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这蓬莱仙地已然半塌,徐霜策另一只脚也跨进了大殿,平静的声音中蕴含了一丝丝可怕的灵力:“出来。”
话音刚落,内殿珠帘被一只青纱袍袖的手掀开了。
一名身长九尺、形如座钟、面黑无须的大汉缓缓踱出内殿,青纱衣袍飘飘欲仙,笑容文雅如沐春风。如果不是脚上还没来得及穿鞋,丝毫看不出跟刚才光脚狼狈逃窜的是同一个人:
“竟不知故人自远方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云飞,还不快命人为徐宗主看茶?”
“……”
大殿内外一片尴尬的安静,良久只见孟云飞一手掩面,另一手往身后摆了摆,众弟子终于如蒙大赦地赶紧退下了。
大殿内外只剩下了他们四人,徐霜策并未看孟云飞一眼,只对柳虚之平淡道:“应恺已经和你说了。收拾东西走吧。”
柳虚之一脸逼真的糊涂:“徐兄这是何意,应盟主说了什么?”随即不待徐霜策回答,又讶然环顾四周,仿佛刚刚才发现寝殿塌了一半:“这是怎么回事?寒舍年久失修,如何能待贵客!”
紧接着他一振袖。
一阵清风向四面八方而去,只见四分五裂的殿门飞回原位,濒临断裂的大梁轰隆还原,满地砖石各自呼啸飞回龟裂的墙壁与半塌的石柱,所有尘埃一扫而空。
整座蓬莱殿焕然一新,翻倒的香炉重新燃起了袅袅青烟。
“文弱书生”柳虚之那张黑脸膛上满是笑意,欣然吟诵:“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宫惟心想,把描写乐圣“面如晓月、色如春花”的洞庭曲话本给禁了大概是柳虚之平生仅存的最后一丝自知之明。
“这位就是徐宗主新收的爱……小弟子吗?”柳虚之打了个磕绊,但丝毫不影响他一脸欣喜,随手从袖中褪下一串白玉珠就要往宫惟腕上戴,还要弯腰摸他头顶:“徐兄有教无类,高徒亦钟灵毓秀,可赞可叹!看这可爱的耳朵……”
耳朵?
宫惟还没反应过来,身侧的徐霜策却蓦然伸手,拦下了柳虚之那能盖住人整个头顶的蒲扇大掌,然后把那串能顺着宫惟胳膊一路戴到肩膀的白玉珠退了回去,冷冷道:“柳虚之。”
这是他自上山以来第二次连字代姓称呼乐圣,柳虚之整个人立刻清醒了。
“严师高徒,甚好,甚好!”柳虚之马上收手站起身,慈爱的神色半点不变:“云飞,你不是特意准备了酒席点心招待朋友吗?快领向小公子玩儿去吧。”
酒席点心。
宫惟在听到这四个字的瞬间又是两眼一黑,不待孟云飞快步上前,就立刻向徐霜策身边紧靠了过去,欠下身郑重道:
“弟子以随侍师尊为己任,怎能随意溜走偷懒?孟前辈的好意心领足矣!”
孟云飞伸来拉他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啊?”
“只要时时刻刻守在师尊身边,弟子便心满意足,孟前辈见谅!”
宫惟紧紧倚靠着身侧的徐宗主,感觉跟主动紧挨着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没什么两样。
尽管内心忐忑到了极点,但他知道此刻万万不能抬头去观察徐宗主的表情。少顷他感觉徐霜策动了动,终于放开了他一路上紧攥没松过的手腕,然后在他头顶上轻轻拍抚了两下,语调少见地温和:
“你也累了,不要总守着我,自去玩吧。”
徐霜策竟如此通情达理?
他这是被讨好了吗?
