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女子许嫁,笄而礼之,称字。”
寻常人家的女儿到了年岁,便会由族中长辈执梳,绾发成髻,自此告别天真烂漫的时光,期许良缘。
一场仪式,划分出泾渭分明的过去将来。
九岁的那个深夜是许辞挥之不去的梦魇,目之所及都是刺眼鲜红,恐惧的尖叫声和刀剑相撞声交织,一遍遍地提醒着她。
快跑,别回头。
爹娘以死才为她挣扎出一条生路,从那以后她就再也不是承欢膝下,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不再会为了能多喝一碗糖水,追问着娘亲自己何时才能长大。
她的成长来得过早且猝不及防,险些摧毁关于未来的所有想象。
“我们阿辞,配得上天底下最好的儿郎。他需得良善正直,光风霁月,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对阿辞好,不能让我们小娇娇受委屈。”
“像爹爹那样么?”
“哈哈哈,是呀,要像爹爹那样。”
许辞静静望着陆铮,带着点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贪恋。
娘,阿辞找到了一个很像爹爹的人,样样都好,会拿命护着我。若是您和爹爹见了,想必也会喜欢他的。
可是只能到此为止了。
陆铮肩上担着江陵陆家盛名和定北侯府荣光,决计不能与她扯上干系,更何况她要查的事……难以善了。
没关系的,许辞在心底暗暗告诉自己,只要她喜欢的少年干干净净,平平安安就好。
那些见不得光的人心算计,她也会小心藏好。
听闻江陵景色宜人,山水钟灵毓秀,四季如春,暖风煦煦,可惜昆仑太冷了,那点微薄暖意扛不住经年霜寒,即使费尽心思拢在手心,不多时也会消散的。
如此,便只留个念想罢,旁的就不能再奢求了。
陆铮还在屏息等待许辞的回答。
他走前特意去娘亲坟前祭拜,求她保佑。昆仑山上有一个他等了五年的小姑娘,他要来接她,一道去看看人间,走走停停,要带她回江陵,拉着她的手将他的过往毫无保留讲给她听。
少年的喜欢是水面下的暗涌激流,不露声色,只有凑近了才知晓有多剧烈。
许辞掐着指尖挪开交错的目光,扯开嘴角笑了笑,道:“师尊事务缠身,我得在他身侧侍奉,而且宗门……“
“阿辞”,陆铮打断她无力的辩白,“我喜欢你,我可以等。”
世间万物都抵挡不过时间,他可以一直等,总能等到她点头同意那一天。
陆铮衣衫上安神香丝丝缕缕缠绕住许辞,她一时方寸大乱,手足无措,只能跃身跳下桃树,急急往外走。
陆铮紧随其后,一把拉住她。
“阿辞,你看着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许辞始终低着头,轻声说道:“陆铮,别问了,好不好?”
她那么卑劣,明知前路渺茫,却固执想求一个明白,而今终于得见少年心意,偏生只能落荒而逃。
陆铮摇头,“阿辞,是我做得不够好,才让你有所顾虑。我只是想你明白,陆铮喜欢的是许辞这个人,一心一意想和她共度余生。阿辞,我知道你过去必定吃了很多苦,你现下不想同我讲也无妨,我可以等,等你想清楚了,等你亲口告诉我。”
“陆铮,如果……如果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我是说……”
陆铮蹲下身,仰头望着许辞亮晶晶的眼睛,声音温柔而坚定:“阿辞,情之一字,向来没有缘由可言。良善也好,十恶不赦也罢,都是你,只会是你。”
许辞手指动了动,想去拉陆铮,余光里瞥见一道熟悉的玄色身影。
容珩静静站在不远处,面色冷淡地看着他们。
“陆铮,你走吧,以后不要来找我了。我从前颠沛流离,是师尊予我安稳,在昆仑给了我一个家,我不能背弃师尊,忘了自己的使命。”
许辞眼眶微红,抿唇将陆铮的手指一根根拨开,整个人都在颤抖。
陆铮起身,往后退了两步,“今日……是我唐突了,若是将来江陵有幸得阿辞亲至,还望让我尽下地主之谊。”
“好。”
少女玄色衣裙拂过少年纯白外衫,像是偶然走错的岔道回归正轨,有些情愫悸动刚冒芽又再度被深埋,不可说不可触碰。
许辞走到容珩跟前,神色平静看不出半分动容,“师尊,阿辞逾矩,自请领罚。”
“晚宴后回去再说。”
容珩转身离去,许辞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
……
魔界,长明殿。
元珂坐在大殿门槛上,指了指头顶的匾额,疑惑地问:“你不是下令阖宫不许点灯么,怎么取这么个名?”
