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从何川那里拿回大衣,一边笑:“我都被你带坏了!”
何川轻佻地朝她眨眼睛:“还有更坏的,要不要试试? ”
田孜轻轻啐了他一口,就知道他没有什么好话等着她。
那家鸡汤米线的老店已经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酱肉店,现在却紧闭大门,上面写着关门大吉的告示。
田孜在前面站了一会儿,颇是有些失落,仿佛一起遗失的还有她的某一块记忆碎片。
小城市过年气氛比较浓厚,大年二十九,大多数店铺都休业了,有的正在乒乒乓乓地收拾桌子板凳,准备关门,都是小本生意,起早贪黑了一整年了,是时候歇一歇了。
他们开车转了好几个地方,最后找到一个家饺子馆,双下巴的胖老板笑呵呵的,操着方言说:“都卖的差不多了,就剩了点包给自家吃的鲅鱼馅的饺子,新鲜是新鲜,就是有点贵。”
田孜一口应下,又让他凉拌了个黄瓜,爆了个花生米,切了碟猪头肉,最后还现做了个皮蛋豆腐。
她笑嘻嘻地对何川说:“这顿我来请,也算是尽尽地主之谊,瞧瞧,这咋地也四菜一汤了,以后别挑我理啊!”
何川无语,这种厚脸皮的话亏她能说出口,他问:“四菜算是勉强有了,汤呢?”
田孜指指饺子面汤,他顿时笑出声来,说:“好好好,算你有诚意!”
不知道是太饿了,还是老板手艺真不错,俩人吃得心满意足,田孜发现何川果然挑食,那盘猪头肉和凉拌黄瓜一筷子都没动。
她问:“不合胃口?”
“不是,”何川用纸巾轻轻沾沾嘴角,那动作与这个略显简陋的饺子馆有点格格不入,突然有了些清贵的气质。
“我不喜欢吃内脏那些。”
“那黄瓜呢?”
田孜追问。
他皱起眉头:“他放了姜末。”
好吧,田孜放弃了,吃饱就行。
俩人付完钱出门,何川坚持要自己开车,田孜拗不过他,说:“你这又是怎么了?” 他笑:“好歹给你家人留个好印象呗,说起来是你一女的开车把我大老远带过来的,怪没面子的!”
哎呦,现在知道要脸了,田孜笑笑,随他去,其实不过跑来玩上一趟,打个照面,印象不印象的有什么关系呢?
田孜以前住的地方离这里并不远,开车不到十分钟的路程,顶着田孜忧心忡忡的目光,何川收敛起他的狂性,车开得非常稳重。
窗外的景色越来越熟悉了,田孜的心也越跳越快,连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王美蓉他们住在红光机械厂的老家属区里,这曾是这个小城最早最好的一批宿舍楼,现在却在时光和风雨的侵蚀下变得格外沧桑,和外面崭新气派的高楼大厦完全不是一个年代的。
当年的红光机械厂是这个县城最好的企业,员工的福利待遇也是首屈一指,能进去做个保安打扫下卫生都得有过硬的关系。
赵叔当年管着厂子的食堂,有一千来号人在他眼皮子下吃饭,颇是威风了好几年,要不然王美蓉也不会看上他,然后横刀夺爱,他长得干瘪,黑瘦黑瘦。
赵叔之前在老家是有老婆的,对他颇有些敬畏,只要他拿钱回家,保得住名份,随他怎么花天海地,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可是赵国强碰到了她妈王美蓉,那时的王美蓉漂亮,时髦,泼辣,不知怎地把他拿住了。
赵国强要死要活,非得和他乡下的婆娘离婚不可。
这桩桃色事件当年在这个小城闹得鸡飞狗跳,导致田孜长到很大了,出门都是溜着墙根儿走路,到处都是对她指指点点的手,还有隐隐约约的声音:“看呢,看呢,这就是她,那个拖油瓶。”
王美蓉不管这些,反正她最后赢得了战争,如愿以偿地结了婚,大摇大摆地搬进了这个金光闪闪的高档小区,捎带着灰溜溜的田孜。
即便结婚后,赵叔乡下的前妻还是时不时拖着儿子来这里要钱闹事,一看到王美蓉就两眼充血,不要钱的污言秽语漫天飞舞,次次都惊天震地,一向泼辣的王美蓉也有些招架不住,听到点动静就赶紧溜了。
她溜走了,那个疯女人就逮到田孜,抓住她细小的胳膊,不问青红皂白劈头就骂,挨个问候她的祖宗八代。田孜到现在还记得她肮脏的指甲掐进她胳膊皮肉时尖锐的疼痛,还有那种又羞又窘,脸皮发烫的耻辱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这种情形并没有持续多久,赵国强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弹压住她了,也可能是给了一大笔钱,她再也没有来了。
儿子是判给赵叔的,她却扣着不放,那边的爷爷奶奶也一味地庇护着他们娘儿俩,对这边横眉冷对。王美蓉颇是过了几年艰难的日子,直到生下赵蜜,两边的关系才慢慢破冰,不过那个时候田孜已经高中住校了,对这些破事向来是不管不问,有多远离得多远、
听说后来赵叔的风光很快就过去了,市场经济的浪潮强烈冲击着这个小县城,连他所在的红光机械厂也开始走向了衰败,厂里的效益急剧下滑,不停地裁人再裁人,现在已经奄奄一息了。
赵叔虽然勉强保住了工作,但只是头衔好听,其实就是一个工厂食堂搞采购的,时不时还要亲自去市场买菜。
王美蓉说起来恨得咬牙切齿,大呼小叫,哭诉自己命不好。田孜通常都是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这样肮脏混乱的世界,她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最好永远都不要回来。
可她还是回来了,一想到这里她心里不免凄凉,这个世界这样大,兜兜转转,她还是不得不回到这个地方。
何川很快把车开到了家属大院,还没有停稳就听到一阵喧闹声,一群人围了个半圈,好像在看什么热闹,隐隐传来吵架的声音。
田孜心一紧,她眼睛尖,已经看到了王美蓉。
