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中,宣静河独自倚坐在油灯下翻阅一卷文书,纤长的眼睫在烛光中投下阴影,随着船身微微晃动。
“矩宗大人。”一名弟子掀帘而入,毕恭毕敬俯身作揖:“我们明日即可抵达氿城,夜深露重,您该休息了。”
宣静河没有答言,将卷宗翻过一页,半晌低声问:“玄正他们传回消息了吗?”
传言氿城外深山中妖兽出没,死伤甚众。恰逢矩宗出巡,便派遣门下弟子前去除妖,谁料几名弟子一去音讯全无,一连数日都未曾发回任何传音符。
矩宗起了疑心,便临时决定改道,亲自去氿城探查情况。
弟子摇了摇头:“玄正师弟他们的传音符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宣静河放下卷宗,眉心蹙起一条细微的纹路。
弟子连忙宽慰:“矩宗大人不必忧心,师弟他们修为高强,对付妖兽绰绰有余。可能是氿城太过偏僻,深山灵气稀薄,传音符一时无法驱动也未可知。更何况……”
突然宣静河一抬手,打断了他。
烛光下矩宗的侧脸年轻沉静,好似在凝神细听什么。弟子登时紧张地绷起了身体,少顷只见宣静河略微转向舷窗,皱眉问:“谁在那里?”
竟有人在外面!
弟子悚然一惊,毫不犹豫拔剑跃出船舱,迎面就看见一条小船正从江面上顺水靠近。
一道颀长身影立在船头,面容俊秀苍白,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笑容,黑衣华袍在月下熠熠生光,正是白天宣静河从郑家船上出手救下的那名少年!
弟子不由退后半步,震惊道:“你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鬼太子并不回答,待船行得近了,突然纵身下水,踩在水上如履平地,两三步便踏浪而来,抬脚登上了矩宗这条渔船。
“喂,你……”
弟子阻拦不及,只见黑袍少年一甩衣摆上的水珠,那动作甚至称得上是优雅从容的。然后他径直穿过甲板,略一欠身便钻进船舱,俯身深深地拜了下去:
“白日幸得矩宗出手解围,在下心中不胜感激,特来当面道谢。”
他声音低沉悦耳,有着华丽的尾调,抬起头来笑盈盈地望着灯下的宣静河:“在下姓曲,单名一个獬字。还未请教矩宗高姓大名?”
弟子这才反应过来,刚要追进来训斥这少年,却被宣静河一摆手拦住了。
“举手之劳,不用谢我。”矩宗看着手里的书卷,语气非常淡:“你走吧。”
白日里宣静河出手相救后,并没有听郑氏家主的慌张赔罪,也没有给鬼太子装模作样感激涕零的机会。他只一拂袖,无形的力量便将鬼太子从郑家画舫上托起,凌空送回了小船;然后他再没施舍众人一眼,径直乘船扬长而去了。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正眼看过鬼太子,好似对身后的所有事、所有人,都完全地漠不关心。
“对矩宗大人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对我却如同再造之恩。”鬼太子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把姿态放得更低了:“因此我专程漏夜而来,只为当面对恩公道谢,以求能为恩公效犬马之劳。”
宣静河说:“我不需要你的犬马之劳。”
他的视线仍然停留在书页上,甚至连抬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拜伏在地的鬼太子沉吟片刻,突然问:“矩宗对我如此不假辞色,是觉得我行为放荡,并不像是出身清白的良家子弟,对吗?”
“……”
船舱内静寂数息,良久才听宣静河反问:“难道你是吗?”