宫惟仿佛开辟了新天地,一时不敢确定,犹豫道:“可弟子怎能离开师尊……”
徐霜策刚才低沉的情绪全消失了。他瞥了眼孟云飞,眼神中似有种不动声色的高傲,然后又转回来缓和地对宫惟道:“为师与乐圣有事单独相商,稍后就来接你。去吧。”
宫惟向后退了半步,内心充满难以置信,一步三回头地跨出了大殿,殿门关闭的前一瞬还望见徐霜策双手拢在袍袖中看着他,目光沉定而专注。
宫惟心里突然升起一丝无来由的异样,他感到此刻徐霜策瞳孔中一定满满映着他的影子。
但紧接着孟云飞合上了殿门。
“向小公子……”
宫惟强行驱散心里那丝隐隐约约的不自在,意识到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一把拽住孟云飞的袖子,蹬蹬蹬冲下四十九级青玉台阶,直到确保蓬莱殿里的徐霜策听不见了,才停下脚步正色道:“孟前辈。”
孟云飞是个正经人,从来不跟人拉拉扯扯,已经不好意思地微红了俊脸:“在下已备好酒席,犹记得你最喜爱吃醉鸡——”
“我在你眼里是什么?”宫惟无情地打断了他。
孟云飞陡然陷入了可疑的沉默。
“孟前辈?”
“……”
只见孟云飞别开目光,脸更红了,伸手用隔空取物的法诀拿出了一面水银镜,又施了个破解障眼的法术,一声不吭地递过来示意他自己看。
下一刻宫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客栈里的厨子觉得他被道士抓住了很可怜,以及为什么柳虚之盛赞他的耳朵很可爱——因为确实很可爱。
镜中的他竖着两只毛茸茸的尖耳朵,身后一条蓬松火红的大尾巴,玲珑讨喜,憨态可掬。
徐霜策把他变成了一只刚学会化形的幼年狐狸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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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友自远方来,吾心不胜欢喜,寒舍蓬荜生辉!来徐兄,尝尝我特意为你准备的百年金酿杏花酒,再尝尝这个明前银针梨花茶……”
徐霜策掀袍坐定,一句话冻结了满大殿来回殷勤端茶倒水的柳虚之:“应恺说伏羲琴能探测地底无形之障,让你随我一同去天门关。”
“……”柳虚之凝固半晌,终于笑不出来了:“徐兄,我平生长居宴春台,最恨的事便是出门。”
徐霜策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我已经有十多年未曾出过门了。”
徐霜策连姿势都没有改变。
当啷!一声柳虚之手中的酒坛落在桌上,他整个人也随之弱柳扶风般歪倒进椅子里,花梨木顿时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响亮吱呀声。
“徐兄,我真的不想出门!”柳虚之泫然欲泣地伸出手来,哀哀切切要去拉徐霜策的袖子:“天门关靠近极北冰川,一年四季风雪交加,既遥远难行还时时地动,我真的不想离开宴春台!徐兄你行行好,你……”
他的手还没碰到沧阳宗主的袍袖边,只见徐霜策二指并拢悬空一压,无形的气劲便把柳虚之活生生钉在了那里,指尖半分前探不得。
徐霜策剑眉微蹙,居高临下地靠近了些许,问:“天门关时时地动?”
柳虚之可怜地道:“是啊。”
时时地动说明地层深处有东西,但仅凭这一点说明不了什么,地底魔气涌动或暗藏妖泉的地方也一样会经常震。
徐霜策眼底的光芒晦涩不定,半晌问道:“应盟主和你说了度开洵的事了,对吧?”
柳虚之好容易挣脱,赶紧坐起身那把双精心保养过的蒲扇大手收了回来,不敢再碰沧阳宗主的半片衣角:“是,应盟主说地底深处可能埋藏着一座灭世兵人。”
徐霜策问:“天门关一带有过类似的传说么?”
