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
云定权双目赤红,一手捂住心口,颤抖着身子摇摇晃晃去抓墙上的宝剑,用力一抽,剑未出鞘,他却一头栽倒在地。
龙案上的信笺染了斑斑点点的血,像是梅林里盛开的红梅,异样的艳丽。
云翡毫无反应地看着昏厥不醒的云定权,停了半晌,慢慢走过去。
一缕血丝还残留在嘴角,云定权浓眉紧蹙,脸色死人一样灰败,保持着非常痛苦的表情。
云翡缓缓蹲下身子,望着他,一颗眼泪突然从眼眶中掉下来,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云翡含泪而笑:“你终于也有今日。你终于也尝到了这种当心一剑的滋味。你有没有想过我娘,日日受此戳心之痛。你有没有想过她的心上,有多少的伤口。”
她站起身来,抹去眼见泪珠,长长地吐了口气。一口白雾从她口中袅袅散开,闷积在心头多日的恨与怨都随着这一口白烟从胸腔里纾解出来。
窗外的雪已经覆盖了地面,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说不出来的洁净。
云翡转身走到门边,挑开帘子,对门外的钱中道:“皇上昏厥,速传太医章松年。”
钱中一听脸色都白了,立刻带着两个小太监,冒雪飞奔而去。
很快,章松年来了。钱中带着他疾步进了御书房。
云翡道:“皇上突然昏厥,章大夫快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公主,皇上因何昏厥?”章松年立刻放下肩上药箱,拿出银针。
“大约是受了刺激。”云翡扭头对钱中道:‘钱公公,皇后还在调养,不能出门。皇上出了这样大的事情,速将德妃,还有端王一并请来。”
因为过节,此刻云承罡和云玮一定都在德妃的宫里。
钱中急忙道:“老奴这就派人去请。”
云翡扭头看着地上的云定权,章松年收起了银针,正在按压了他手背上的几个穴位,云定权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喉咙间好似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呼呼作响。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睁开眼睛。
云翡端下身子,扶着他的胳臂,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焦急关切地问道:“父皇,你怎么了?”
云定权一手撑地,缓缓站了起来,慢慢一步步挪到龙案前坐下。他看着桌上的信笺,眸光阴鸷狠毒,闪着寒光。
突然啪的一声,重重一掌击在龙案上,他常年习武,力道过人,这一掌又是在暴怒之下,顿时那龙案上的东西便被震了起来。
紧接着,他抬手一挥,将镇纸、笔洗、砚台等物都拂落在地,怒喝了一声:“来人。”
门口侍立的钱中立刻进来:“皇上,奴才在。”
“即刻传端王。”云定权想到这个自己寄予厚望引以为傲的长子,恨得浑身哆嗦。
云翡道:“父皇方才突然昏厥,女儿害怕担心,不敢擅作主张,已经派人去请端王和德妃娘娘过来了。”
“阿翡你退下。”
“是,父皇多保重身体。”
云翡退出御书房,心里甚是遗憾,不能亲眼看到云定权和云承罡的父子反目成仇,互相厮杀的这一幕。
她等待了多日,就是为了这一天。离开御书房,她没有立刻回到淑和宫,而是站在离德阳殿不远的一条甬道上,静静等候。
过了一刻,云承罡和德妃一起过来,走向了德阳殿。云翡目送着两人走进了御书房。
过了一会儿,突然从里面传来一声女人凄厉的尖叫。
云翡扭头对茯苓道:“你安排个人留在这个探听消息,有什么动静,即刻来报。”
回到淑和宫的一路,雪越下越大。九曲回廊上飘进来些许的雪花,在石砖的外侧留下一条白线,绵绵延伸。
