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明朗起来,许辞和宝儿一路上显少遇见弟子,昨夜几生事端,想必此刻人都聚集在主峰了。
山门处防守的弟子比平常增加了两倍有余,个个如临大敌,神情凝重。
坐镇的师兄是赵让,正在有条不紊地安排人巡逻。
宝儿收回探出去的小半个脑袋,躲在山石后用气声朝许辞说:“小姐,现在怎么办呀?”
许辞摩挲着腕上同心镯沉思,容珩的动作比她想象的要快。她原本打算和宝儿声东击西,趁机溜走,现在看来有点难办。
商陆那一剑不仅重创了她琵琶骨,还阻塞了她体内经脉灵力运转,她一人尚能勉强硬闯,但带着宝儿难免左支右绌。
许辞深吸一口气,今日是她下山的唯一机会,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既然没有万全之策,那便赌一把。
“宝儿,待会儿看准时机,念迷踪咒引大雾来,然后拼命往山下跑,别回头,镇外三里处有一片桃林,在那里等我。”
宝儿用力点头,严肃地望着山门,双手结印,瞧着倒有两分仙门弟子的气势了。
许辞将月溶剑收到芥子钗中,然后取出白纱帷帽戴上,右手缠红绫,左手持银针。
只听得宝儿一声低喝“雾来,踪灭”,大风平地而起,一副要将人吹倒的架势,雾气自西南而来,转瞬将周遭笼罩,人处其间不能视物。
“赵师兄,这是怎么了?”
“不要慌,结阵戒备,快放灵犀通知寻芳峰主!”
有弟子忙不迭拔剑,眼前一晃而过一道绯紫身影,如云烟一般,轻飘飘又和这突如其来的大雾融为一体。
银针刺入百会穴,一息之间就放倒数人。
趁众人方寸大乱,许辞迅速在防守最薄弱处为宝儿清出一条路来,体内灵气阻滞,她持针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怕失了准头伤到人,许辞不敢再掷银针,旋身挥出红绫,步法玄妙,游走在各弟子之间。
宝儿已经跑下长阶,雾气渐散。
一柄清光剑自身前刺来,许辞向后弯腰躲开,然后瞬移到另一侧,甩出红绫缚住剑身,和持剑之人拉扯。
赵让稳稳拿着剑,剑尖往上一挑,却挑不破红绫。
他掌心灵力激荡,震开红绫,厉声喝道:“何人在此装神弄鬼?速速现身,否则启动山门大阵,叫你神魂俱灭。”
青烟缭绕中,灵犀鸟清越啼鸣,满山皆闻,至多一刻钟就会来人支援。
缓过神的弟子们已经站在阵法各方位,剑尖直指阵心看不清身形的不速之客。
许辞咽下喉中腥甜,裙裾飞扬,以半寸之差堪堪避开剑光,红绫凌空转过一圈,以强劲的力道打落数把长剑,然后飞身穿过人群间隙,一掌劈向石碑,借力退开数丈远。
大雾终于散去,赵让提剑欲追,只看得见那人如柳絮般轻盈飞走,渐渐消失在他视野范围。
到底是什么人,竟能在一众昆仑同辈弟子中全身而退?
赵让平生所见,也只有终南峰上那位天资卓绝的小师叔而已。
他压下心头震惊,转身半跪对刚到的寻芳请罪道:“弟子竭力也未能留下那人,又不敢擅自启动大阵,请峰主降罪。”
寻芳纤纤玉手在空中虚抓了一把,闭目凝神片刻,皱眉道:“确实该罚,区区一个迷踪咒就能让你们数十人方寸大乱,平日里授业夫子讲的东西都忘到脑后了么?”
赵让不由得抬头,满目惊讶,“迷踪咒?”
众人皆面面相觑,他们自恃出身不凡,一向不屑于钻研这些旁门左道,视之为难登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不想今日却栽在了这样的手段上。
“可看清是什么人?”
赵让羞愧回道:“不曾,但惊鸿一瞥,瞧着身形似乎年岁不大,但灵力又极为浩瀚非我辈中人所能有。”
寻芳走到一名昏睡的弟子身旁,肃容仔细察看,然后双指将银针旋出。
银针刺穴,分毫不差,呵,竟还是个通晓医术的。
赵让思忖几瞬,又道:“她并未持剑,而是使的三尺红绫,那红绫也怪,剑锋都划不破。”
划不破的红绫?
