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山,懲舒宫。 咣当一声重响,终于有人耐不住摔了茶盅,怒道:“应盟主明明是在金船上遭了暗算的,凭什么大半夜的把我们所有人都‘请’来岱山?!”
偏殿满满当当坐了二十来位宗师,高矮胖瘦男女老少皆有,仙盟数得着的掌门家主大半都在这里了,还有一小半迫于剑宗威势,正在赶来的半路上。
等了大半夜总算等来出头的椽子,好几位心怀不满的世家尊主迫不及待开口附和:“我这刚歇下,突然就被谒金门少主亲自登门‘请’来懲舒宫了——知道的知道是盟主出了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仙盟明火执仗抄我家呢!”“不是我说,即便应宸渊真出了事,仙盟也不能把我等当犯人拘在此处对吧?”“就是!谁知道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万一有人趁机挟持盟主利用我等也有可能!”……
东首端坐的长孙澄风今夜第三次重重放下茶盅:“咳咳!!”
然而事不过三,虽然第一次第二次的威慑力都堪称显著,但第三次就没有那么立竿见影了。嗡嗡议论声只停了数息,随即变本加厉响起来,一名从外表看年纪已知天命的家主拍桌而起:“不行,我等必须立刻出去见盟主!否则万一被哪个奸人挟持,我等岂不被白白利用了?!”
他是六大世家之一段家尊主,身份贵重,立刻得到了周遭好几人赞同:“说得是!”“让我们出去!”
约莫四五个人同时起身就要往外走,那架势明显就是去看应恺死没死的。周遭闹哄哄一片,长孙澄风一拍桌起身正要呵斥,突然只听——
砰!
神剑罗刹塔没入地砖,地面霎时遍布龟裂,一道金铠褐袍的挺拔身影挡在门前,散发出迫人威势,正是剑宗。
尉迟家男人都天生高眉骨,尤其尉迟长生的眼睛形状殊为锋利,就像把刀子。所有人都在他那阴沉锐利的注视中一个激灵,连六世家尊主都下意识噤了声,寒意自脊椎而起。
他冷冷道:“能过此剑者,请。”
周遭无一应声,所有蠢蠢欲动的脚步都隐蔽地退回了各自的座位。
就在这时夜空突然破开了一道流星,透过尉迟长生身后大敞的殿门,只见那流星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赫然是四头神禽拉的巨车,缀着绚丽的尾光向懲舒宫疾速俯冲,随即轰隆!一声在环形气劲中稳稳落地。
“沧、沧阳宗主!”
殿中众人立马都清醒了,纷纷赶紧站起身。只见车门向两侧大开,徐霜策大步走下台阶,一名削瘦的绯衣少年踉跄跟着他,左胳膊赫然被他紧紧抓在手里。
众人慌忙:“徐宗主!”“拜见徐宗主!”……
徐霜策身上已看不出丝毫异样,仍是那个气势凌人的沧阳宗主。他站定脚步,目光越过尉迟长生的肩头,从大殿里每张恭敬惶恐的面孔上一一掠过,眼底似有嘲意。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吭声,亦未搭理在场的任何人。众人只见他回头对着那少年,低声道:“为师去看望应盟主,你在此稍等片刻。”
——不论是他低沉缓和的语气还是为师这个自称,都像是当头扔了枚重磅火炮,顿时把殿中所有人震得惊呆了。
宫惟不敢看四面八方震惊的视线,温顺地点点头,徐霜策这才松开了他的胳膊,一拍他肩膀:“自去玩罢。”
尉迟长生:“……”
宫惟:“……”
徐霜策在周遭无数视线中转身,鬓发袍袖扬起,沿着长廊走向懲舒宫内殿。
半晌尉迟长生的目光终于慢慢投向宫惟,他脸上一贯缺少表情,但此刻睁圆了的眼睛里分明写着一个大大的懵字。
宫惟一手掩面,虚弱道:“乐圣跟孟公子重伤在车内,你们要不要……先请人来看看?”