大凡民间传说,多是空穴来风,往往隐藏着很多年前不为人知的隐秘事实,只是在流传的过程中越发夸张怪诞,才反而把真相的端倪掩盖住了。
像徐霜策、应恺这种玄门大宗师,法力移星转斗,闭关不知日月,与尘世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唯独柳虚之是个例外——乐圣性喜收集各类民间古籍,还派弟子下山去各地打听志怪异闻,再回宴春台来装订成册,因此他堪称是各类传说故事之集大成者。
“如果是灭世兵人,还真是闻所未闻,我确定普天之下都没听过类似的东西。”柳虚之略一思索,道:“不过天门关可能是因为太偏远了,当地确实有个传说故事,与我们中原大地广为流传的说法都不同。”
徐霜策紧盯着他:“什么?”
“鬼太子迎亲。”
又是鬼太子迎亲。
周围空气仿佛渐渐沉凝下去,徐霜策向后坐去,不动声色道:“何解?”
柳虚之道:“鬼太子的故事连小儿开蒙都知晓,无非就是他在人间搅起战乱,被东天上神出手平息,鬼垣只得求和并迎娶了刚兵解飞升的女仙。但天门关一带流传的说法中,引起战乱的却不仅鬼太子一人,还有另外一位——北垣上神。”
“北垣上神,”徐霜策自言自语般低声重复。
“这位北垣上神原本的职责是守护凡间秩序,避免屠杀和战乱。但他本身偏又十分冷酷无情,觉得凡人都肮脏渺小如猪狗蝼蚁,为了惩罚凡人犯下的种种罪恶,便索性要把自己的信众全都屠杀光。这位上神的想法与鬼太子一拍即合,于是二者联手对人间降下了巨大的灾祸,造成万里赤土、焦骸无数,无数城池都被烽烟战火所笼罩了。”
幻境中四分五裂的大地、燃烧烈焰的都城、无数被活生生碾压成肉泥的民众,都再次浮现在眼前。
徐霜策的手指略微捏紧了座椅扶手,良久他低声问:“这巨大的灾祸就是机关巨人么?”
柳虚之说:“这倒不知。但传说中东天上神为了阻止北垣上神,与他打了个赌:若是凡间有人刀斧加身而不倒、碎尸万段而不死,且同时经历过人间最高不可攀的顶峰与黄泉最暗无天日的地底,那么灾难就可以破除,同时必须降下天劫,令此人飞升取代北垣上神的神位。”
——什么样的人能刀斧加身而不倒、碎尸万段而不死?
临死前把自己做成了战斗傀儡,四肢百骸寸寸尽断,但仍然能靠兵人丝站起来的钜宗。
只有那位死战到底的大宗师满足了两位神明打赌的条件,因此机关巨人永葬地底,极恶天劫瞬息而下,黑衣天神向大宗师的元神刺出了暴怒的一剑——因为这个凡人渡过天劫,就是来取代他的!
殿内静默片刻,才听徐霜策沙哑地问:“……那位被取代了的神,后来去了哪里?”
“传说中鬼太子回到黄泉深处,而北垣上神的恶灵被东天上神封在了地底。”柳虚之给自己倒了杯茶,道:“因此天门关才会时时地动,都是那位上神的怨恨和恶念千年不息,每隔一段时间便要作祟的缘故。”
“那他除恶灵以外其它的部分呢?”
“什么?”
柳虚之一抬头,只见徐霜策紧盯着他:“这个神总不至于全是恶念,他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善处,一丝一毫被人感念的地方?”
这话与徐宗主惯常冷淡的语气大相径庭,听着甚至有点急促,几乎像在做自我辩解。柳虚之不由奇道:“徐兄为何对那北垣上神这么感兴趣?”
徐霜策转开视线,淡淡道:“好奇而已。”
柳虚之摇头笑道:“既然这位北垣上神能做出如此冷酷无情之事,即便魂魄中仍然残存好的一面,怕也是少得忽略不计了。兴许那部分魂魄已经贬谪投胎,转世成为凡人了吧——徐兄,你怎么了?”