鬼太子说:“其实我……”
“你若不流连烟花之地,自然也不会招惹白天那般是非;你若是严词拒绝,那么从最开始就不会登上郑家那条船。我救你只是因为你求救了,并不需要你事后如此惺惺作态。”宣静河终于抬起视线,自上而下地盯着鬼太子:“既然你有踏水而来的本事,应该就不需要我让人送你下船了,自行离去吧。”
世人看矩宗容貌文静秀丽,便以为他脾气也是如此,殊不知那是个天大的误会。
宣静河不仅不温和,相反能称得上一句刚烈冷硬。他那双眼睛既寒且亮,眸光如同月夜下雪亮的深潭;当他用这种审视的视线盯着什么人的时候,甚至有种凌厉的压迫感。
真漂亮,鬼太子心里想。
他寝宫床榻边最珍贵的夜明珠,都不如这对眼珠那般明亮。
“……矩宗大人教训得是。”鬼太子慢慢地道。
然后他顿了顿,目光微微闪烁,不知心里在盘算什么,良久才低头浮起一丝混杂着苦涩的笑容:“实不相瞒,在下家境优越,但幼时父母双亡,从记事起……就从没尝过一天被人真心牵挂的滋味,更遑论是严加管教了,有心之人的刻意引诱倒是从小就有很多。”
没想到他竟有这般凄惨身世,连侍立在侧的弟子都不由一愣。
“今日得见矩宗大人风姿清正,我难免自惭形秽,又忍不住生出羡慕之心,这才深夜冒昧赶来。”
鬼太子吸了口气,抬头直视宣静河的眼睛,语气诚恳而落寞:“矩宗大人的教训虽然严厉,却是我平生从未听过的至诚之言,此生怕是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对我说这样推心置腹的话了。今夜一行,足慰平生;我一定将这弥足珍贵的教诲牢记心中,永志不会忘怀。”
他似是有些自嘲,但又竭力掩饰住了,起身向宣静河深施一礼,就要倒退着走出船舱。
三步,两步,一步。
果然就在他脚后跟踩上船舱门时,那端坐在灯下的年轻矩宗终于吸了口气,合上书本:“等等。”
鬼太子站住了脚步,低垂着头颅,阴影中没人能看见他嘴角诡秘的弧度。
宣静河迟疑片刻,说:“过来。”
鬼太子顺从地走上前,蓦然额头一凉,被宣静河二指并拢点住,那是在查探他的气海。
“……你果然有灵根,是可以修仙结丹的体质。”宣静河眉心蹙得更明显了,“没有人指点你去投拜在仙师门下吗?”
一提起这个,鬼太子似乎更加羞惭了:“年幼时不懂事,也无人从旁指点,根本不知道能走修仙这条路。后来我自己搜集卷宗胡乱修炼过几天,但为时已晚,所以……”
宣静河收回手:“可惜了。”
他袍袖中有一丝清淡的睡莲花香,刹那间掠过鬼太子鼻端。
但那气息太细微了,眨眼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空气中,让人不论怎么搜寻都无法再捕捉分毫。
鬼太子凝视着他,声音已不自觉低哑起来:“今夜聆听矩宗教诲,已是我平生幸事,不知还有什么好可惜的?”
——幼失怙恃的富家公子,即便本性不坏,周围也有无数人勾引这个孩子去学坏。更何况他有灵根,能生出灵根的普通人万里挑一,他却因为无人指点而错过了筑基的最佳年龄,在谁眼里看来都是美玉蒙尘的憾事。
但现在解释这些也无事于补,因此宣静河没有多说,只一摇头:“若你有一位严师从旁管教,应当不至于沦落至此,说不定还能在修仙一道上有所作为。”
鬼太子微笑接口:“或者如果我有一位妻子,也可以从旁规束,令我不至于放浪形骸至此。”
这话接得太快了,而且无比坦荡自然,连宣静河都没立刻反应过来。
“矩宗大人愿意对我行使管教之责吗?”鬼太子似有所期待地问。
这一句如果跟上一句连起来,那简直跟调戏没什么两样。
但这世上从来没人敢对宣静河有丝毫不敬,加之眼前这黑袍少年昳丽俊秀,一脸坦荡,唱作俱佳;导致宣静河下意识怀疑自己想多了,愣了一下便问:“你是想让我做你的师尊?”
“放肆!”弟子当即大惊呵斥:“矩宗大人何等身份,岂会随意收你这样的普通人为收徒!”