·
内室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穆夺朱侧身道:“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了。目前还能勉力控制三魂七魄,但我委实查不出他元神突然剧震的诱因在哪……若是真被人下暗手所致,想必那人的水平已超出了我作为当世医宗的所修所学,实在难以想象。”
徐霜策跨过门槛,收住了脚步。
应恺平躺在床,七窍流出的血已经被擦净了,但即便在昏迷中都紧蹙着眉,似乎正忍受着某种痛苦。
“钜宗自觉解释不清,已经将砂海大裂谷那边的诸多事务交予门人,前来仙盟自愿为质,直到应盟主醒来指认凶手为止。”穆夺朱叹了口气:“但此事到底有没有凶手还不好说,我竟也一筹莫展……”
“知道了。”徐霜策顿了顿,说:“你去吧,尽快诊疗柳虚之。”
穆夺朱识趣欠身:“就交予徐宗主了。”
言罢他退出屋外,轻轻关上了内室的门。
咔哒一声轻响,内室中只剩下了昏迷不醒的应恺和徐霜策两人。
突然出现在宴春台的鬼影,接连遭到重创的乐圣与其嫡徒,七窍流血猝然昏迷的应恺,明明随时能走但偏要等到此刻才突然发难的尸体傀儡……接连发生的所有变故都隐隐指向同一个答案。
其实幕后黑手已露出端倪,但最关键的真相还缺少一块拼图。
——应恺生死尚悬,现在不是去找那块拼图的时候。
徐霜策出了口气,将沸腾了一路的思绪暂且按下。
他先抬手在自己右臂上一拂,那道被捅穿的伤口便随灵力愈合,只在衣底皮肤表面留下了一道不明显的疤痕;然后他才两指并拢按在应恺眉心气海,尝试将灵力灌注进去。
谁知就在此时,应恺眼皮一颤,竟猛地睁开了!
连徐霜策都意外地一顿,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却只见应恺不顾眩晕坐起身,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看向他,嘶哑迸出一个字:“徐——”
徐?
徐霜策眉心一跳,那瞬间他分明从应恺的眼神中看见了陌生、敌意和惊惧!
屋内死寂半晌,徐霜策终于迟疑道:“……应恺?”
仿佛被这一声突然唤醒,应恺打了个激灵紧闭上眼,数息后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正常,长长吐出一口带着血锈味的热气,沙哑道:“霜……霜策。”
徐霜策紧盯着他:“你怎么了?”
应恺似乎正处在非常混乱的状态里,视线游离神情恍惚,少顷才说:“我好像做了个梦,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徐霜策紧盯着他追问:“梦见什么了?”
“……”
应恺喉结明显滑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
“很多……很多血,死了很多人,我喊什么都没人听见。然后周围变得很热,仿佛被业火炙烤了很久很久。”他精疲力尽地抬起头:“这些都不是真的,对吗?”
——很多血,死了很多人。
难道是柳虚之中镜术后最恐怖的记忆,升仙台!
为什么相隔千里的两个人会在同一时间看见它?!
徐霜策心脏仿佛坠入了某个寒冷的深渊,但面上却没有显出任何异样。他正面迎着应恺的目光,外表看不出内心的丝毫惊疑,冷静道:“梦当然不会是真的。”
“可是……”
徐霜策的语气平淡而不容置疑:“梦只是梦而已。”
应恺下意识点点头,沉思了一会,终于释然地叹了口气:“你说得对。”
顿了顿之后他又自言自语道:“梦只是梦而已……我应该听你的。”
没人看见徐霜策袍袖下的指甲正深深切在指腹中。
是啊,他们少年结识,同游天下,生死至交——只要徐霜策断然否定,应恺怎么可能不信?
应恺扶了扶额角,道:“我这次晕倒事发突然,也不知到底是被人暗算还是自身原因,还梦见了一些……一些荒唐的景象。”
他含糊回避了那“荒唐的景象”究竟是什么,抬头看向徐霜策,刚醒来时的陌生和警惕已经完全消失,挚友之间习以为常的信任和熟稔又回来了:“此事殊为怪异,你有任何头绪吗,霜策?”