寻芳脑海中闪过一丝灵光,却碍于当下情形来不及细思,只能暂且按下,冷声道:“此事我会报与尊上处理,你们速速整顿好守好山门,再有人强闯直接开阵便是。赵让,你跟我走。”
“是。”
……
宝儿在桃林中等了很久才等到许辞。
日光下,她披散着长发,衣衫被肩上伤口裂开渗出的血浸透,越发显得她面色苍白,整个人羸弱不堪,让人恍惚她下一刻就要消散似的,连眉心那点朱砂痣都黯淡失色了许多。
“小姐!”
宝儿急急冲过去扶住许辞摇摇欲坠的身子,让她顺势靠着树干坐下。
许辞几乎是撑着最后一口气走到这里的,她为了给宝儿争取离开的时间,硬生生拖到她下山才尽力一搏,可后继无力,险些命丧昆仑山门。
宝儿握着许辞的手给她输灵力,红着眼圈反复说:“没事的,小姐您一定会没事的。”
许辞眨眨眼,声音虚无缥缈,“放心,好不容易跑出来,死不了。”
宝儿睁圆了杏眼,“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以后都不要说那个字,不好。”
许辞拿手指点点她掌心,扯出一抹笑应道:“嗯,不说了。”
她此刻才终于从心底升起一点期冀,关于将来。
许辞做梦都想做回爹娘膝下撒娇卖痴的小姑娘,而不是昆仑终南峰上举止合礼断情绝欲的活菩萨。
她懒得参与魔界和灵界那些破事,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清河村没了,他们一家人还可以去江南,租一间小院,关起门来和和美美地过从前的神仙日子。
宝儿看许辞脸色稍微好点儿了,便从怀中取出一堆瓶瓶罐罐,将灵药全部倒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喂给她。
在此处多留片刻就多一分风险,许辞收回自己散漫无边的思绪,直起身来抱元守一。
“宝儿,我调息,你护法。”
“好。”
宝儿掰了根桃枝围着许辞画了一个圈,然后将各种防御类的法器依次摆放好,拂袖一挥,法器便五光十色地在许辞周遭竖起屏障。
宝儿也就近坐下,一手撑在树干上,一手抚地,放开灵识感知周围动静。
许辞体内在运转灵力慢慢修复灵脉,或许是因为此遭死里逃生,心境不同往日,她渐有所悟,陷入到一种难以言明的奇妙境地,三魂七魄好像出窍一般,她自由地漂浮在空中,可以清晰感受到日光和微风的温度。
不,不止是触觉,她开始看见,看见光的颜色,风的形状。
晦涩难懂的心法在刹那间明了,一知半解的术法剑招飞快划过脑海,那些她以为忘却的记忆从尘封中再度打开。
许辞看见自己是如何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是在何时第一次口齿清楚地喊出爹娘,她至当下的成长轨迹被一页页重温。
她在时光里看见了自己的人生。
许辞隐隐感觉,自己快要突破筑基后期冲击金丹了。
结金丹时会天降异象,必会引得昆仑来人查探,所以许辞只能强行打断这个过程,以免横生枝节。
她唤出惊鸿剑,道:“宝儿,收拾一下,我们走了。”
宝儿问:“小姐,咱们去哪儿呀?”
