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有七十二峰,后三十六峰用于宗中弟子闭关渡劫,平日来往的都是孤身一人手持玉牌的同门。今日却有些不同。
星衍峰承北峰主领头,面容肃穆,身后跟着十二峰主,浩浩荡荡进了后三十六峰。
终南峰常年积雪不化,寒气刺骨,灵气较之别处也要稀薄得多,久而久之便成了默认的禁地。
尊上素来爱清静,难得在昆仑有块地方无人打扰,索性在此布下禁制,无事时就呆在终南峰上闭关。
承北一行人在终南峰半山腰的竹屋扑了空。
梅花幽香浮动,一地残红,院中石桌覆着一层浅雪,昭示着此间主人刚离开不久。
寻芳峰主看着承北暗沉的脸色,困意顿消,暗道叶子戏误我至深哪!
她和谢长情飞快对视一眼,斟酌着开口道:“承北峰主不必担心,尊上行事自有打算,且早年师尊还夸赞过尊上算无遗策,堪称当世推演第一人……”
看着承北越发黑的脸,寻芳十分识趣地住了口。
星衍峰司星辰推演,解天道规则,承北又兼昆仑掌刑堂掌事一职,近些年脾气渐长,还是不招惹为妙。
承北下颌紧绷成一线,眸中情绪翻涌,神色晦暗难明。他狠狠闭眸,声音辨不出喜怒,“分头去寻。”
昆仑向来避世,不问俗事。若是尊上一意孤行将昆仑卷入纷争,他如何对得起师尊的嘱托。
尊上到底还是太意气用事了。
大雨将至,空气里带着潮湿的气息,牛车晃晃悠悠地走在官道上。
宝儿坐在许辞身旁,手指灵活地上下翻飞,不多时便编好一只草蚂蚱。
她将草蚂蚱递给许辞,笑得眉眼弯弯。
许辞伸手去接,一滴雨正好砸在她掌心。
前方的竹林里。
“尊主,您何必苦苦相逼?属下现在只想和夫君相守一生,当年的事属下一概不知情,求您高抬贵手,放属下一条生路吧!”
女子素色长裙被大片的鲜血染红,她捂着险些被震碎的心脉,字字泣血,泪珠涟涟。
只怪自己运道不好,出门转一圈都能撞上旧主。
百年前,魔尊卫昭坠入无间深渊的传言让七十二道人心惶惶,之后有异心的开始厮杀,清洗势力,短短十载权力更迭。
他们这群旧部有人一步登天,也有人身首异处。她怕不明不白就被人当作踏脚石,几乎奉上全部身家才得以保全自己,退隐山林。
无间深渊下瘴气弥漫,镇压着仙魔两次大战时众多冤魂,戾气丛生,更有禁制封印不计其数,纵使尊主修为深不可测,从深渊出来又还能剩多少?
卫昭头戴白玉子午冠,天青色锦袍衬得他眉目如画,比戏文里的浊世翩翩佳公子还要雅致几分。他神色冷漠,眉间浮现一道灼目红痕,像上好的朱砂画就,仿若九天神明。
这般的谪仙人物,只会让人想到清风明月,竹枝松柏。
“你自个儿了断吧。”光阴消涨,世易时移,他如今修为不足当年十之一二,若是被人知晓行踪……卫昭垂下眼眸,他不喜欢自己动手,麻烦。
虞姬深知尊主的手段,今日只怕是难逃一死。
可夫君还等着她回去啊。
魔族体质特殊,不易受孕,她费了好大心力才有了腹中孩儿,还未来得及告诉夫君。
她不能死在这里!
这世上最诡谲不过人心,恐惧在一霎那败给欲望,再卑微弱小的存在也敢心存侥幸铤而走险。
虞姬咽下口中鲜血,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声音轻飘飘的没有着力点,“尊主还记得江南的那位故人吗,您就不好奇她当初为什么抛弃您?”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
卫昭大怒,又是一掌,掌风凌厉。
虞姬侧身堪堪避开,吼道:“因为她根本不爱你,你只是一颗棋子,一个累赘!”
卫昭有一瞬的心神恍惚。
就是这一瞬的时机,虞姬拼着心脉尽碎,金丹损毁,强行幻化出迷蝶,“去!”
紫色的迷蝶裹挟在雾气里铺天盖地尖叫着冲向卫昭,他却滞立在原地,直到双眼传来尖锐的刺痛才如梦初醒。
卫昭闭眼强行运转灵力,拂袖甩出一道阳火,迷蝶一触及火光便迅速化为一堆烟灰色粉末。
这迷蝶是魔界黄泉道道主虞姬用心头血豢养的,从结茧时便日夜浸泡在上百种毒物汁液中,毒性极大,且有很强的致幻作用。
最初只会断断续续的看见幻象,时间一长目之所及皆为虚妄,贪嗔痴恨爱恶欲会被无限放大,最后自己把自己折磨死。
卫昭缓缓睁开眼,眼尾猩红,竹林里寂静无声,而虞姬早已遁走,不见踪影。
“本尊,定要尔神魂俱散。”
不过才一刻钟,天地间就连成了一片雨幕,看不清前路。幸好官道平整,不似小道泥泞,但也颇费力气。
车轱辘碾压过道路的声音被声势浩大的雨声盖住,宝儿还在絮絮叨叨和拉车的老黄牛说话,许辞安静望着车檐出神。
“小姐,您进里面儿去吧,雨太大了。这个老黄牛,再不走我就要骂你了!”