徐霜策却回避了他的目光,“法华仙尊尸身逃走了,心脏里藏着一段兵人丝。”
应恺瞬间把对梦境的最后一丝纠结完全抛到了九霄云外:“你说什么?!”
他一掀被子翻身就往外冲,但徐霜策动作更快,一把将他拉住了:“不可出去。”
“为何?!”
应恺平生最惧的便是惊尸之秘走漏,不仅为祸人间,还会牵连天下仙门,搞不好从此在世人眼中求仙问道就要变成妖魔外道了。他一挣便要往外跑,但徐霜策钳着他的力道却稳定不放松,声音也是冷静的:“此事已有头绪,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但需要你稍作配合。”
应恺愕然:“配、配合什么?”
·
半个时辰后,门被推开了。
萎靡不振的柳虚之被两名医宗弟子咬牙扶着,亲自把穆夺朱送出房门,镜术残留的元神损伤让他说话还有点发飘:“辛苦穆兄,辛苦穆兄。小徒能捡回一条命真是多亏你了,待他醒后一定登门致谢,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穆夺朱面带疲色:“悬壶济世医者仁心,恩德就不必提了。”
柳虚之顿时大为感动:“穆兄实乃吾辈楷模!”
穆夺朱谦虚道:“那是自然。诊金两万付清即可。”
——啪嗒!
柳虚之手一松,折扇应声掉地,半晌才艰难道:“……为何比去年又涨了五成?”
“什么,五成?”
“……”
穆夺朱比他还讶异:“去年是白银今年是黄金,如何只涨了五成?”
扑通一声重响,医宗弟子惊恐地扑上去:“乐圣大人!”“乐圣大人您还好吗!”……
穆夺朱斯文地拍拍袖子,昂首阔步,背手走开。
这时突然远处长廊尽头内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象牙白袍的身影跨出门槛,正是徐霜策。穆夺朱顿时心神一凛,再顾不得诊金,快步迎上前疾声问:“徐兄!应盟主如何了?”
连悠悠醒转的乐圣都觅声望来,却只见徐霜策略一摇头,平淡道:“元神稳定,尚未醒转。”
穆夺朱面色顿时变了:“还未醒转?”
按仙盟律令,盟主若是遭到暗算,在他醒来指认凶手前,这些各自割据一方的名门世家尊主们是不能轻易离开岱山懲舒宫的。但对穆夺朱来说这倒不是重点,关键是连徐宗主出手都没能把应恺救醒,那接下来还能怎么办?应恺的生死就听天由命不成?
徐霜策向远处偏殿方向一扬下颔,淡淡问:“众人反应如何?”
穆夺朱愁眉苦脸道:“只有钜宗尚算自觉,另几位女宗师都通情达理,其余那些养尊处优的老头都多多少少不太配合。几位叫嚣最响的,全靠剑宗一力弹压……”
“通知剑宗,所有人不得离开懲舒宫半步,违者一律按疑犯处置。”
穆夺朱连忙答应,只见徐霜策脚步一转,径直向外走去,忙追在后面:“徐兄去哪?我也——”
徐霜策回头向他一瞥,那黑沉的眼珠好似结了寒霜,穆夺朱立刻闪电般停了脚步。
“穆兄,我去寻我爱徒,你也去寻我爱徒不成?”