像是一种本能反应,她立刻解开安全带,从还在缓慢移动的车上跳了下去。
何川的车都没有停稳,在后面“哎哎”叫了她半天,她像是没听到一样,炮弹一样扎进了人群。
王美蓉摊上麻烦了。
准确来说,是赵国强摊上麻烦了。
这几年厂子的效益越来越差,有时候工资都发不下来,有点血性的人早就自谋生路去了,只有一些老弱病残还有无所事事的二流子在那儿混日子。
李豁子就是厂里最有名的地痞流氓,年轻时接他爸的班,却并不实干,之前领导念着老员工情面对他一再容忍,没想到纵得他无法无天,平日里偷鸡摸狗,拍领导桌子,砸大姑娘家小媳妇家的窗玻璃.......,,谁提起来都头疼。
厂里几次裁员都有他的名字,他却胡搅蛮缠,耍赖装死,硬是赖到现在。
今年换了新厂长,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开了李豁子,他不依不饶,说在厂里吃饭食物中毒,非要领导给个说法。
新厂长早有准备,前脚开除了他,后脚就带着全家去三亚过年去了。
李豁子气势汹汹而来,几次都扑了个空,气得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转而把火力对准了赵国强,天天找他索赔。
可怜赵国强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这不,李豁子带了俩吊儿郎当的男人,又在院门口堵住了悄悄溜出去备年货的赵叔,哭爹叫娘地闹了好一阵儿了。
田孜站在人群里听了半天,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妈王美蓉,五十多岁的人了,还那么爱漂亮,穿着一件荧黄色亮漆皮的羽绒服,两鬓剃得短短的,头顶揪了一个小辫,跟宋丹丹似地。 就她这个范儿,别说在这小地方了,放到大连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时髦老太太。
可惜她这会儿气焰全无,和赵国强一起对着李豁子作揖弓腰,希望他冤有头债有主,放她们一家人过个好年,细看看,脸上的皱纹粉已经遮不住了,腰也挺不直,到底是老了。
她身后藏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水汪汪的眼睛里盛满了惶恐,两只手揪着她妈后面的衣服,一脸窘迫羞惭,是赵蜜。
田孜心尖像被针扎了一样,仿佛看到当年绝望无助的自己。
她叫了一声“妈”,走到前面去。
王美蓉乍一看到她,眼睛都亮了,惊喜交加,转而又着急起来:“你在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听听,这叫什么话,要是搁在以前,敏感的田孜转身就走了,现在的她却不一样了。
她对着李豁子笑了笑:“李叔,大过年的您怎么这副模样啊?”
李豁子一愣,眯着眼睛认了她半天,说:“哎呀,这不是老赵家那个拖油瓶吗?现在出落得这么齐整了?”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包衣服鞋子,一看就是大牌子,他兴奋起来,赵国强的家底他知道,他本来只想出出气稍带敲点闲钱过个年,这下好了,要发财了。
田孜不亢不卑,说:“李叔,刚才我也听了一嘴,您下岗了心里不痛快大家都能理解,可这和我赵叔八竿子都打不着啊?”
“就是就是”,“这不是捡软柿子捏吗”
围观的人小声议论起来,都是邻居,对这件事情门儿清。
“怎么打不着,我在他管的食堂里食物中毒了,他就得赔钱,哎呦,我的肚子,又疼起来了!” 李豁子倒在一辆肮脏的人力三轮车上,按着肚子叫唤起来。
“对,赔钱。”
他带的那两个打手也咄咄逼人。
田孜笑吟吟地说:“您要是中毒的话赶快去医院看看,晚了就危险了。这样,我这里有三千块钱,别嫌弃,就当侄女给您买的营养品。”
田孜从钱夹子里掏出一沓钱,大过年的,何必和傻子论长短,能打发就打发了吧。
李豁子一下子坐起身来,浑浊的眼珠子放射出贪婪的光芒,刚要伸手去接,旁边有人咳嗽了一声,他心领神会,立刻又滚倒在三轮车上,叫唤:“三千块钱够干嘛的,你这是打发叫花子啊!”
“不要算了,我打110。”
田孜非常利落地把钱放回去了。
“你这个臭婊子,耍我,”
李豁子恼羞成怒。
王美蓉不干了,嗷一声跳了起来:“你这个杀千刀的,敢骂我女儿?你配吗?”
“我有啥不敢的?我还敢骂你呢,呸,破鞋,母女俩一个德性!你当年的烂事以为我不知道?就骂了,一对臭婊子,你能拿我怎么样?”
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从李豁子那张嘴里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
田孜身子一晃,两耳嗡嗡作响,多年前被羞辱的噩梦像一条熟悉的毒蛇,又静悄悄地缠了上来。
恍惚中,有人在尖叫,然后“哐当"一声巨响,人群快速散开,李豁子躺着的那辆三轮车像离弦之箭一样被人踹了出去,直直地撞到远处的院墙上,又被剧烈地反弹回来。
李豁子不堪入耳的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吓得屁滚尿流,紧紧抓住车的扶手,脸都白了。
大家回头一看,一个高大的男人杀气腾腾地从人群里走了出来,面带煞气,眼神犀利,死死盯着李豁子,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正是随后赶过来的何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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