宣静河出声制止:“玄成。”
那名弟子还不服气,只能悻悻地噤了声。
“我从未收徒,也不会轻易为你破例。”宣静河转向鬼太子,迟疑片刻后道:“但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若你当真痛改前非,那待我此番事了后,再从仙盟百家内仔细甄选一位良师,将你托付过去吧。”
“……”
鬼太子凝视着宣静河,烛火在他眼中反射出一丝猩红的寒光。
然后他突然笑了起来,深深俯下身:“矩宗大人盛情,曲某感激不尽。”
这话其实很有深意,如果当时宣静河更加警惕的话,就会发现这个叫曲獬的少年根本没有正面回答他。
与应恺、徐霜策这样通过修炼而飞升的人神不同,鬼太子和宫惟是天地孕育而出的神,拥有更加尊崇的地位。在天道孕育出的上一代神早已离开三界、化归太虚,而这一代宫惟又非常年幼的情况下,鬼太子就是三界中唯一成年的天神,其地位之高、神力之强,足以让他每一句话落地即成神谕,甚至拥有改变世间因果律的力量。
因此他对宣静河说的每个字都暗藏着玄机,只是当时没人能察觉那悄无声息张开的险恶陷阱。
“既然如此,接下来的路程就请让我跟随矩宗大人,鞍前马后端茶倒水,略尽我感激之心,直到您为我找到一位‘良师’……”说到这两个字时鬼太子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笑盈盈看着宣静河,眼中似有无尽深意:“……为止。”
他上半身微微向前倾,原本距离就近,说话时唇边暧昧的吐息几乎拂过了宣静河的鬓角。
但还没等旁边弟子幡然作色,鬼太子立刻向后坐直,顺势站起身来,恭敬至极地俯身行礼:“夜色已深,不敢打扰矩宗大人歇息了。”
他就保持着这个彬彬有礼的姿态向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直至倒退出舱门,才转身迈下甲板,踏着水面回到了自己的小船。
此时江心月明,水波荡漾,鬼太子倚坐船头,眯眼望向前方那一叶顺水而行的渔船;油灯橙黄的微光正从船舱中泄露出来,少顷舷窗竹簟被挑起一角,只见宣静河似有些疑虑地皱眉望来,恰与鬼太子视线碰了个正着。
鬼太子俊俏的面孔上顿时浮现出笑容,恭敬恳切,情意殷殷。
“……”宣静河似乎感觉有些疑惑,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少顷只得一点头,垂目放下了竹簟。
鬼太子望着那紧闭的窗簟,笑容一分一分地扩大,直到呈现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他回想起刚才鼻端那一丝清淡的睡莲气息,意犹未尽地吸了口气,喃喃道:“好香啊。”
伴随他沙哑的尾音,神力无声无息扩散出去,船尾后的江面上接连探出了无数朵睡莲花。
数不清的皎洁花瓣在月光下盛开,如同覆盖着一层轻纱,如梦似幻,隐秘绚丽。春夜微风掠过江面,挟着温暖芬芳的花气,全数融进了鬼太子手中的那杯酒里。
他含笑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春江花月夜,随波千万里。两条船就这么一前一后,向着前方的氿城而去。
·
翌日,渔船果然按时抵达了氿城渡口。
此时正是午后,但不见一丝阳光,乌压压的云层盖住了天空,仿佛随时都要下起雨来,空气中密布着咸腥的水汽。
“怎么这么冷清?”那名叫玄成的弟子将渔船停在渡口,疑惑地四下张望:“驻守在当地的仙门世家不是说了要来迎接矩宗大人的吗?”
官道两侧青山连绵、翠峦叠嶂,一条长长的土路向前隐没在远方深山里。宣静河踏上河岸,凝神静听半晌,轻声道:“……太安静了。”
的确如此。
原本应该出城迎接矩宗的当地世家没有出现,连一般渡口都有的茶馆、驿站也都关门闭户,整座渡口空无一人,触目所及一片凋敝,远处巨大的山林更是丝毫鸦雀不闻。
“矩宗大人请稍候,弟子这就发传音符去联络当地仙门……”
玄成的话没说完,一声凄厉的鸟鸣猝然划破了岑寂。
紧接着,远方山林中千百只飞鸟同时惊起腾空,形成铺天盖地的黑云,那景象壮观得难以形容,无数翅膀拍打的扑棱声响汇聚成巨浪,一瞬间压过众人头顶!
刹那间宣静河只觉眼前一暗,是身后有人突然把手伸到了他面前。
宣静河条件反射握剑,但剑身出鞘三寸又一停,眼角余光瞥见了身后的人——是那名叫曲獬的少年,正张开手臂护住他的身体,同时把手掌挡在了他额前。
昨夜两人在船舱中一站一坐,无法比较,直到现在两人的胸膛与后背几乎相贴,宣静河才赫然发现这个曲獬相当高,站直了甚至比自己还略高两分,身高差让自己几乎被他半揽在了怀里;少年黑色袍袖下露出的手臂线条非常精悍,只一闪又被衣袖遮挡住了。
那只是数秒间的事。
鸟群投下的庞大阴影四散而去,扑棱棱消失在了远处。
宣静河闪步一退,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见曲獬收手向后退了半步,神情还是十分恭谨的,声音却不论何时都带着点懒散的尾调:“鸟兽四散奔逃,不是吉兆啊。”
“……”
“矩宗大人?”曲獬貌似疑惑地张大眼睛,“怎么了?”
“……没什么。”
宣静河顿了顿,又道:“以后不要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了。”
“为何?”
铿锵一声清响,宣静河将出鞘三寸的不器剑推了回去,冷淡道:“会死。”
曲獬既惊讶又无辜:“我——”
“矩宗大人!”这时弟子玄成转过身,手里捧着散发着灵光的传音符,神情如释重负:“驻守在氿城中的仙门赵家刚传来回音,说是搞错了矩宗大人驾临的日子,这就派人来迎接我们,请大人回船上稍等,他们即刻就到!”