“……”
穆夺朱屏声静气,眼睁睁看着徐霜策背着手,沿着青石长廊走远了。
·
宫惟虽然被允许随便去玩,但他其实无处可去。柳虚之和孟云飞被医宗弟子们急急忙忙抬走施救去了,尉迟锐要留在偏殿看守那帮身份贵重的世家尊主,剩下他一人空担心应恺,偏偏帮不上忙,想找个地方歇息,却又满脑子心思,便索性爬起来趁着夜色瞎溜达。
顺着懲舒宫熟悉的回廊栈桥乱走一气,不多时他一抬头,远处月夜下露出一座广阔的建筑,竟然来到了刑惩院。
宫惟满心里无数纷乱思绪,此时都突然忘却了,只呆呆望着那熟悉到极点的深红大门,内心怅惘不知是何滋味。
良久他终于拾级而上,轻轻推开了门。
刑惩院在他死后就被废弃了,垂花拱门安静寂寥,偌大院落人去楼空。雪白的桃花在月下簌簌飘落,落了一院子都是,宫惟沿着一间间空旷的屋舍走去,月光将他的身影拉长,仿佛幽灵般穿过长廊边的一根根青石柱。
想是应恺令人定期洒扫,屋檐下那个被他玩儿过无数次的风铃依旧静静悬挂着,白银表面仍然光亮,反射着清冷的月华。然而宫惟踮脚伸手摇了摇,却发现它已经不会响了,仔细看又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兴许是内里机栝坏了的缘故。
毕竟已经十六年了,太久了。
他怅惘地叹了口气,正准备转身离开,突然却身后拂来清冷的白檀香。
紧接着一双手越过他颈侧,握住那串风铃,将其中某个白银铃铛缝隙间一片小小的薄片往外一拨,清脆的声响顿时摇曳开来。
“卡住了。”身后响起徐霜策平静的声音,“每次都要往外拨一下。”
“师……师尊?”
徐霜策眉目如雕琢刻画,在月下恍若谪仙,静静地望着那白银风铃。
宫惟心知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乱走到这里,但出乎意料的是徐霜策也什么都没有问。铃声渐渐安静下来,宫惟终于忍不住含蓄地咳了声,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道:“师尊怎么这么快就来了,盟主他……盟主大安了吗?”
“没有。”
“啊?”
宫惟心口一下提起来,徐霜策的视线这才离开那风铃,瞥了他一眼:“醒了。莫与任何人说。”
宫惟疑道:“为何?”
徐霜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身走下长廊台阶,宫惟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庭院如积水空明,竹影交错微微晃动。这里太安静了,月光青纱般覆盖着旧日房舍,回廊幽深看不到尽头,往昔繁华与笑闹旧影都像落花流水,从虚空中一瞬淡去,归于沉寂。
徐霜策的袍角拂过青石宽阶,站定在庭院中,倏而把手向后伸来。
“……”
宫惟迟疑片刻,才把左手递到那摊开的掌心,随即被徐霜策冰凉有力的手指紧紧握住了,被拉得上前半步,站定他在身侧。
两人就这么并肩立在月下,徐霜策的指尖摩挲着他手腕内侧那个淡金色的徐字,良久毫无预兆地问:“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刑惩院。”不待宫惟回答,他又轻声道:“法华仙尊死后,我经常来这里。”
宫惟心中不由微微一动,扭头望向屋檐下那串静静悬挂着的风铃。
紧接着,仿佛感应到他注视似地,那银铃竟然无风自动起来,发出叮当叮当清脆的声响。虚空中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一道深红袍裾的少年身影从回廊深处疾奔而来,腰间两枚小金币叮咚作响,不知从何处传来侍从的疾呼:“仙尊!仙尊您可别摔着了!”
是回溯术。
在死者生前经常活动、停伫的地方,若曾留下强烈的情感印记,便有很小的可能通过回溯法术,来重现当日的情景。
宫惟回头看向徐霜策,却见徐霜策专注望着廊下的少年仙尊,面容平静无波,眼底仿佛闪烁着一丝类似于柔软和忧伤的微光。
“徐白怎么还不来看我呀,”宫惟听见前世的自己说,托腮坐在栏杆边,两根手指轻敲风铃,让它一晃一晃地发出声响。
侍从的脚步追到近前,但因为没有强烈感情波动的缘故,不能在回溯术中留下身形,只听见劝解的声音欲言又止:“仙尊……”
——沧阳宗主不会来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天在懲舒宫书房里短暂而激烈的争执已经传遍了仙盟,刑惩院成立当日所有名门世家都送来了贺礼,但沧阳宗却没有丝毫动静,徐宗主连面都没露。
徐霜策已经与他决裂了。
全天下都知道,除了宫徵羽自己。
少年细白的手托着腮,黑白分明的眼底映着一轮弯月行过中天,终于下定了决心,从栏杆上轻盈地跃了下去。
“徐白一定是太忙了。”他高高兴兴地道,“还是我去找他吧!”
