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许辞这才看清，玄棺上爬满了诡异的血色纹路。顷刻间墓室中光芒大涨，他坐在法阵中间，鲜血从他手腕上的伤口中喷涌而出。
从他们来到这里开始，一切都在失控。
陆铮轻靠在玄棺上，缓缓道：“阿辞，认识你很开心。若你能平安回去，请替我向父亲带话，千万保重身体，我要先去见娘亲了。”
许辞没答话，径直走向他。
陆铮感受到阵法大量灵力波动，惊慌喊了一声“阿辞！”
生灵入阵，血腥气铺天盖地朝许辞涌来，薄薄一层深青色的光覆盖在玉石地面上，每向前一步都能清晰感受到神魂被撕扯的痛。
一朵朵赤色的海棠花开在许辞脚下，她的眼泪不自觉接连掉落在白裙上。
陆铮，该有多疼啊。
许辞取下鬓间发钗，狠狠划了自己手臂一道，肉体的疼痛和鲜血能暂时让她保持神志清醒。
短短十九步的距离，漫长得像走过了一辈子。
别怕，我陪着你。
许辞费力地伸手拉住陆铮，指尖微颤。
“说了要一起回家的，你……不能反悔。”
陆铮沉默地回握住她的手。
浓烈的血腥味令人作呕，许辞又离陆铮近了几分，嗅到他身上极微弱的安神香才稍稍好受点儿。
她缓了下，才轻声道：“这阵，总有个来历吧。”
陆铮眨了眨雾气蒙蒙的眼睛，嗯了一声，“魔尊卫昭曾在华溪以此阵困杀了灵界三十六宗共四十九位长老，我师父的好友也在那四十九人中。”
失血过多让陆铮的意识越发模糊，他停顿许久才又开口说道：“传闻这阵名为海棠，以血为祭，神魂为引，可重聚亡者三魂七魄，活死人肉白骨，但都没有根据。”
“魔尊来历成谜，身边除左右护法和傀儡道道主外并无亲近的人，此阵逆天而行，布阵者神魂也会被重创，那样的人物不大可能……”
许辞听到“海棠”二字时抿了下唇，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个想法，却因为剧痛没有深究下去。
陆铮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血味完全掩盖住安神香微苦的气息，反倒让许辞有一刹那的清醒。
“陆铮，陆铮？”
手心的温度渐凉，许辞只能泪眼模糊地一直给陆铮渡灵力，那双藏着漫天星光的眼睛却再也没睁开过。
阿娘说，善恶有报。可是爹娘那样善良的人，还有清河村的村民，他们做错了什么，死后连副完整的尸骨都没有？
少年赤诚，又为什么要被无辜卷进此处，他本该执剑扬名九洲，本该永远皎如明月，本该有锦绣繁华的一生啊。
世上真的有天理么？
天道不公，要它何用？
许辞撑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划了自己一下，努力看清面前的玄棺。
秦尚玄色，棺身上刻满了奇怪的符号，不像人族的文字，从他们身上留下的血被阵法都悉数送进棺里。
玄棺极大，瞧着……像是双人棺。
她隐隐约约觉得，这里面躺着的，才是真正的沈嘉言。
“砰！”
棺木盖被推到地上，许辞整个人也脱力倒地，灵力枯竭，四周安静得能听见血滴落的声音。
就到此结束了么？她那么用力挣扎着，只是想要辛苦地活着，也不可以吗？
好不甘心。
爹，娘，阿辞没有办法了啊。
黑暗席卷一切，小姑娘眼睫微动了几下便安静盖住了眼睛。
有人从虚空中走出来，神情悲悯，玄衣衣摆上绣满赤色的海棠花。
他一扬手，许辞便落在了他怀中。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啊，被庇护在身后的小姑娘好像一眨眼就长大了，怎么还是这般执拗呢。
他幽幽叹了一口气，喃喃道：“罢了，最后一次，你知道我拿你没办法的。”
眉心银白神印微亮，他以神力摧毁法阵，怀中的小姑娘轻飘飘躺入玄棺之中，和少年天子依偎在小小一方天地里。
一如从前模样。
踏入虚空前，他仔细看了看沉睡的许辞，心念一动，手中幻化出一枝带露并蒂莲，轻轻放在她心口上。
还有九年，他会亲自来接走他的新娘。
……
三日后。
长安城中缟素未除，年味尚存，孩童追逐打闹，街边穿着旧道袍的算命“半仙”闲来无事，信手卜了一卦，惊得差点推翻摊位。
结界破，妖魔肆虐九洲，大凶。
与此同时，太傅宋修元不知所踪，朝中大乱。边关将领各自起兵，割据一方，由此开始了九洲百年动荡。
不过这些，都与许辞和陆铮无关了。
两人醒来时已是在乱葬岗，天光大亮。
许辞身上的伤口都已愈合，体内灵力充沛，她定神看了会儿手中的莲花，抿唇将它放入袖中。
此处不宜久留，陆铮眼睛又看不见，许辞便替他重新缚好遮目的白纱，“我们先进城找家客栈落脚，我得去趟长生阁。”
陆铮安静弯腰任她动作，闻言温声回了句好。
两人牵着手慢慢下山往无方城走，沿路遇到一头发花白的老翁驾着马车。
老翁勒马停车问道：“小姑娘，你们二人是要去哪里？”
许辞道：“兄长有眼疾，去无方城寻医。”
“可怜孩子，上车吧，我也是去无方城，接我孙女归家。”
许辞扶着陆铮上了马车，道：“那便多谢阿伯了。”
老翁摆摆手，言不必客气，“世道难，都不容易，遇着了就帮衬一把，积德行善，老天爷都看着呢。”
说罢扬鞭，老马不急不缓地往前驶去。
许辞淡淡笑了下，没说话，陆铮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道：“善恶在你心中，无愧于心便好。”
春寒料峭，路边残雪下是裸露的枯黄草叶，远处的树干光秃秃的，宽敞的官道上偶尔会有鸟雀停留，听见马车的声音又清鸣一声飞走了。
许辞问：“阿伯，快要过元宵了吧？”
老翁喝了一口烈酒，笑道：“是啊，再过七日就是了，我孙女最爱吃元宵了，以前老婆子还在的时候都会煮上一大锅。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那才叫过日子……”
最后一句话语气落寞，彩云易散琉璃碎，都回不去了。
可是啊，活着的人还是要继续往前走，时间会冲淡一切，都会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