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桅带着许问原路返回,重新来到之前那片地方。 这里人群已经散开,显然被挖过,地上冻土被砸开,少了一大块东西。
不过这些工匠还是很有道理的,做了复原,看上去不是那么狼藉。
“嘿。”黄桅笑了一声。
他没有说话,但许问知道他笑的是什么。
被挖出来搬走的果然是那块巨大的汉白玉,看残留下来的痕迹,它在地下还有很大的部分,如果下面这部分也有许问之前在上面看到的那样的品质,这块材料绝对是稀世珍品,用它能轻而易举完成上等的佳作。
但是听黄桅先前的意思,他很明显不是奔着那块汉白玉来的,那是什么?
“我来考考你。你觉得这里还有什么好材料?”黄桅笑着,向许问挤了挤眼睛。
许问想起了之前黄桅问问过他的那个问题。
你觉得什么样的才是更好的材料?
这是在要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这一趟路走上去走下来,许问进行了很多观察,也认真想过了黄桅的问题。
石窟里很多顶尖作品,它们出自最牛逼最强大的工匠之手,由各种材料制成。
黄桅说它们基本都是就地取材,全都出自五老山的不同地层与不同地点,由此可见,这地方真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宝山。除了石料和金属以外,这里也有很多种类的木材,有些甚至不应该出现这种海拔的山上,也不知道是怎么出现的。
这些材料几乎都很优秀,刚才那块巨型汉白玉就是其中的典型。
但材料再多再丰富,也是有限的,这里离神像和石窟不算太远,很多地方都有挖掘的痕迹,好材料几乎都已经被取走了。
现在这里看上去有点荒芜,到处都是坑,剩下的都是些灰扑扑的东西,看不出有什么好的。
许问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这一刻,他凝视前方,知觉向外延伸。
雪峰之上,冰冷的空气包裹着他,寒气浸入他的呼吸,带来一种异样洁净的清爽感。
泥土的气息、石头的气息、风的气息、冰雪的气息充盈在他的四周,为他所感知。
这感觉跟以前天人合一的时候有些相似,但又不太一样。
那时候,他的感知主要针对某一样物品,是对细节与灵感的全面体会。
而这一次,他的感觉比之前更加强烈,针对的是这片天地,是整个世界!
这一刻的感觉非常奇妙,他站在这一隅之地,却像是凌驾于世界之上。
他“感到了”站在他不远处的黄桅,仍然面带微笑,轻松悠闲,毫无催促他的意思。
他“感到了”更远处的人群,忙忙碌碌,在神像与材料产地之地来来回回,像蚂蚁一样。
他“感到了”神像前起舞的栖凤与村民,尽情忘我,充满虔诚,好像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他“感到了”坐在不远处的连林林,微有愁绪,轻轻叹了口气。
他还“感到了”石窟上方站着一人,情绪波动极其强烈,因此存在感非常鲜明。
刹那间,那人突然一个纵身,从石壁上一跃而下。
他的身体划过一条有些平直的弧线,像一块被从上方扔下的石块,砸在了地上,正砸在了栖凤的面前。
许问的知觉猛地收回,他转过头,往神像和石窟的方向看了半天。
“怎么?”黄桅问道。
“郭.平死了。”许问简短回答。
“哦……”黄桅也往那边看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平静地道,“不奇怪,我走的时候就已经看出来了。”
他嘴角一勾,道,“倒是比我想象中的晚了一点。我还以为我们刚下来,他的尸体就会砸在我们面前呢。”
许问没有说话。他对郭.平当然谈不上什么好感,但他就这样死了,多少还跟自己有关——
好吧,基本上就是自己导致的——许问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怪怪的。
他很快挥去了这点情绪,对黄桅说:“我找到了。”
他走到被挖掉那块汉白玉的旁边,蹲下身,摸了摸一个灰扑扑黑乎乎的东西,道,“这块石头不错。”
“嗯。”黄桅一看就笑了,也蹲了下去,问道,“你打算拿它做什么?”