搞错了日子?
赵家位列六大世家之一,偌大仙门宗府,没有一个人记得矩宗驾临的正日子?
宣静河眼皮一跳,狐疑从心底油然升起。
失踪的弟子,无人的渡口,言行可疑的当地仙门……种种征兆若隐若现,似乎都在散发着某种古怪的味道。
远方淡蓝色的群山连绵起伏,空旷安静。宣静河瞳孔微微压紧,突然道:“先不要回船上,跟我来。”
“去哪里?”弟子玄成一愣。
宣静河置若罔闻,顺着长长的官道向前走去,正百无聊赖背着手的鬼太子立刻毫无异议,抬脚就跟在了他身后。
·
山路两侧树林岑寂,不知是不是整座大山的飞鸟都惊走了,周围一声鸟啼不闻、一丝虫鸣不见,甚至连风过时树叶摩擦的沙沙声都没有,广袤天地间安静得可怕。
“你们可曾发现这附近少了一样东西?”宣静河跨过一丛灌木,突然问。
这个问题显然不能指望曲獬来答,跟在后面的玄成想了想,试探地问:“鸟兽?”
从宣静河的背影来看他摇了摇头。
“大凡妖兽出没之地,其他鸟兽都会迁徙远走,这是正常的。但我们从刚才一路走来,在山里越进越深,却没发现妖兽出没最基本的迹象——妖气。”宣静河站住脚步,回过头来望着弟子:“连一丝也没有。”
玄成蓦然站住,闭眼向周围一感知,神情不由变了:“果然如此,怎会这样?”
传闻氿城外的山上有大妖兽出没,死伤甚众,当地仙门赵氏无法降服,但这附近山上一丝妖气也没有,明显不合常理。玄成想了想皱眉问:“莫非……莫非这妖兽已经从深山逃进氿城里了?”
宣静河沉默片刻,说:“未必。”
“可是……”
玄成还满腹疑惑,不远处突然响起曲獬似乎非常惊奇的声音:“——呀,天都这么晚啦?”
宣静河与玄成同时一抬头。
天色竟然已经暗了,明明船靠岸时还是午后,此刻却暮色四合,铅灰云层重重压在山谷上方,远处连绵山林已经半融进了黑暗里。
玄成顿时吃了一惊:“怎么这天黑得这么快?!”
这简直不正常,修仙之人即便不御剑,脚程也比平常人快很多,此刻应该最多不过申时,但天色却分明已经过酉时了,难道今天时间过得特别快不成?
曲獬好似已经非常疲惫,弱不胜衣地倚坐在树下,揉着自己酸疼的腿:“怎么办呀,天黑前咱们还走得出这座山吗?”他担忧地环顾四周,脸上浮现出楚楚可怜的神情:“我好害怕,晚上山里会不会很黑呀?”
玄成一直瞧不上他这副妖妖调调的做派,闻言简直无语:“你说呢?!”
“我、我……”曲獬好似被他吓了一跳,嗫嚅片刻说不出话来,壮起胆子看向宣静河:“矩宗大人,要不我们还是先原路返回,到船上再说吧?”
——鬼太子化身也就十七八岁,这么斜倚着显不出身高来,那张罕见漂亮的脸上满是怯弱,温顺逼真、我见犹怜。他这样子这要是给昨天那郑姓家主看见,估计当场就神魂颠倒,不管说什么都立马答应了。
然而宣静河心硬如铁,甚至连目光都没停留半分,转身极目向周围眺望了一圈,突然道:“那里好像有人。”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山道尽头竟然真有一处小小的院落,看着像是家猎户。
宣静河道:“过去看看。”
他完全没有要征求别人意见的意思,头也不回就向前走去,弟子赶紧瞪了曲獬一眼示意他跟上,然后急急忙忙地尾随宣静河走远了。
“……”
曲獬眼神微妙,半晌抬手把脸一抹,那满脸柔弱无辜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宫惟用这招对付徐霜策就那么管用呢?”他百思不得其解地喃喃道,一骨碌爬起来追了上去。
那户人家坐落在半山腰一处湖边,院门半开着,墙上挂着弓箭等物,果然是春季驻扎在山里的猎户。玄成抢步上前敲了敲门,礼貌地扬声问:“请问有人在家吗?”
门内没有动静。
“我们是过路的旅人,想在此借宿一晚,主人家方便吗?请问有人在家吗?”