夜风卷着桃瓣掠过中庭,法华仙尊的身影呼啸消失,回溯中的画面悄然变换。
一团绯云掠过刑惩院墙头,无声无息落在了地上。做贼般的少年还向左右警惕看了看,确定四周无人后才呼了口气,把散落的鬓发掠去耳后:“沧阳宗竟然不准我上山,忒地小气!”
他伸手一拂便从半空中拉下一张泛着银光的卷轴,上面写着半个正字,被他用手指规规矩矩又画了一笔,自言自语道:“今天是没有见到徐白的一天,明天再去。”
“今天徐白也没有陪我玩儿,他说他在忙,什么意思?”
“今天被温修阳那小混账赶走了!过分!”
“今天进了璇玑殿,但徐白他不在……为什么这么晚他都不在呀?”
……
正字越来越多,被添加的频率也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少年被一群修士子弟簇拥着,热热闹闹地来,热热闹闹地走;偶尔他也会独自坐在月下,削瘦的侧影被拉长,随着斗转星移由西向东。
“今天也是见不到徐白的一天呢,”他托着下巴,轻轻地道。
终于有一天,当法华仙尊从墙头翻进来的时候脸色冻得发青,右眼下被不奈何剑气划了一道明显的伤口,干涸的血凝固在面颊上格外触目惊心。他迅速给自己施了个活血暖身的法咒,抱着手臂发了半天抖,才勉强暖和过来:“——沧阳山的寒冰狱可真是名不虚传啊,幸亏我溜得快!”
月光下他衣袍歪歪斜斜地,满把黑发垂散过半,显得有点儿狼狈。他第无数次从空中拉出那张卷轴,指尖刚要再次落下一笔,被冻开裂的手指却又停在了半空,眼底映出大半页密密麻麻的正字。
良久他终于想到了什么似地,沙哑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徐白真的不想见我吧。”
“我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意兴阑珊地随手一挥,举步向寝殿走去,不再回头看一眼,身后卷轴的银光彻底消散在了空气中。
那张写满了正字的卷轴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从那个深夜开始,法华仙尊的容貌身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个头开始长高,渐渐脱离了少年的范畴,有了一些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气质;他仍然活泼喜爱热闹,但眉眼不再跳脱稚弱,好似时光终于在他身上沉淀出了一丝丝稳定和沉郁。
时光荏苒,斗转星移。
人来人往的庭院中四季交替,渐渐归于虚空,阒寂无声。
法华仙尊醉倚在桃树下的青石桌边,外袍搭在肩头,左肩下的绷带中隐隐透出血迹。他刚从遥远的北地斩杀妖兽回来,身上血气未褪,面容犹带倦意,杯中荡漾的桃花酒已经斜斜地洒了大半,细长的手指被酒浸透,反射出微渺清寒的月光。
宫惟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腕被死死地抓紧了。他扭头看去,只见徐霜策钳着他的五指用力到微微颤栗,紧盯着庭院中那个斜倚在月下的身影。
“唉——”那道身影深深叹了口气,尽管刚出口便消散在了纷飞桃瓣中。
“我想徐白啦。”
徐霜策向天仰起头,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回溯境中,十七年前的法华仙尊将冷酒一饮而尽,踉跄起身,袍袖拂过满地残红,渐渐消失在了回廊深处。
·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
宫惟怔怔地站在原地,陌生而巨大的伤感漫过了心头。
他不知道这感觉是从何而来,亦不知是因何而起,只能茫然地仰望着徐霜策,天下第一人的侧影在月夜下生硬僵冷,鼻梁在脸颊上覆盖出一片阴影,看不清为何那么用力地紧闭着双眼。
回溯之境沙沙而远,那一抹剪影再也没有出现过。
良久后徐霜策终于动了动,睁开双眼慢慢地低下头,凝视着宫惟。
“……”
四目对视间,宫惟突然升起一丝奇异的冲动,很想喊一声徐白。
他觉得哪怕被发现了也没关系,徐霜策可能会不高兴,但……但不会杀他。这种愚蠢荒唐的自信不知怎地就盈满了胸腔,甚至让他猝然地一张口,那熟悉的称呼险些就要脱口而出——
徐白,你为什么知道那风铃的拨片卡住了呢?