云翡拢着手,踩着那条雪线踏雪而行,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她的风雪帽上,偶尔有几片落在她的睫毛上,湿湿凉凉的,酸胀的眼眶被这股清亮抚摩着,她笑着,伸出掌心接住了一片落雪,喃喃道:“娘,你看,苍天有眼,善恶有报,我们终于报了仇了。”
茯苓低声道:“公主,天冷寒气重,您还是快些回宫吧。”
云翡回眸一笑:“我一点都不冷,我心里又暖又热,仿佛有一团火。”
茯苓许久都不曾见到云翡这样畅快欢愉地笑过,雪玉般的肌肤,因寒风而两颊绯红,眼眸如水,潋滟生辉。这样明媚清丽的笑容,仿佛一缕春风拂过这白雪皑皑的寒冬,美得让人惊艳。
很快,消息传来,端王意图谋反被赐死。德妃教子无方,被贬为德嫔。
云翡没想到云承罡会死得这样快,她又一次领略到了云定权的狠毒,即便是亲生儿子,他也不会放过。一旦触及到他的皇权地位他便毫不手软。
宫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气氛再次陷入了一片阴霾压抑之中。
这个春节是大楚开国的第一个春节,所以云定权早就准备大肆庆贺一番,月前便定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在蓬莱宫设宴,邀请朝中有功之臣带着家眷前来赴宴,观看歌舞。
即便是宫里出了这种变故,宫宴照样举行。除夕这日,大雪再次降临,从午后便开始纷纷扬扬,越下越大,群臣冒雪而来,赶到了蓬莱宫。宽阔的宫殿内温暖如春,插遍红梅,明烛高照,亮如白昼。
朝臣们身着新衣,家眷们更是盛装打扮,明艳动人,一片普天同庆的欢乐祥和,处处都透着一股太平盛世的景象。
可惜,身着龙袍的云定权却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席间强颜欢笑,郁郁寡欢,脸色灰败。
他身边坐着的不再是爱妃赵晓芙,而是皇后林清荷。林清荷产后刚刚恢复,身体还很虚弱,坐了片刻,便先行离席。德嫔被贬,气色更加不好,厚厚的脂粉也掩饰不住憔悴苍老。因云承罡的牵连,云玮也连带着失了宠,席间和云翠一样,分外沉默,不复以前的张扬得意。
琼华池上结了厚厚的冰,光洁如镜,盛大的歌舞便在冰面上徐徐拉开帷幕。彩衣舞女在冰面上轻歌曼舞,漫天白雪纷纷而下,舞女手中的红绸,在雪中飞舞,轻灵飘逸,如诗如画,不似人间。
云翡看着这一团喜庆热热闹闹的场面,不由想起了恩明寺的母亲。坐在她身边的阿琮也想到了娘,低声道:“娘一个人过年……”
云翡悄然握住了阿琮的手,低声道:“阿琮,我已经将宫里的事派人告诉了娘,娘收到这个新年礼物,一定会很高兴,你说是不是?”
云琮点点头,姐弟俩相视而笑。
宫宴散了,云翡带着阿琮回到淑和宫。屋内的地龙烧得很旺,玉瓶里养着的一支梅花,清香扑鼻。远处的宫外,偶尔会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远远的不甚分明。
云翡想起恩明寺的母亲,心里格外挂念,这样寒冷凄清的夜晚,她独自一人守着青灯古佛,清苦孤单,她曾经想要报仇之后,带着阿琮和母亲远走。但是现在,她又改了主意。既然云定权不能再生育,那么云玮和云琮便是他仅有的两个儿子。
有了云承罡的前车之鉴,云定权对云玮这个儿子,定然会心生芥蒂,那么正如赵晓芙所说,云琮将会成为太子的首选。
如果她不打算离开,那么腹中的孩子怎么瞒下去。除非她即刻便嫁给宋惊雨,可是即便如此,这孩子不足月生下来,也会让云定权怀疑。
她的手不知不觉放在了小腹上,这个孩子乖巧极了,仿佛知道母亲处境艰难,竟然一点也没有闹腾,她只是偶尔恶心,没有任何人看出来她怀了身孕。
她躺在床上恍恍惚惚入睡,梦里又回到了那一夜和楼四安在旷野里逃命的场景,她又怕又累,满头大汗,无助恐惧,突然,有个人抱住了她,唇上凉凉地落了一片雪,一股寒意侵过来,让梦里的她冷得缩了缩脖子。
“阿翡。”耳边有人在轻声呼唤,她迷迷蒙蒙地觉得自己在做梦,梦里见到了最不想见的那个人。她蹙了蹙眉,抬头无意识地挥了一下,突然手指碰到幽凉的一张面孔,她一下惊醒过来。
未等她叫出声来,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唇。