卫昭斜睨她一眼,“让你平日多读书,这是表征本尊万古长明,流芳百世的意思。让开,莫挡道。”
元珂撇嘴挪开屁股,往边上让,口中嚷道:“都快宣战了你这时候让人修什么宫殿,破费,浮安宫就住你一个还不够宽敞?”
“呵,本尊缺这点银子?”
元珂背着卫昭翻了个白眼,道:“是是是,您堆金积玉,富有四海行了吧。那什么,周砚浓才从永夜天矿场那鬼地方回来没多久,一身伤都没养好,你怎么又派他去翀影?钢筋铁骨也不能这么折腾啊。”
殿内漆黑一片,卫昭脚步不停朝里走,轻飘飘丢下一句“收起你的小心思,仔细本尊剥了你的皮。”
殿门砰一声被关上。
元珂耸肩,学着卫昭的语气道:“仔细本尊剥了你的皮……我才不怕呢,要不是我每月给你打掩护,你能这么轻易去找小海棠吗?狗贼,忘恩负义,哼!”
元珂在魔界地位微妙,虽然担了个傀儡道道主的名头,手底下却没几个能用的人。勉强算是卫昭亲信,却没有任何功绩立足,也难怪私底下总有人猜测她是以色侍君上位的。
这些风言风语元珂从不放在眼里,有时候也乐得以此为自己谋些好处。周砚浓以往与她交情不错,又托人送了一堆宝贝给她,故才斗胆替他问一问卫昭是个什么意思。
啧,常言道君心难测哪。
周砚浓可能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九死一生回来遭到君上厌弃,被贬到矿场监工,不过是因为逃命时顺手坑了一个过路的小姑娘一把而已。
老周哦,话我是带到了,你自求多福吧。
卫昭此时刚下早朝,前半场冷眼旁观各道道主相互推诿,明枪暗箭,叫苦连天,后半场杀鸡儆猴,竟意外揪出两个灵界的探子,手下没收住力,飞溅的血落了几滴在他衣袖上,真烦。
他闲来无事算了算,下月初八是个好日子,宜征战,大杀四方。
周砚浓此去算是戴罪立功,当初左护法叛变,他救援不力,此为罪一,拎不清险些背主害了魔界少主,此为罪二,被囚清风亭几十年,堕了魔界威名,丢人,此为罪三。
数罪并罚,让他去矿场醒醒脑子,顺带看看哪些人会坐不住,背后下手,宣战时好一并清算。
卫昭按了按眉心,换下曳地朝服,随意从灵府里挑了身素净衣衫,指尖燃起离明阳火,照亮雕花宝石屏风。
屏风上绣了一尾珍珠白锦鲤,他将火焰凑近,锦鲤被烫得怪叫一声,钻入水下,不停吐泡泡。
“痛死了!痛死了!有话好好说,你不要拿火烧我!”
卫昭垂眸吹灭火焰,凉凉道:“闭嘴,开门。”
这锦鲤原是妖族一位排得上号的大妖,作死偷盗妖界圣物,逃到魔界寻求卫昭庇护,作为交换,自愿供卫昭驱使千年。
锦鲤妖一族皆擅长虚空之术,大能者甚至能在瞬息之间跨越九洲。卫昭将它置于此处,就是为了能避人耳目,在长明殿,浮安宫之间来去自如。
“真的想不通,你为什么就不能修在浮安宫旁边,好家伙一个极南一个极北,隔三岔五开虚空之门我也很累的好吧。”
锦鲤妖吐出一个巨大的透明泡泡,泡泡缓缓从屏风上脱离,将卫昭整个人包裹住,下一刻人就原地消失不见了。
浮安宫中花灯依旧,阖宫亮如白昼,前殿间或种着几株海棠,品相极为罕见,花期不败,夜间有西北来的大风穿堂而过,吹落一地缤纷。
卫昭踩着红粉花瓣慢慢走过前殿,上了拱桥就能闻见异香,勾勒出美好梦境的开端。
魔界没有阴晴圆缺,只要卫昭乐意,每夜都可以是满月夜。
后殿已然是一片月萤花海,像是星河陨落,铺开晶莹浅蓝色盛景,星光点点。
卫昭撩开衣摆席地而坐,隔空取出一壶清酒,月下独酌。
月萤花的花香可以缓解他灵府内离明阳火的灼热感,也只有在此处他才能卸下心防,得以歇息片刻。
快了,他很快就可以踏平灵界,揭下那群伪君子道貌岸然的面具。
不人不妖又如何,无人爱他又如何,他会笑着看那些人神魂俱散,想来场面一定好看极了。
卫昭喟叹一声,饮罢半壶酒,沉默半晌,从怀中拿出一截焦黑的木头把玩,思索该怎么雕刻。
神界除了碧落树还有一棵神树,传说是神女栖息之所,知道的人甚少,卫昭也只在归墟中找到关于其只言片语的记载。
神树名将离,高十丈,叶状似梧桐,色朱,汁液剧毒,见血封喉,可吸纳任何灵力术法攻击。
卫昭派明宿带人寻了八千里,才在东海深处寻得这半截枯木。他曾试过朝其中灌注灵力,结果泥牛入海,与典籍所记载倒是一致。
啊,话说刻个什么好呢?