你想过我吗?
你……你还恨我吗?
“……”宫惟久久对着面前那双黑沉的眼睛,咽喉终于攒动了一下,仓促别开视线。
“师尊。”他听见自己压抑的声音轻轻道。
抓着他手腕的五指似乎更紧了,徐霜策目光灼亮得吓人,薄唇紧紧抿成一线,似乎在隐忍着什么。他们就这么并肩侧对而立,时间仿佛过去了漫长的数年又好似短短刹那间,徐霜策总算收回视线,深深吐出一口带着血锈味的滚烫的气。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说:“走吧。”
宫惟感觉自己被钳制的手腕松了些,但并没有放开。徐霜策就这么拉着他的手,穿过岑寂空旷的庭院,走向深夜暗红色的大门,同时一拂袖要挥灭虚空中的回溯法术。
这时,宫惟眼角余光突然瞟见了什么,忽地站定脚步远远望去。
徐霜策也随之站住了,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庭院深处。只见那是一排白墙黛瓦的房舍,应该是被送进刑惩院世家子弟们的临时居所。回溯法术浅白的微光尚未散去,十七年前的那个深夜所有门窗都合拢着,唯独一扇窗后露出了一张苍白、英俊但阴鸷的面孔。
徐霜策神情微变。
那是度开洵。
他每次离开都太仓促了,这是第一次注意到远处竟然还有这个细节。
宫惟扭头看向他,意思是非常好奇想去看看,徐霜策便牵着他举步落下,缩地成寸瞬时近前。透过雕花菱格的窗棂,只见那屋子干净而简陋,除一张卧榻外什么都没有。十七年前的度开洵直挺挺站在窗前,盯着窗外那轮森冷的白月,眼神仿佛带着钩,像阴冷处暗色的石像。
宫惟踮脚趴在窗棂上,眼对着眼打量一番,轻轻地“咦”了声:“他在做什么呀?”
回溯境的生成条件是很苛刻的,必须当时当场出现、并留下了强烈感情印记,才有可能被捕捉记录下来。法华仙尊之所以留下那么多画面残影,是因为他稚子心性,不论什么感情一冲动都很强烈,但度开洵呢?
他只是在发呆吗?
徐霜策上下打量他,倏而心中一动,从这不同寻常的神态中察觉到了一丝熟悉。
这恍若游离于现实之外、脱离了周遭世界,好似在“看”、在“听”半空中无形之景的神情,他从另一个人身上也见过——宫惟。
宫惟年幼时常常突然静止,凝定发呆,与此刻的度开洵一模一样!
这时突然度开洵状态一变,整个人仿佛从梦中惊醒过来那般,趔趄向后退了数步弯下腰。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埋头大口喘息,全身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半天才从战栗中挤出几个字: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看见了什么?
徐霜策眉头紧蹙,少顷只听屋子里响起清晰的“咯咯”声,竟然是度开洵牙关里迸发出的,刺耳刻骨充满恨意:“不属于我的……”
他一寸寸抬起头,面容极度扭曲,阴影中只见眼角寒光闪烁,一字字咬牙切齿:
“不再属于我的就让它碎了,让它碎成血泥!”
伴随着最后一个字,他灵力震破指尖,用血在空中猛地画了个生僻复杂的符咒!
徐霜策一发力把宫惟拉得退了半步,抬手虚虚挡在他面前。
但不知为何那符咒蘸血一笔画完后竟然没有亮,度开洵牙咬得更紧了,指尖涌出更多鲜血,走笔龙蛇一气又画了八|九遍,都没有亮!
宫惟诧异道:“那是什么?”