仍然没有回答。
玄成提高声音刚要再问,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吱呀——
三人同时觅声望去,只见堂屋后门外,一个佝偻的老妪把门推开一条缝,哆哆嗦嗦站在那里往外窥视。
玄成连忙和颜悦色地迎上前:“老人家,我们想在此借宿一晚,请问您方便吗?”说着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就想从门缝里塞过去。
谁料老妪直勾勾盯着他,既不点头摇头也不接银子,好像没听见一般全无反应。
玄成以为老人耳朵背,又躬腰连比带划地大声询问了两三遍,还把银子塞进她手里;谁料刚一动作,老妪突然被激活似地惊跳起来,连连道:“我要睡了!我这就睡了!”
“我们能否在您家后屋借宿一晚,明天就……”
“没有声音,没有声音的!”老妪的脸几乎完全扭曲起来,声音沙哑尖锐,攥着银子向后退进屋:“睡了!已经睡了!”
“是的,我们就睡一宿,明天一早就……”
“已经睡了!已经睡过去了!”
哐当一声重响,后门被紧紧关上,随即传来插门栓的哗啦声。
“……”玄成僵在那里,莫名其妙:“这老人家怕不是……”
曲獬一脸关切地接口:“怕不是脑子已经糊涂了?”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远处深山笼罩在黑暗里,夜里起了风,山林中传来像涨潮一般连绵不绝的呼啸声。
玄成望向院落那排后屋,又眼巴巴看向宣静河。如果他们现在不立刻御剑回到船上,那么只能在此地留宿一晚了:“矩宗大人,要不我们还是先进去……”
宣静河也正盯着猎户家那排后屋,他的视线透过半掩的窗扉,仿佛在浓重的黑暗中察觉到了什么,突然神情微变:“等等。”
玄成:“?”
宣静河大步走向后屋最东角的那一间,伸手把门一推,灵力在掌心中托起一团火光,顿时照亮了整间屋子。
只见墙壁低矮破败,地上铺满稻草,屋子正中竟然摆放着一具染血的棺材!
“这家有死人?!”玄成失声道。
那棺材一看就是穷苦人家才会用的,工材非常简陋,木料也很薄,甚至没来得及刷漆,棺材盖和四面缝隙中都溢出了大片暗红血迹,隐隐暗示着某种不祥的气息。
宣静河的视线在那脏污的血迹上停留片刻,突然说:“曲公子。”
“?”
鬼太子不明所以地走上前,只见宣静河抬手一按他肩头,把他拽到了自己身后。
矩宗的手指修长有力,指尖很冰,一如他此刻冷淡的话音:“——不要出来。”
平生第一次被人护在身后的鬼太子不由一怔。
紧接着只见宣静河另一手抓住棺材板,嘭一声闷响,硬生生把棺盖掀开了!
霎时不器剑自动弹出,玄成也拔剑出鞘,两人都做好了面对任何突发情况的准备。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开棺后并没有发生丝毫异常,也没有任何尸变的迹象——玄成往棺内定睛一看,破口而出:“哎呀!”
连鬼太子瞳孔都一眯。
只见棺材内躺着一具新鲜男尸,双眼圆睁,血口大张,满嘴牙齿全露在外面。他血肉模糊的脖颈断了一半,腹腔大开脏器丢失,左手臂以下、右关节以下皮肉全无,只剩下几段森白可怖的长骨!
“才死不久。”宣静河俯身翻检片刻,说:“不超过十二个时辰。”
“这,这是野兽撕咬出来的吗?”玄成用剑鞘略微翻动尸身伤口,辨认出了更多牙齿噬咬与利爪撕扯的痕迹:“五脏六腑全都没了,血肉啃食得干干净净,难道……难道就是被这山里的妖兽咬死的?!”
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投向男尸青黑的脸。
什么样的妖兽会让人显出如此可怖的死相?
宣静河沉默片刻,说:“玄成。”
“在!”
“死者与那老太太应当是一家人,去堂屋看看老人家是否还清醒,尽量探听情况。”
“是!”
玄成立刻拔腿向外走去,但没走两步又突然停下,不知想起了什么,扭头问:“曲公子,可以劳烦你与我同去吗?”
曲獬正居高临下打量脚边的男尸,阴影中看不清他冰冷的神情。闻言他迅速抬起头,已换作了一脸茫然:“什么?”
“那老太太刚才已经被我惊吓到了,现在见了我怕是不会开口的。曲公子面相和善,说不定能劝老太太多说两句,因此我想麻烦你同去一趟。”玄成嘴上说得客气,话里意思却不容置疑,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吧!”
“……”曲獬眼睛无辜地眨巴几下,突然像月牙似地一弯:“好呀!”
