
半年前,他带她回来,一切似乎尘埃落定,他是要向她求亲的,他也这么做了,可她支支吾吾拒绝了,他问为什么,她道,在她家乡二十岁才能成亲,他默默无言,他很想问她,她的家乡是怎样的,两千年后的世界是怎样的,他想走进她的心里,但她始终关闭着那一道门。
这般想着,罗素生气了,突然大步朝她走去,拉起她的胳膊往回走。
秦清一惊,“阿素?你这是做什么?不是回家吃饭吗?你带我去哪里......”
罗素沉着一张脸,没有回答她的话,秦清暗忖,她又惹到他了?这傲娇的脾气又回来了?
半年来,他们相处还算融洽,他没有耍“少爷脾气”,大家都经历了大多,但伴随着成长,他变得更寡言了,他追问过她与他成亲之事,她敷衍开了,他便再没有“纠缠”,他似乎找到了新的目标,当好一个农人。
两人便这般带着暧昧,带着试探,古怪的相处下来。
罗素把她拉到了芦苇荡,河边的芦苇一人高,成片成片,没入其中,根本就发现不了,因而,这里成了许多情侣幽会的最佳之地。
“你,你......做什么?”秦清有些紧张。
罗素刚一放开她,她便往回跑,罗素又三两步追赶上去,“秦清,你倒底在避我什么?”
他几次靠近,她几次抽身,他几次询问,她几次转移话题。
秦清听言一怔,否认道,“我没有避着你。”但这话,明显底气不足,“你放开我,罗素,我饿了,我要回家吃饭。”她又开始找借口。
罗素长叹一声,突见一只小船停靠在岸边,便拉扯着她上了船,她挣脱不掉。
“罗素!”秦清瞪着双眼,小船己顺着河水缓缓驶去。
罗素站在船头,双臂抱胸的看着她,“你现在还能往哪里逃?”
“我逃什么?你简直是......无赖。”
“那我问你,你的心里可有我?”
面对罗素的直言,秦清甘拜下风,他永远都是这么直接,数年前,他向她表白,直言“我喜欢你”。半年前,他再向她表白更是大胆,“我成年了”,现在又......当真是先秦人开放呀。
“你是否还想着司马言?”
“你是否因齐月的事还怪我?”
“是不是还在意我的年纪?”
“不管我做什么,你是否都不会喜欢我?”
罗素丝毫没给她喘息的机会,秦清一愣一愣,嚅嚅唇半天回不上话。
司马言?她的初恋,也与她无缘,她只能在心里祝福他,将那份初恋的美好留在记忆里。
齐月?她的闺蜜,也是她心里的一道伤,老天捉弄人,她不怪罗素,她更怪自己。
年纪?她大他五岁,嗯,好像有些在意,不过也只是一点点,怕自己先于他老去,其实如今的罗素,心智成熟早己远过了她。
至于是不是喜欢......秦清也问过自己,当初,真把他当弟弟,当亲人,与他一起经历了太多,也知道了,他对她的好,甚至还为她要来了秦廷赐她与司马言的婚书,他终是长大了,明白了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的含义。
如此热烈的罗素,如此善良的罗素,如此不爱慕权力单纯的罗素,如此一心一意对她的罗素,她能不喜欢吗?
“不,我不相信,你心里不可能没有我。”罗素见她不答自言道,他能肯定,她的眼神骗不了他,罗素大胆朝她走去,随着他的走动,小船一阵晃扬,秦清“啊”了一声,回过神来,河不宽,但河水很深呀,秦清站立不稳,罗素及时拉住了她,二人一起倒在船上。
扑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他强壮的胸膛,炙热的体温,他己不是当初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孩了。
秦清想坐起来,却挣脱不掉他的怀抱,他的手臂如铁,紧紧环住了她,她一时面红耳赤。
“秦清?”
罗素定要知道答案才肯罢休。
“给我一个时间,让我知道,我要等多久?”
怀里的柔软,让他呼吸困难,血气方刚的少年,面对渴望的爱人,需要强大的意志。
秦清趴在他的胸膛,听着他如鼓的心跳,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是她娇情吗?
不是的。
秦清微微抬起头,看着他的双眼,他眼中有一股火,似要将她一起燃烧。
“阿素......”刚一开口,罗素便吻住了她,秦清一时惊鄂的瞪大了双眼。
这是他第几次偷吻,两次,三次?
不过,这次他很快就放开了她,“好,你现在说,你知道我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我不想听的话,你别说,因为说了也没有用。”
秦清又是一怔,这是什么霸道逻辑。
秦清轻轻一叹。
“你,先放我起来。”
罗素笑了笑,“是你压着我的。”
秦清抡起拳头作势要打他,突见他脸上的笑容,那是一种得意,带着些天真,带着些笃定的笑容。
仿佛在说,你就是我的。
秦清又轻叹一声,缓缓坐了起来,“齐月临死时,与我讲过一件事。”秦清顿了片刻,“一个关于巴清的故事。”
微风习习,小船在渠河上随意飘荡,四周只有蛙声,夜幕降临,月儿明亮,星光璀璨,没有污染的空气是那么清新,带着丰收的麦香。
“齐月的功课比我好,对于先秦知识,我只限于秦国统一了六国,秦始皇乃千古一帝,巴清的事,我真不知情,但齐月也不会骗我,历史是不可改变的,时间,地点,人物,环境都对得上,若我真是......”
秦清不敢说下去,如此匪夷所思的事,她想都不敢想。
“若你真是巴清,你怕我会早逝,所以才不敢嫁我。”
罗素替她说完。
秦清点了点头,心里堵得慌,“就算不是真的,我也不能去冒险。”
秦清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卷起腿,将头磕在膝盖上,又被罗素搂在怀里,只听他轻笑一声,“原来是因为这个,我不在乎。”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可我在乎。”秦清叹道,“来到这里,我无亲无故,齐月也不在了,可我很满意现在的日子,我不必再流浪了,有你,有舅舅,有阿财,有乡亲们......但若你真的因为与我成亲,有什么意外,我岂不是害了你?我又该怎么办?”
秦清想到罗素诈死时,她当时的心情,那种麻木与绝望,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所以能以这样的方式与他相处,看着他好好的,便够了。
“阿素。”她突然抓住罗素的手,“也许你不信,可是历史就是这样。”
“是,如你所言,历史就是这样。”罗素笑道,“我的确己经死了。”
“嗯?”
罗素捧起她的脸,才发现,她有泪水流下,一阵心疼。
“你忘了吗?半年前,我就死了,我现在是舅舅的义子,我姓苏,不姓罗,所以历史己注定,你将嫁我。”
面对罗素露出的笑容,秦清大脑一片空白。
“原来,你注定是我的新娘。”罗素甚至笑出声来,再次将她搂在胸前,还在笑,一直在笑。
他死了,半年前,他不是罗素,他姓苏,秦清脑子里一直回荡着这句话,是呀,罗素在乡人面前,自称是苏和的义子,乡人都知苏和无子,收一义子再正常不过了,没有人怀疑过他的真正身份,就连寨子里,都当他们的罗素酋长己逝,秦廷还为此派来使者吊念,寨子里还有他的墓地与灵位。
这么说来......
她想多了?
“傻阿清,你就是我的新娘,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你们的史书上都这样写了,所以,你只能嫁给我。”罗素在她耳边喃喃低吟,在她大脑还未绕过弯来时,罗素再次吻住她,吻去她的泪水,吻去她所有的顾虑。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不知是谁唱起了歌谣,响彻在渠河两岸,那么优美,那么动听,那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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