……
许辞晚宴时终于得见传闻中的当朝小郡主,人间富贵花沈云熙。
宴席设在主峰云水阁,琉璃水晶灯和夜明珠的光晕交相辉映。
容珩来时宾客都已齐聚,唯独右上方空出一个位子,彰显出缺席之人身份尊贵。
许辞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乖巧立在容珩身侧。
寻芳峰主悄悄拧了一把谢长情的胳膊,低声问:“要开宴了,郡主人呢?”
谢长情皱眉道:“嘶,轻点儿。我已经派人去找了,小郡主做事向来随心随意,估计是跑哪儿玩去了。放心吧,她对昆仑熟着呢,丢不了。”
“这是丢不丢的问题吗?灵尊设宴,她也敢来迟?”
两人正掰扯之时,阁楼大门再度打开。
“云熙路上有事耽搁,赴宴来迟,自罚三杯,还望尊上莫要介怀。”
说话的少女看模样应该不到桃李年华,神采飞扬,云鬓花颜,一袭朱砂红罗裙,牡丹花纹缠臂金耀眼夺目,右手拿了一把通体月白,做工精细的弓。
众人目光皆在这名少女和许辞身上游移。
昆仑的小师叔气质清冷,超然脱俗,通透自然,恍惚不似凡尘中人,而自称云熙的少女眉宇间都是红尘烟火气,一举一动掺杂着上位者的尊贵高傲和江湖儿女的豪爽。
沈云熙端正朝容珩行了个礼,同时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遍容珩身后的许辞。
呵,倒像是尊玉做的菩萨,不沾半点儿人气。
容珩抬眼,淡淡道:“郡主远道而来,昆仑幸甚至哉,请落座。”
有弟子上前来引沈云熙入座,她摆摆手,自顾自斟了三杯酒。
“是呀,山水迢迢,为了来昆仑我还错过了陛下亲临的春日宴呢。云熙记得与尊上初见时便是在许夫人办的春日宴上,好生热闹。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尊上万事胜意,二愿天下邪祟尽除,国泰民安,三愿……岁岁常相见。”
容珩神情疏离,搭在青玉酒杯上的手指看似随意地敲了敲,只有一旁的许辞看出来他这是不高兴了。
一时间席上无人敢言语。
寻芳和谢长情的手不约而同按上了各自的法器,只待容珩一出手就拦在沈云熙身前。
几年未见,这位小郡主怎么越发疯魔了?
沈云熙对凝固的气氛不以为意,正要喝第三杯酒时,终于有人开口打破僵局。
“师尊,阿辞要多一位小师妹了吗?”
许辞眉眼弯弯,道:“阿辞天资愚钝,即使师尊日日耳提面命,也没什么长进。若是郡主拜入师尊门下,师尊后继有人,可喜可贺呀。”
沈云熙挑眉,她要真成了容珩的徒弟岂不是自断情路,这位小师叔伶牙俐齿得很啊。
容珩看了许辞一眼,道:“休要妄自菲薄,我的徒弟自然是最好的。”
沈云熙抬着下巴,心里酸涩,面上却分毫不露,她缓缓眨了眼睛,一字一顿道:“云熙不胜酒力,一时失言,见谅。”
谢长情忙挽尊道:“哈哈哈,是昆仑招待不周,郡主年岁尚小,怎么能给您上春竹叶这样的烈酒呢。来人,快换解酒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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