这符咒之冷门怪异,连徐霜策都从未在任何道经秘卷中见过,完全不知道度开洵是从哪里学来的。只见他动作越来越快、神情越来越阴狠,简直像头疯狂噬人的困兽,鲜血在空气中留下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光痕,但都转瞬即逝,不论他怎么暴怒癫狂都无济于事!
哐当!
度开洵重重跪地,一拳砸在地上,指骨崩裂留下四个清晰的血印。
不甘和绝望就像黑色的潮水吞没至顶,让他大脑撕裂般剧痛,双耳雷鸣般轰响。他死死瞪着膝下的地面,双目眦裂全身剧战,一滴混着血色的眼泪啪嗒掉在了龟裂的地板上。
——就在此时,他头顶半空中,那个符箓终于亮了。
血红的恶咒同时映在徐霜策宫惟两人的眼底,阴邪不怀好意,足足亮了数息,才渐渐泯灭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但低着头的度开洵毫无觉察。
他额头用力抵着地板,剧烈发抖的身体很久才勉强平息下来,似乎沸腾的海面终于被一种更加苍凉黑暗的绝望覆盖住了,流着血的双手握拳贴在耳际,慢慢地松开。
“我的……”他悲哀地含混道。
“……是我的……”
呜咽终于如破冰般渗出空气,很久他都没有抬起头来,直到回溯境的微光渐渐淡去,十七年前的残影亦随之消失,冷月当空高悬,陈旧的房屋重新恢复了空旷和安静。
“……”
回溯法术完全消失,他们又回到了现实中的刑惩院。
风掠过树梢发出簌簌声,远处屋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他们两人并肩站在那排屋舍前,宫惟好似还沉浸在刚才的一幕中,半晌才回过神来:“什么意思?”
徐霜策隐隐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但此刻诸念繁杂,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沉吟片刻后拉了拉宫惟的手:“先回去吧。需得去看看柳虚之,天门关一事还用得着他。”
宫惟被他拉得走了两步,却还是不断回头望,那经年老旧的小屋静静伫立在浓墨般的夜色中,十七年前愤恨的血泪和诅咒都仿佛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未曾醒来便湮没在了时光中,连正主都未曾知晓。
“是什么碎了呢,”宫惟边走边忍不住琢磨,“已经碎了吗?”
徐霜策道:“恶咒已然灵验,想必是碎了。”
宫惟问:“那如果一件东西碎了,为什么没人发现?”
“许是因为……”
徐霜策的回答突然和脚步一起定住。
为什么一件东西破碎,却始终不曾被发觉?
自然是因为有人抢在被发现之前就将它修补好了。
定仙陵,宴春台,天门关,突然出现在蓬莱殿的鬼修,掀棺而起的法华仙尊傀儡,深埋在地心的灭世机关巨人……
最后一块拼图终于轰然合上,诡谲的碎片在此刻被串成一线。幕后黑手的关键原来就落在十七年前那句话上——
“不属于我的,就让它碎成血泥”!
“师尊?”宫惟疑惑道。
“……”
徐霜策突然轻声说:“我知道那幕后黑手是怎么回事了。”
宫惟顿感诧异:“怎么回事?”
但他没有立刻得到回答,只觉肩上一重,被徐霜策的手按住了,环形气劲从两人脚边平地而起:
“我们必须带上柳虚之立刻回天门关,帮那幕后主使做一件事,做完后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帮忙做什么事?
宫惟完全没反应过来,却只见徐霜策伸手环住了他的肩,带着他向前一步,缩地成寸——
周遭景物如风般向后掠去,霎时他们已经回到懲舒宫。二十来位世家尊主仍然被拘在偏殿中,老远就听到敢怒不敢言的嗡嗡议论声:“马上天都要亮了,这到底何时是个头?”“应宸渊还没醒吗?有没有人能来告诉我等现在到底怎样了?”
……
徐霜策一步落地,风声瞬止,有力的臂膀环住了向前俯冲的宫惟。
紧接着他一抬头,眼底映出前方被苍青天光微微映亮的偏殿建筑,声音震动整座懲舒宫大地,炸响在所有人耳际:
“柳——虚——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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