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帝姬篇

我是梁国最小的帝姬。
君父说，我是从天上落下的星星，会给国家和子民带来灾难。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才七岁，虽年幼却并不懵懂。
同样身为君父的女儿，我的姐姐们却比我要受宠得多。她们可以在君父跟前撒娇吵闹，可以使小性子要君父哄，而我这种时候通常只能安静含笑立在一旁，尽力藏好自己艳羡的情绪。
阿嬷告诉我，要听话懂事，君父才会喜欢我。
但是那晚看着醉酒的君父，我突然明白了，我的存在即是罪，不管我如何尽力讨好君父，他都不会喜欢我。
我母妃走得早，因为生前性子温婉柔顺，颇得君父宠爱，连带着我也沾几分光，才未彻底被厌弃。
宫里的人都是千年的狐狸，惯会欺上瞒下，踩低捧高，我日子相较别的帝姬并不好过。
我便开始盼着长大。
帝姬及笄以后可以出宫建府，自己的府宅想做什么都可以，再不必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宫墙好高，天空是四四方方的模样，人在宫里呆久了连呼吸都觉得压抑。
四姐喜欢她的表哥，太师家二公子，是个清俊的少年郎。
虽然每次他同我说话时都会脸红，可我并不喜欢他，也不敢喜欢。四姐在姐妹里最为嚣张跋扈，她看上的东西我向来都避之不及。
那日我在殿中午睡，君父身边的人突然来了，叫我去君父书房。
我记得，是个艳阳天，我一路跑过去，心里却很冷。
二公子抗旨不尊，拒娶四姐，反向君父求娶我，罔顾天家颜面，惹得君父震怒。
君父问我可应。
我跪在地上，偏头看着二公子那双好看的眼睛，迟疑了。
四姐站在君父身边，怨毒地盯着我，只要我敢点头，她不会放过我的。
我只是一个没有依仗的帝姬，二公子的娘和四姐母妃又交好，我拿什么和她争。
我磕头回绝了二公子，再没敢看他的眼睛。
君父夸我明事理，还赏了我一斛四姐瞧不上的珍珠。
没过多久，听说二公子的娘以死相逼，他终是点头了。
我在心中暗笑，也不过如此。
阿嬷替我可惜，却不知道如果我应了，她和满殿的宫人都没法活命。
我没料到，二公子会在成亲后不久奔赴战场。
他一个文人，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做什么呢？有四姐助力，若是留在帝京，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傻子。
二公子真不是打仗的料，不足一月便马革裹尸，四姐成了寡妇。
她在京中众贵女夫人怜悯同情的目光中变得越发喜怒无常，也更恨我了。
于是她扼杀了我出宫的唯一机会。
没人敢娶我了，我将终生被禁锢在这宫廷之中，不得自由。
宫人克扣殿中月度，我也不在意，每日戴着旧时的珠花，素面朝天，满宫乱逛。
他们私底下都传，我疯了。
我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浑浑噩噩下去，直到君后举办春日宴那天，我从桥上走过，不经意抬眸一望，望进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阿嬷说，那是陈国送来为质的世子，不可与他扯上干系。
我假意答应，却总是偷偷翻墙去看他。
他写得一手好字，还会画画儿，栩栩如生。我见过他画殿外的柳树，树旁的红墙，和墙上的素衫姑娘。
原来他早就发现我了。
我坐在墙上，一时不知道该逃跑还是大方承认。
他走到墙下，伸手递给我一片杏云糕，笑意盈盈。
那一刻，我从混沌中醒来，心底重生出强烈的渴望，我要彻底逃离这里。
眼前这个人，就是我的希望。
那之后，我与世子结盟，笼络朝臣，收买人心，步步为营，机关算尽。
这一切，自然逃不过君父的眼线，可他默许了。
或许是迟来的补偿吧，但我已经不稀罕了。
两年后，陈国来信，世子母亲病重，想让他归国。
寒冬腊月，我单衣跪在君父殿门前为世子求情，险些丢了命。
君父上了年纪，心肠不如从前冷，加之我从小到大从未求过他什么，他还是松口了。
可世子背信弃义，回去后联合他国攻打梁国。
国破前夕，君父想赐死我，却又心软了，放我一条生路，让我往后隐姓埋名，好好活着。
君父提剑去迎战，后妃自缢，姐姐们拉着手一齐跳了城楼，誓死不做苟且偷生的亡国奴。
我没掉一滴眼泪，跌跌撞撞朝宫外跑，到处都是鲜血和温热的尸体。
世子骑马孤身在不归山等我，一袭月白锦袍与从前无二。
我哭得声嘶力竭，问他为什么，回应我的却是贯穿心口的一剑，和一句轻飘飘的他爱我。
骗子，全都是骗子！
根本没有人爱我，我到这世上走一遭，尝尽冷暖，受尽苦楚，最后落得一场空。
是师父救了我，拢住我将散的魂魄，放入蔷薇花中，还传我玉钉，教我修炼。
我才知道，命中该有此劫，然后便沉睡了很多年，再睁眼已是换了人间。
有一个紫衣姑娘路过不归山，与我做了一个交易。
她告诉我世子的转世，我帮她引一个小姑娘入阵。
兰聿的那些弟子都太嫩了，我一计调虎离山便将他们一网打尽，然后我看见了那个小姑娘。
她生得很漂亮，剑也使得好，眼睛里流动的光总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二公子。
我手下留情，她却骗我，为什么要骗我呢，我讨厌欺骗！
她说得那般情深意切，我差点就相信世子是真的有苦衷，他爱我。
就在阵法将成时，我等的人来了，可他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小姑娘，见她受伤抱她的时候动作极其温柔。
我并非敌不过，只是突然觉得累了。
我想，我再也等不到当年的答案了。
好像也不重要了吧。
那一剑刺过来时，我看见他冰冷的神色，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不是我要找的人。
可一切都晚了。
过去太久了，我忘记了很多人，他们应该都轮回了很多世，不知道我现在赶去奈何桥，还能否遇见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