云翡睁开眼睛,惊惧的发现,自己的床边竟然坐了一个人。因是除夕之夜,寝宫里还留着一支红烛,他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
尉东霆。
云翡惊诧地甚至都忘了喊叫,这简直像是在做梦。但唇上温热的手掌心和那股不轻不重的力道,还有他眼眸中那种深邃激动的亮光,一切都真实的不能再真实。她简直难以相信。这是戒备森严的皇宫,他怎么可能会从天而降出现在她的床边。
她惊愕地看着他,尉东霆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两个人的视线交织在一起,仿佛一刹那又仿佛很久。
尉东霆轻轻移开他的手,低声道:“阿翡。”
云翡一下子坐了起来,被子从她的肩头滑下去,露出她身上淡粉色的寝衣,衬着她如玉的容颜,娇若芙蓉。
尉东霆将被子往上提了提,盖在了她的肩头,顺势握住了她单薄的双肩。云翡戒备地看着他,殿外悄无声息,值夜的宫女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镇定心神,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怎么进来的?”她甚至都怀疑他是不是会飞,会飞檐走壁,竟然会在深夜骤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这一切简直匪夷所思。
“我从密道进来的。”
“密道?”
“对,冷宫里有一条密道,通往宫外。”
“你不是在江东金陵么,你怎么会在这儿?”
尉东霆道:“说来话长,时间紧迫,你先跟我走,回头我向你解释一切。”
云翡轻声冷笑:“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阿翡,你听我说。灵慧不是我的女儿,她是我姐姐的女儿,赵旻不是我姐姐的儿子。”
云翡惊诧地看着他,立刻就明白了过来。原来如此,怪不得尉琳琅对小皇帝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的,看似严厉,却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疏淡。
“阿翡,我不是存心要瞒着你,只是没想到父亲突然将灵慧接过来,让你误会。”尉东霆满是歉意:“阿翡,让你吃了这许多苦,你怎么对我,我都没有异议,只是你先跟我走,以后慢慢跟我算账。”
“我不会跟你走。”云翡翻个身躺下去,仿佛陌生人一般冷冷道:“你我早已一刀两断。”
尉东霆急了,艰涩地问道:“阿翡,你要怎么才肯跟我走?”
云翡腾地一下坐了起来,深埋在心里多日的怨愤悉数爆发了出来。她握着拳,声音低颤:“你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要跟你走?我险些被你爹害死的时候,你在哪儿?我深更半夜在荒野里逃命的时候,你又在哪儿?你说带我走便带我走,真好笑,你有什么资格,你以为你是谁。”
尉东霆哑口无言,突然将她连着被子一起抱了起来。
“你放手,你做什么,我要喊人了。”云翡又惊又怒,抬手一掌,扇到了他的脸上。
一声脆响,掌心的疼感让云翡怔住了,他竟然没有闪躲,生生受了这一记耳光。
“阿翡,今天,你不走也得走。我欠你的,以后,用一辈子来弥补。”
云翡急忙想要挣扎,尉东霆在她身上点了几下,云翡身子一软,便昏了过去。
尉东霆将被子打开,替她穿上衣服,套裙子的时候,他的手猛然一顿,云翡的腰身极细,不盈一握,然而现在小腹却微微隆起了一点,若不是仔细,根本无从发觉。
他呆住了,目光从她小腹抬起,怔怔看着她消瘦的容颜,突然眼眶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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