然后他完全没有丝毫勉强,毫不犹豫地抬脚就出了屋门。
反倒是玄成没料到他答应得这么痛快,愣了下才赶紧跟了上去。
完全如玄成所料,这次他们不论怎么敲门老太太都不开,敲急了便哆哆嗦嗦地在门里大喊,一遍遍重复“睡了!已经睡了!”,声音嘶哑尖利又充满恐惧。
“老人家您真的不用怕,我们只是……”
“真的睡了!睡了!”
曲獬双手抱胸,笑道:“这老太太可真有意思。”
玄成无奈停下敲门,皱眉道:“她分明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在极度恐惧下导致精神错乱,有意思在何处?!”
“哦,是吗。”曲獬轻飘飘地道,“我还以为她是在提示我们,这里曾经发生过非常恐怖的事情,但只要‘睡了’就能顺利活过今晚呢。”
玄成悚然一愣。
“哎呀,说笑罢了。”曲獬挑眉嘲道,“玄道长不会当真了吧?”
玄成在他戏谑的目光中张了张口,愣是没能说出话来,心头渐渐涌现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眼前这个长相艳丽的少年,自述身世凄惨,言语诚恳无比,在宣静河面前时常摆出一副楚楚可怜又不自知的模样,简直像个妖里妖气的小倌儿;但只要宣静河不在,他那股做作的劲儿就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突然换了个人,言辞之中甚至透出一丝让人非常不舒服的嘲弄来。
不应该啊,他明明只是个连筑基都没有的普通人。
难道是错觉吗?
“玄道长?”曲獬眉角挑得更高了。
玄成心神一凛:“什么?”
“天色已晚,我们今夜怕是要留宿在此处了。那间有尸体的屋子不能住人,我去为矩宗大人收拾一间干净屋子出来,如何?”
玄成正暗中打算要调开他,没想到曲獬竟然主动配合,立刻顺水推舟:“难为你有这份心,那就请你去……”
“反正道长刚才坚持叫我同来,就是想让我离矩宗大人远点,不是吗?”曲獬笑吟吟地道。
玄成神色剧变:“你——”
话未落地,只见曲獬笑着眨眨眼,神情如顽童般天真狡黠。
然后他背着手,转身悠然走远了。
玄成呆立在原处,一阵夜风呼啸而过,让他从脊椎里蹿起一股寒意。
深夜茫茫大山,行为诡异的老妪,死相恐怖的男尸,故作柔弱却让人胆寒的少年……
一阵悠长凄厉的呜咽随风而来,漫山遍野树影摇摆,远远望去好像无数踊动的鬼影。
玄成猛地回过神来,不敢在原地耽搁,紧走几步回到柴房。宣静河正低头仔细查看那具男尸,头也不抬问:“怎么了?”
玄成拱手行礼,压下满腹疑虑,一五一十将刚才老妪的反应复述了一遍,迟疑道:“这宅子里不知发生过什么事,即便是妖兽吃人,为何那老太太却能免于一死,我细想竟处处透着诡异……”
“你见过妖兽吗,玄成?”宣静河突然问。
玄成没反应过来:“见过啊。”
他虽然不是宣静河的入室弟子,但身为矩宗门人,各处斩妖除魔,自然各种大小妖兽都见过不少。
宣静河终于抬头瞟了他一眼,“那你觉得这伤口可有什么异样?”
玄成愣了下,不明所以地上前,顺着宣静河的目光,望向男尸血肉模糊的脖颈。断裂的喉管附近已经腐烂了,血肉灰黑,勉强能辨认出四道爪痕;玄成仔细观察半晌后摇了摇头,迷茫道:“并没有什么异样啊?这……”
“你不觉得这妖兽的爪痕不大吗?”
玄成定睛一看,确实如此,从四道爪痕的距离间隔来看,与成人手掌似乎没有太大差别。
“难道……难道是类人形态的妖祟?”玄成不由狐疑,“虽然妖兽大多体型魁梧,但类人形态的也不是没有,我记得卷宗里曾经记载过……”
宣静河却摇了摇头。
“玄成,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妖魔,而是人性。”他站起身淡淡道,“每当我对一起妖魔引发的祸患百思不得其解时,我就会转去琢磨人,往往很快便能得到答案。”
宣静河抬起棺盖,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将棺材合拢,徒手把棺材钉一根一根地按了回去。
“也许是我想多了,”他最后道。
玄成茫然地跟着他站起身。
“对了,”宣静河不愿再提,回头话锋一转:“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曲公子呢?”
“啊,他为大人您打扫屋子去了。”玄成迟疑一瞬,还是没忍住一咬牙,抱拳低声道:“矩宗大人,弟子实在有话要说!”
“怎么?”
“那姓曲的公子怕是有些古怪,还是尽快把他送走吧!”