宝儿气鼓鼓的,扯了两下缰绳。
许辞笑她的孩子气,一面坦然自若地将伞往她那侧倾斜了些,怕她打湿衣裳。
老黄牛固执地往前走三步退两步,隔着雨幕隐隐约约看见前面有一支商队,商旗上一个大大的“周”字。
许辞有心想去看看是否是周义大哥的那支商队,牛车动作迟缓,她索性将伞留给宝儿,自己回车厢拿了把小得多的油纸伞。
“小姐,您要去前面?”
她俩朝夕相处,许辞一个动作宝儿就能明白她要做什么。
许辞点头,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轻巧跳下车。
“哎,小姐您等等,我与您一道去!”
宝儿一手举着伞,一手牵着绳子,“它可太懒了,我先把它拴在竹子上。您仔细脚下,没的溅了泥点子。”
两人将牛车留在官道旁,尽量避开积水深的地方,一步步往前走去。
走近了一看,骑马走在最前头的正是周义的大哥,大当家的。
周义也在,穿着厚重的蓑衣,许辞一下子没认出来。
此时变故乍生,竹林中突然窜出一伙灰衣人,皆手持利刃,面色凶狠,将商队团团围住。
许辞细眉微蹙,伸出手指让宝儿噤声,拉着她悄悄躲在竹子后。
大当家的神色一凛,朗声道:“你们是什么人?此处已近昆仑,速速离去,莫扰仙家清净!”
为首的是个劲瘦的年轻男子,他静默片刻,朝周义开口道:“大人说了,您不该再与京都有牵扯。您是守信义的人,何必为了一个小姑娘破例呢?”
周义心中冷笑,有些人前脚费尽心思踩着白骨爬到上面,后脚就迫不及待想让他这个故人去见阎王,到底还是怕那些见不得人的过去,真以为自己从此就青云直上了吗?
“呵,狼心狗肺的东西,到这地步还要假惺惺为自己的野心找理由。我不入长安,是我厌憎一群人勾心斗角颠倒黑白,与旁人何干?”
二爷解下蓑衣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脊梁挺直,当年长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少年郎君,如今风骨依旧。
那年轻男子不再多言,冷声喝道:“动手!”
商队的人都是练家子,顿时抽刀和灰衣人缠斗在一起,场面混乱。
一道凌厉剑光至周义身前,他面色不改,袖间滑出一把折扇,手腕翻转间折扇轻轻巧巧便化去了剑的力道,然后左手迅速抓住灰衣人臂膀,往前一带,右手折扇划过对方脖颈,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线。
这把折扇是昔年友人所赠,扇骨由玄铁打造,削铁如泥。
今日,就以鲜血祭旧友。
宝儿紧紧握着许辞的手,惶恐不安,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即便许辞智计无双,当下也束手无策。这里离昆仑山下的天信城虽然不算太远,但仅凭她和宝儿,一个来回的时间这里早就被清理干净了。
这样大的雨,几乎没有人会赶路,就算真有人路过,只怕也会选择明哲保身。
卫昭听见打斗声时,正逢迷蝶的毒在体内发作。他塞了一把灵药进嘴里,也于事无补。
他眼睁睁看见地上凭空生出一大片海棠林,花树云蒸霞蔚,宛如仙境。
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他一边默念,步子却不受控制走向那片林子。
他看见那个女人在树下跳舞,翾风回雪,羽衣蹁跹,回眸一笑惊艳众生。
他飞身上前掐住她的脖子,“你后悔过吗?”
有风过,竹影摇动,竹叶上蓄积的雨水劈里啪啦落下,砸在跌落的油纸伞上,一下接着一下。
许辞整个人悬空,她拼命去掰掐住自己的手掌,闻言费力点头。
她后悔了,她不该带着宝儿躲在这里的。
这是哪来的疯子啊!
宝儿吓得死死捂住嘴巴,压抑住快要脱口而出的尖叫。
她使劲去拉卫昭的手,想让他放开许辞,那双手却纹丝不动。
“你后悔过吗?”
许辞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这人还没完没了是吧。
她快不能呼吸了,那种濒临死亡的恐惧一点点漫上她的心头。
她朝宝儿的方向轻轻动了下手指。
快逃,别管我。
下一刻,许辞被丢在地上,骨头错位的疼痛让她瞬间白了脸。
宝儿跑过来轻轻抱住她,脸上泪水混着雨水,“小姐,您没事吧,您别吓我……”
许辞硬生生咬破了下唇才撑过最开始的剧痛,她抬眸定定看着眼前形容狼狈的男子,目似点漆,眼神戒备。
卫昭眉心一跳,他晃了晃脑袋,渐渐恢复清明。
没有海棠林,没有那个人,没有歇斯底里和居高临下的漠视。
然后他一抬头就猝不及防闯进了一双眼睛,不由得一怔。
他莫名想起浮安宫庭院里的海棠,在倾盆大雨里被打落一地浅红花瓣的模样。
“你的眼睛……很好看。”卫昭俯下身伸手抚上许辞的眸子,带着冰凉的水汽。
许辞用力按住宝儿的手,任由卫昭指尖在她眼睫上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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