“无方城。”
就算将爹娘神魂从商陆灵府中取出,可肉身既毁,还得想法子替他们重塑。九洲之内,恐怕只有长生阁这样亦正亦邪的地方才有可能做到。
许辞带着宝儿御剑往无方城的方向飞去,昆仑的重峦叠嶂在她身后逐渐模糊成一片晕开的山水图。
“小姐,你走了,尊上……会难过的吧。”
许辞闻言不由一怔,半空中的风将她衣袖吹得鼓起,驱散了六月艳阳天的热意。
她突然想起来容珩手把手教她出招抵挡时,手指冰凉的触感。
容珩在教授剑术术法时对许辞一向严苛,做得不够好便要罚抄或者面壁思过,可至少免她颠沛流离,予她安安稳稳的三载岁月。
他性子冷清,比终南峰山巅的雪还要凉上几分,但却多次纵容她的试探逾矩,委实算是个好师尊了。
许辞沉默良久,才道:“可他将你带回昆仑,却不尽心照顾,让你受人欺负。”
宝儿抱着她摇头,“尊上事务繁忙,日理万机,可是私下也特意交待过让师姐关照我一些,只是承北师伯一向不喜欢我,苏月容又仗着出身九极宗才敢带头取笑折辱我。”
“小姐,尊上是个好人,可他到底不能时时看顾我,我也没有小姐这样高的天赋,学东西很慢,同门间踩低捧高,人之常情罢了。”
“纵使尊上有些地方做得不够好,但哪有人能十全十美呢。小姐,以前我觉得尊上是神仙般的人物,你来了以后……怎么说呢,他就变得有点不一样了,我瞧着是更好了。”
许辞手指无意识拽紧绣了花的衣袖,她对容珩的态度很复杂。
当初他救下宝儿,放任卫瑾瑜带她离开,无非是因为不想多生事端,一念之差却害她险些死在卫瑾瑜手中。
他后来知晓宝儿身份有异,却让她继续顶着故人之女的名头当靶子,倘若昆仑宗内谁有异心,宝儿焉还能有命在?
但是……但是以幻术化蝶哄她展颜一笑的是他,梦魇惊醒时在床榻旁守了她一整夜的人是他,牵着她的手力排众议让她在昆仑站稳脚跟的亦是他。
许辞终是回身看了一眼,只遥遥可见云雾之上皑皑白雪。
容珩会难过么?
大概会有一点吧。
可是她不能后悔,否则来日战场上和卫瑾瑜兵戎相见,她该如何自处。
许辞叹了口气,声音被风吹散,“宝儿,我或许,没有师徒缘吧。”
“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您很好,尊上也很好,宝儿希望你们都好好的。不管小姐的选择是什么,宝儿都会无条件追随您!”
“嘶,我们宝儿是不是偷吃了糖水,不然怎么嘴巴这么甜哪。”
“啊,才没有呢!”
无方城离昆仑有上千里,许辞灵力不支,中途寻了个山头暂时休整。
树木郁郁葱葱,野花杂草丛生,山间有小溪,水声潺潺。
宝儿给许辞重新包扎了下伤口,道:“小姐,您坐这儿调息,我去抓一尾鱼来,给您补补。”
许辞点点头,“小心点儿。”
“好嘞。”
宝儿蹦蹦跳跳往溪水方向跑远了。
许辞刚想入定,提升数倍的感知能力就预先示警。
有人来了。
她来不及叫回宝儿,只能迅速抹平痕迹飞身上树,十指交叉布下结界屏蔽气息。
树叶掩映间,许辞有意放轻呼吸,垂眸向下看去。
为首的男子看起来而立年纪,轮廓坚毅,穿一身墨绿锦衣,未佩刀剑却有让人不敢忽视的气场。
一个蓝衣姑娘走到他身边,俯身恭敬道:“护法大人,已经吩咐下去让人照办了,届时只要将寅谙门那帮尼姑逼入此山,包管他们有来无回。”
许辞皱了下眉,魔界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那男子扬了下手示意自己已经知晓,“这事定要万无一失,办得漂亮,我可不想再回永夜天那个鬼地方了。”
蓝衣姑娘小心开口道:“殿下一向喜怒无常,行事让人捉摸不透,归位后……变本加厉,实在让人心惊胆战。”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就像害怕被谁听见似的,足可见魔尊殿下平日积威甚重。
“我已托元珂帮我旁敲侧击,探听殿下想法。”
“啊……傀儡道主……恕属下直言,她办事挺不靠谱的,而且作风还不好。”
男子挑眉,问:“怎么个不好?”
“收了好处不办事儿呗。以前有姐妹想自荐枕席,给元道主送了好大一堆礼,想问问殿下喜欢什么样儿的。结果元道主拿了东西当面就翻脸不认人,说女人只会耽误殿下实现宏图大业,她不会告诉姐妹们的,让她们都死心吧。”
蓝衣姑娘幽幽叹口气,“嗐,您说说,这也太不厚道了吧。估计她就是想独占殿下宠爱,也不知道殿下看上她什么了。”
“自荐枕席?胆子够大的啊,都不要命?”
蓝衣姑娘掩唇讪笑道:“富贵险中求么,殿下除了脾气……欠缺了些,别的可都是极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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