如果仔细看的话,徐霜策的面孔似乎比平时更加发白,衬得两个眼珠越发黑,紧紧地、一动不动盯着空气中漂浮不定的某片尘埃,像是冻结住了。
柳虚之微感不妙:“徐兄你……”
“无事,”徐霜策突然道。
他闭上眼睛,少顷长长出了口气,低声道:“原来那位……那位北垣上神竟如此冷酷嗜杀,即使转世成为凡人,怕是也杀障深重吧。”
柳虚之完全不明白此话何来,便打了个哈哈:“是啊,这么多年都该转世投胎好几次了。不过这杀障不消磨好几辈子,怕是也消除不掉吧!”
徐霜策置若罔闻,不知在想什么,少顷仿佛突然问:“还有一事。那传说里可曾提起过一位镜中人么?”
“镜中人?”
“鬼太子妃飞升之时,已刀斧加身、碎尸万段,传说中可曾提过他是如何渡过天劫的?”
柳虚之有些诧异,想了想道:“徐兄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曾听闻过那位仙女飞升时,东天上神降下了一件法宝为其护体。但百姓对仙家法宝向来是异想天开,什么宝葫芦镇妖塔、金龙鞭铁铠甲,那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我还曾听说过什么金光万丈狼牙棒……一时也想不起有没有说法宝镜的了。”
他小心瞅瞅徐霜策的神情,笑道:“徐兄,神话传说大多牵强臆测,且在口耳相传间越来越歪曲,实在不必当真。都是虚妄之言罢了。”
——虚妄之言。
徐霜策瞳孔中映出窗外越来越黯淡的天光,面色生硬僵冷。
世人皆知鬼太子迎亲一事中共有三位神灵出场,东天上神平息战乱回到了天界,飞升的仙女下嫁去了鬼垣,鬼太子最终隐居黄泉不再出现。
然而没人知道的是,神话传说的背后还隐藏了两位主角无人知晓,一位犯下了重罪的恶神与一位活在镜中的灵仙,他们的名字在代代相传中被刻意遗忘了。
是谁手眼通天,掩埋了这段血腥的真相?
现在又是谁,要把那尘封的历史再一次翻出来?
徐霜策的手指在袍袖中紧紧握住座椅扶手,指关节青筋暴突。
如果那位黑衣恶神得以转世,曾为保护凡人而与之一战的镜仙会不会也随之而来,在生生世世的轮回中时刻紧跟,如影随形,每一世都防备着杀障再现?
无数念头如魍魉鬼魅般在脑海中闪现,怀疑、犹豫、心惊、恐惧、憎恶……彼此挣扎撕裂,足以将元神拖进混沌的深渊。这世界在虚假和真实中交错构建,他突然很想抓住一点实实在在的、能让灵魂安定下来的东西。
徐霜策呼出一口颤栗的气,霍然起身道:“我要去找我徒弟。”
柳虚之慌忙跟着站起来:“哎,不急嘛徐兄。我徒弟把你徒弟引为知己念念不忘,眼下正是久别重逢的好时候……”
徐霜策充耳不闻。
“哎徐兄你听我说!”柳虚之追在后面:“两个年轻人秉烛夜谈,多么般配,我们又何必去打扰呢是不是……哎呀徐兄!”
仿佛一根尖针猝然刺穿灵魂,为内心压抑许久的重重杀机找到了出口,徐霜策蓦地驻足望向乐圣。
但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越过兀自叨叨不停的柳虚之,突然看见大殿深处有一面立地水银镜。
镜中正凭空映出一道模糊的人影。
它全身灰袍,连身体也仿佛灰烟凝聚空无一物,正匆匆转身好似要从镜子中离开,刹那间徐霜策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临江都的鬼修!
“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就在寒舍下榻……徐兄?!”
只见徐霜策闪电般伸手,拔出乐圣腰间青藜剑,面沉如水剑光破空,巨大的水银镜被一剑爆成了千万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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