“不是说先分头画设计图,比较一下吗?”许问反问他。
“对!”黄桅连连点头,变魔法一样从旁边拿出木板,递给了许问一块。
“不定个时间吧。”许问问他。
“不用,随你。多久都可以。”黄桅说。
许问一点也不意外,点了点头,在那块石头旁边坐了下来,把木板放到了膝盖上。
他拿着一支炭笔,伸手去摸那块石头,它半埋在土里,触手冰凉,甚至有点寒冷,许问的脑海中浮现出它的全貌,连被埋住的部分也不例外。
这块石头没被之前那些工匠看中,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它实在太普通了,就是一块最普通的青石,形状不平整,一道裂纹贯穿其上,几乎把它劈成了两半。
这种青石遍布大江南北,大周的几乎每一个角落,用在很多地方。
田间地头、井畔路上,到处都是。
它也用来做很多东西,磨盘、水井、修桥、铺路……甚至连茅厕的压坑石,通常也是这一种。
这种石头,被工匠们忽视太正常了。
许问摸了它一会儿,提起炭笔,悬至木板上方。
这时候,他周围的景色又变了。
他再次回到那幢小红楼里,位于老师办公室外面的走廊上。
他看见自己的母亲快步走在走廊上,推开办公室的门。从母亲的视角,他看见了那时的自己。
还是个孩子的“他”抬起了头,眼中又惊又慌,但比这更强烈的是委屈,是期待。
那一刻,他确实是把所有期望与情绪都寄托在母亲身上的,还有一些“我妈知道真相一定会帮我撑腰”的赌气感。
但母亲化为现实,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这其实只是件小事,但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学会了不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知道了你想要得到什么,只能用自己的手去抓,甚至在那之后,也不需要去过多地期待什么。
他学会了不要暴露自己的内心,不要坦露自己的软弱,这个世界如此匆忙,没人愿意停下来听你抱怨。
所以,他变成了一个处处周全的人,处事滴水不漏,万事以他人的想法为优先。
我的喜好感受不重要,让别人舒服满意才是最重要的。
连天青显然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一早就给许问选了未来的道路,觉得他更适合做一个古物修复师,而非创作者。
创作者,当然是要更任性一点的,要更会顺心意。
许问不甘心,想要一起来,连天青顺从了他,想要他看更广阔的世界、看更多的人。
许问在尽力照着他说的做了,但始终缺了点什么。说得清楚直观一点就是:保持这种状态,他永远不可能晋升天工。
连天青肯定意识到了,只是没说。连林林凭着对许问的关心与了解,也有所感受,所以那次才会悄然抱怨,说许问从不在她面前哭。
她说的确实没错,从少年时代开始,许问就已经失去了这个能力。
现在,许问来到了这里,尘封的往事被打开,好像在强迫他面对,还有那步步逼近的“末日”,如同在催促他,尽快做出选择,做出变化。
许问眨了眨眼睛,小红楼、办公室和年幼的自己都消失了,消失前,那一巴掌还是落在他的脸上,时隔多年,还是那么火辣辣的。
毕竟,拥抱什么的都是假的,当年他妈确实没听他解释,上来直接给了他一巴掌,把他后面的话也全部打了回去。
后来他一直咬着牙不说,所以他妈直到意外身故,也还是以为自己的儿子真的偷了东西。
为了赌口气,被冤枉到最后,想想也挺怪的。但事情再来一遍,许问仍然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再这样做。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许问的炭笔悬在木板之上,迟迟未落。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突然收起笔,就这样当着旁边黄桅的面,向着虚空叫道:“荆承。”
一道身影应声而出,许问认真端详着他。
其实要说的话,他跟荆承见面的时候并不算多,他一直若隐若现,存在似乎毫无目的,也毫无意义。
但每次见面,许问都不会觉得有什么陌生感,反而一次比一次熟悉,好像这个人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从来都形影不离一样。
许问之前就很疑惑,然后现在,他终于知道原因了。
许问看着荆承,对他说道:“抱歉,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这个许宅,我没法修啦。不过也没关系,你当初是吓唬我不修完就走不了,现在我想好了,留在这里,不走了。”
许问声音笃定,再不犹豫。
很明显,他所谓的“这里”,指的是班门世界。
所谓的“不走了”,是指留在这里,再不回去自己出生、生长、生活的现代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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