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岁安亭建好那日是个晴天。
许辞倚在亭栏上，看华清池里游动的金鱼。
敏言领着丹阳郡主走过来，将朱红的披风盖在许辞身上。
丹阳自顾自坐下，轻声道：“你不该回来的。”
许辞没有回头，语气平淡：“陆铮被关在哪？”
“我暗中查了宋修元在城中的几处私宅，都没找到人。那日在红袖招刺杀你的侍女线索指向王家，但是你也知道，前朝后宫想要你命的太多了，不见得就是王家出的手。”
许辞咳嗽两声，拢了拢披风，转身道：“王家依附萧家，背地里却向赵家卖好，皇后和萧贵妃都有嫌疑，我会让敏言去查。不过当务之急是找到陆铮，他不能出事。薛明月可安葬妥当了？”
“嗯，就葬在她阿姐旁边，毕竟生前也是高门贵女，我把给自己备的金丝楠木棺材给她用了。”
丹阳又重复了一遍：“你不该回来的。”
她这段日子忙得焦头烂额，清减了不少，显得衣裳都有些空落。
许辞道：“也就两日罢了，好歹要陪他走完最后一段。”
这个他，自然是指的沈嘉言。
丹阳幽幽叹了一口气，没再劝。满青史，能得始终有几人，且惜眼前人吧。
许辞醒来那日当晚就想起了所有事情。
太医正送来的药有问题，她偷偷全部吐在了衣袖上。敏言当时就站在她身后，神色泰然，甚至在她用完药后借口长公主要就寝，将宫人都遣到殿外。
敏恬留在殿内为她守夜。
“殿下，您不记得了，对吗？”
金鱼在琉璃碗中游得欢畅，拖着长长透明的鱼尾。许辞安静地坐在床上望着敏恬，目光戒备。
敏恬绕过许辞，掀开云锦枕头，从隐蔽的暗格里拿出一个金漆木雕八宝匣递给她。
“殿下，您不该回来的。但是您走前交代过，要是有一天您回来了，就把这个匣子交给您。”
八宝匣里有一枚小印，一封信，一颗丹药。
许辞手指拂过红玉小印，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
她拆开信，沾染了淡淡墨香的信纸上是她的字迹：
阿辞，展信安。
我是沈云熙，是千年前的你。
我的师父是昆仑掌门明衍，星辰推演术当世第一。沈嘉言为我筑了一座高楼，取名摘星。我在楼顶没有摘到星星，却堪破了一丝天机。
景嘉十九年，十二月三十日夜，沈嘉言死了，秦朝命数尽于此。
而我，死在一个大雪天。
我身子一直不好，能撑到现在已是上天垂怜。可是沈嘉言不许我死，要是我真的先走一步，他会疯的。
所以我会从禁宫逃出去，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躲起来。丹阳是我的师姐，她会帮我的。
华清宫里有很多钉子，我还未来得及拔，你要小心。敏言和敏恬是我的人，你可以相信她们。
只要杀了宋修元，将薛明月和她的姐姐合葬，你就可以回去。
天机镜告诉我，你要离卫瑾瑜远一点。
他是你的死劫。
匣中的丹药是碧落枝粉末所制，可解百毒。小印地位等同玉玺，见印如见天子，你会用到它的。
三月莺时，满城花开，那是长安最好看的时候。
可惜我等不到了。
阿辞，我隔着一千年的漫长时光，恳切你，代我陪着沈嘉言，走完剩下的日子。
我在奈何桥边等他。
许辞将信重新折好，毫不犹豫地吞了那颗丹药。
记忆的碎片喧嚣袭来，似大梦一场，长夜未央，是谁悲喜中始终执拗不肯放手。
……
丹阳半晌突然道：“什么时候动手？”
许辞眉目间难掩倦色，她抿了口热茶，“封完帝陵吧。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回昆仑闭关个百十载，等九洲动荡结束再下山四处走走。若有缘重回长安，便拎上两坛好酒祭拜故人，坐地慢慢聊。”
丹阳敲了一下许辞的额头，“你从前可不这样儿啊。小姑娘要多笑笑，天塌了有沈嘉言和我顶着呢。”
许辞依言笑了笑，低声道：“我从前是什么样的？”
“你久在病中，虽然身子比常人孱弱了些，但整个人都很有生机。爱笑，也爱俏，衣裳从不带重样的。师父说你是他最有天赋的弟子，私下还常常叹惋。他有心引你走长生大道，你偏偏因为沈嘉言选了推演术。”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般浅显的道理，你们两人却不懂。沈云熙，你后悔吗？”
许辞望着远处朝她走来的沈嘉言，长睫掩住眸中水光，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无论选择多少次，都不会后悔的。”
沈云熙等不到的花开，她会代她好好看。
沈云熙用命相护的人，她会尽心守好。
“哥哥！”
许辞提裙跑向沈嘉言，扑到沈嘉言怀里，一如曾经那个叫沈云熙的小姑娘。
丹阳偏过头，“这风刮的，都把雪花吹我眼睛里了。”
景嘉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帝携长公主登摘星楼。
摘星楼高数丈，沈嘉言牵着许辞的手，在深深夜色里一阶阶走上去。
从最高处俯瞰巍峨皇城，万家灯火明灭，坊间笙歌不断，人们在醉生梦死中忘却明天。
“熙熙，起风了。”
“总会停的。”
沈嘉言就地坐下，拍拍自己的腿。
许辞将头轻轻枕在他腿上，闻着他衣上龙涎香，思绪万千。
“我的熙熙，再过两日就十岁了。我在养心殿的横梁上藏了生辰礼，熙熙要记得去取。”
“好。”
“我最近一直在想，熙熙长大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一定会有好多郎君思慕，要挑一个最好的，才配得上我视若珍宝的妹妹。”
许辞努力压抑声音里的哭腔，一字一顿道：“哥哥，帮我挑。”
“呵，傻妹妹。以后熙熙一个人，会不会怕？”
“会。”
我不怕山川阻隔，不惧流言蜚语，不畏艰难险阻，我只怕醒来看不见你。
“熙熙不用怕呀，哥哥会化作三千星辰里最亮的一颗，照亮熙熙前路。你尽管勇敢往前走，哥哥会永远在你身后。”
他小心翼翼地抱紧怀里的小姑娘，像是用尽毕生温柔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