宣静河站定脚步,“哦?”了一声。
“他、他……”玄成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怪异的感觉,想了想只得硬着头皮道:“他一个普通人却敢跟我们一路进山,而且还跟得那么紧,弟子总觉得他处处都不对!而且他表面对矩宗大人恭敬非常,弟子却总觉得怪异,弟子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形容……”
“我注意到了,”宣静河平静地道。
“啊?”
“一个出身富贵的纨绔子弟,却敢跟着我们一路深入到这妖邪之地,而且从头到尾都未曾打过退堂鼓,确实违和。”宣静河顿了顿,说:“但我已经亲手探过他的气海,确实连筑基的修为都没有,符合他自己所说的经历——‘只是搜集卷宗胡乱修炼过几天’。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在我手上掩盖自己的真正修为,连妖怪或邪祟都不可能,除非他当真是鬼神下凡。”
“所以他自述的经历应该大部分是真的,少许背景细节有假,但不影响大局。”
玄成忍不住争辩:“可他确实行为妖异……”
宣静河皱起了笔直秀挺的眉:“如果他真是妖祟,那我更不能轻易赶他走了,难道去害别人不成?”
玄成顿时语塞。
是啊,即便真是邪祟也该由宣静河出手摆平,不然难道推出去祸害附近的百姓?
“我明白你的疑虑。”宣静河道,“待氿城之事了结后,我会立刻回岱山去,把他托付给仙盟,到那时他的身家背景必定会被调查得一清二楚。如果真有妖异,仙盟自然会去处理的。”
玄成还是放不下心,他直觉有哪里古怪但又说不出来,追着宣静河出了柴房:“可是……”
话音未落,前方墙角一转,迎面就撞见一名黑袍少年站在那里——正是曲獬!
“玄道长,”曲獬笑盈盈地拱手道。
玄成心头剧震,猝然消音止步,惊疑不定地瞪着这少年。
但曲獬眉梢眼角的微笑就像面具一般完美,完全看不出他有没有听见刚才的对话,恭恭敬敬地转向宣静河:“矩宗大人,我已经收拾出一间安静屋子,请您移步去歇下吧。”
宣静河默然一瞬,“嗯”了声向前走去,语气还是很淡:“辛苦了。”
两人擦肩而过,玄成竟不敢看少年的神情,低头紧走几步想追上宣静河,却在错身那瞬间听见曲獬微笑着唤了句:“玄道长。”
“……干、干什么?!”
曲獬双手拢在袖中,黑色丝质衣袍上绣着精密繁复的花,脚下随意踏着一双木屐。不论从任何角度来看他都是个俊美可亲的少年,眉眼弯弯,嘴角含笑,甚至连轻声慢语的神态都是无懈可击的:
“你的安歇之处,我也已经收拾好啦。”
一丝无来由的恐惧陡然刺穿心脏,玄成僵立在原地。
不知为何他大脑空白,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眼睁睁盯着曲獬转身,微笑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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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獬确实打扫了一间干净屋子,但宣静河没有去住。这座深山中的破旧宅院太怪异了,他让没有任何自保能力的曲獬先去歇下,给了他一道护身符,让他不论外面发生任何动静都不要轻易出来;然后让玄成去巡查宅院的各个角落,翻检是否还有不祥邪祟之物,尤其要注意观察老太太的动静。
玄成神情恍惚,好像还在心虚刚才的对话被曲獬听见了,一刻都不愿意在屋里多待,急急忙忙答应了就走。
宣静河婉拒了曲獬的殷勤侍候,独自腰佩不器剑,信步走出了宅院大门。
此刻刚过戌时,山中伸手不见五指。
那老太太还是活人,说明如果真有妖祟,应该还没能侵入宅院内部,最多在这一带附近徘徊。宣静河把玄成打发去宅院各处巡查,自己却在附近的山路上独自漫步,下午一丝风也没有的山谷此刻松涛阵阵,风声如四面潮起,夹杂着落叶腐败与泥土混杂起来的奇特腥味,尖啸着在林间穿梭。
——仿佛无数怨灵在山中徘徊,但偏偏一丝妖气也没有。
宣静河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的左手,将五指屈起又伸直,脑海中浮现出男尸圆睁的双眼和断颈处狰狞的爪痕。
传说中在氿城外作恶的妖兽,到底是什么呢?
这时前方隐约传来水声,宣静河抬起头,只见月牙从乌云中透出一丝光,清清楚楚映出了不远处山坡下一大片粼粼水波。
竟然是一座湖泊!
宣静河生性好洁,今天徒步奔波了一下午,正出了身薄汗,见到水就忍不住望向四周。
附近只有猎户那一座宅院,除此之外最近的村庄都在十余里路之外;三更半夜寂寥无人,只有一线月华在湖面上反射出千万碎光。
宣静河自少年起云游四方,到处斩妖除魔,早就已经习惯了露宿荒野。他站在湖边深吸一口气,脱下外袍扔在脚边,又解开云缎银丝腰封,褪下了钩织精细繁复的里衣。
一层层衣袍委顿在地,他挺直的脊背、削瘦的腰腹和修长的腿,大片光洁皮肤都沐浴在了月光下。随后他伸手解下发带,乌黑长发立刻倾泻下来,反射出细碎的微光。
他就好像皎洁月华凝成的一道剪影,身形单薄修长,抬脚踏进了湖泊中。
强劲灵力随波扩散出去,让冰冷的湖水微微加温,散发出丝丝缕缕朦胧的白汽。
宣静河像鱼一样潜入湖水,又带着水花探出头,长长呼了口气,半浮在水上仰望着夜空,脑子里思考着这几天来各种各样诡异的端倪。
氿城中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但起因必定是在这附近的山里。
天下仙门各大世家,有着百年豪族根深蒂固的各种通病,沉溺酒色的郑氏家主是这样,在氿城里占地为王的赵氏家族也是这样。
赵家是否在隐瞒什么呢?
宣静河闭上眼睛,突然一阵无来由的香气涌进鼻端,如花似蜜,甜腻至极,他骤然心神一凛!
“咯咯咯——”
银铃般的娇笑声在耳边响起,一传十十传百,霎时响彻四面八方。
宣静河蓦地一睁眼,只见周围天旋地转,无数个裹着轻纱、容貌妖娆的女子从夜气中摇曳出现,香粉扑鼻,如坠云端,瞬间他就认出了这是什么——九天堕魔大法阵!
这法阵最早来自鬼垣,凡间修士只要有一丝动摇就会中招,轻则损真元、重则爆金丹,走火入魔者不计其数,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种荒郊野外?!
“是矩宗吗?”“矩宗宣静河?”无数丰腴妖娆的躯体强行依偎上来,如同一柄柄滴着毒液的蛇牙,娇媚呼唤声声环绕:“矩宗——”
“宣静河——”
红粉骷髅,魍魉鬼魅,铺天盖地全是层叠轻纱组成的巨网。宣静河在重重幻影包围中挣扎退后,反手结印打碎数道幻影,但幻影消失的瞬间又会原地催生出更多天魔女,水上水下鬼影憧憧,触目所及到处都是!
“是谁?!”宣静河心头暴怒,一闪身急速向后,厉声喝道:“——剑来!”
不器剑如雷霆撕裂夜空,白缎外袍随之呼啸而至。宣静河一手囫囵披上衣袍,另一手握剑出鞘,强大灵力震荡整座湖面,无数魔影在惨叫中被一举撕碎!
那一剑的冲力把宣静河推向后方,剩余的魔影尖叫盘旋,又俯冲而来。
宣静河天生心硬,再诱惑的皮囊都视若无物,一手在水下拢住衣袍,另一手直接挥剑横斩。
耀眼的弧光爆发出来,最逼近的天魔女瞬间就被化成灰烬;但正当漫天魔影要被一剑清空时,宣静河身形却猛然一阻。
他的后背贴在了一道火热的胸膛前。
布阵者就在他身后!
宣静河的第一反应是转身挥剑,然而还没来得及,他的右手腕已经被人攥住了。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只有手腕处的禁锢如铁钳一般无法撼动。混乱中他听见身后人低沉地笑了一声,紧接着伸手掐住了他的腰,发力向后一带!
哗啦——
湖水瞬间淹没了宣静河的头顶。
白衣袍袖在水中扬起,占据了大半视野。宣静河想挣扎回头,但根本做不到,一股强悍到难以想象的灵力就像铁链般锁住了他全身,只听背后那男子贴在他耳边,声音里带着轻薄的调笑:
“你这个人,果然是铁石心肠,怎么诱惑都不为所动啊。”
他声线明显经过矫饰,尾调慵懒上挑,不知为何在水下都清清楚楚。
到底是什么人?!
宣静河惊怒欲问,开口却只呛咳出一连串水泡,紧接着他口鼻就被一只手死死地捂住了:“别出声,听。”
——远处湖面上,从入夜后就开始刮的风声不知何时越来越凄厉、越来越清晰,树林在黑夜里急促摇摆,仿佛有成千上万道哭声在渐渐聚拢,向湖边逼近。
“你看,”男子一条手臂环过宣静河,把他拦腰箍在自己身前,低声笑问:“别人都给过你提示了,只要睡着就能活过今晚,为什么你不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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