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装饰豪华的雅间,风帘卷着清风,斜斜吹过。香炉檀香刚点上,绵绵青烟绕指柔。古色古香的门槛漆得朱红,反射晴天明媚的阳光。
有三人围八仙桌而坐,有剑负身,有鞭悬腰,有剑横桌。桌上玉盘佳肴,酒香醇鼻。
一向抵不住美食诱惑的小魔女,今日于席间,辗转揉筷,并无心思吃饭。一双水灵的大眼睛,带着些许敌意,瞧着迎面而坐蓝波大眼的剑一。
她打量着剑一,剑一也在打量着她。
如瀑的黑发和如波的金发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一人眉黛青山,双瞳剪水,冰清玉洁,气质脱俗。一人琼鼻玉目,丹唇皓齿,丽质天成,风姿绰约。
这是两个长相差异巨大的女子,却都生得那般倾国倾城,风华绝代。
二女身旁,有少年脸色发白,却是颇为气定神闲,随意懒坐,翘着二郎腿,口中抿着女儿红,左右瞧着相互打量的两貌美少女,尴尬而不失礼貌的道:“二位姑娘都是李某的平生知己,既同坐一桌,理应和睦相处才是。”
“多管闲事!”
二女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异口同声道。
李忘尘一脸黑线,好心劝诫,却惹来了二女的怒火。他不敢多说什么,用手撬起盘中鸡腿,一口接一口的下着酒,吃得满嘴流油,咀嚼声大起。
“闭嘴!”
二女见此,都瞧得直皱眉头,不禁又怒火中烧,双目欺霜,将不快再次撒在他身。
“两位这是怎么了?”李忘尘一手握半边鸡腿,一手提盏,当场愣住了。他仔细打量着二女,实在不清楚她们在发什么疯。
气氛有些压抑,三人保持同样的动作,皆不知道对方为何这般,也不知为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许久,剑一开口打破了僵局:“没事,你吃吧。”
李忘尘很诧异,嘴里嘟囔了一声“莫名其妙”,便继续吃了起来。
很快,他手中的鸡腿被啃得一干二净,瞥见身旁的洛羽还没动筷,便将他那满是油腻的手再次伸到了盘中。他特地挑了一只大的鸡腿,递到洛羽的碗中,柔声细语道:“折腾了那么久,应该饿了吧。丫头,来,放开吃,多吃点。”
“嗯,我一定多吃点。”
李忘尘的温柔动作和关切话语,令洛羽心情大好,顿时眉开眼笑,骄傲的撅起了嘴角,对着剑一递过一个挑衅眼神。也不嫌弃李忘尘的手脏不脏,直接对着碗上的鸡腿狼吞虎咽的起来。
剑一看见她那般吃香,不禁愕然。
果然,能跟李忘尘做朋友的,都不能以一般常理去看待。可那个挑衅的眼神,怎那般欠揍呢?剑一心里有些发苦,从雪山一路寻来,历经千辛万苦,到处打探李忘尘的消息,如今和他相聚在了一起,却怎么感觉到有些难过。
不!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她心里明显是非常开心的,可他的身边,却跟着一个姿色不比她差的女子。
他们的感情还那么好。
好像,自己才是那个局外人。
想起在雪山与李忘尘初遇,再到他被***打落山崖,生死未卜之际,她的心情变得很复杂。那时候,她是那么恐惧,生怕他真的死了。
直到如今相聚,他不仅好好的,身边也多了一个同甘共苦患难过的女子,他们的关系很微妙,也很好。
剑一突然顿悟,自己和他只不过是萍水相逢,至多也是看在他那恣意豪放,与众不同的性情上,出手帮了他一次而已。二人的交集,也仅仅如此,再无其它。
可自己为何要这般不辞辛苦的寻来,特地打扮回了女儿身,是真的想和他喝一盅,话一场风月,完成当初内心的希冀,还是另有所图?
剑一心绪不宁,极度混乱。她不知道自己内心产生微妙的变化,到底是为何。
望着身旁两个吃得津津有味的二人,剑一感觉自己坐如针毡,实在不舒服,左右思忖再三,便有了辞退的想法。或许,她真的不该出现在这里,自始至终,她都是那么一个人,形单影只,只为潜心修炼,铸就无情剑,斩去一切虚妄,羽化升仙。
遗憾总是有的,她默默地在心中长叹一声,干脆将心中所有思绪抹灭,就欲起身告别。
适逢其时,一双筷子夹来了几段菜叶。剑一看见一张充满阳光,真诚与美好的面庞对着他微笑,他刚毅,俊俏,却又显得那么可贵。
“剑一兄,你也多吃点。咱们相聚在一起,自有很多话要唠,就一边吃一边聊吧。”
他的声音轻柔得像湖水,隐约得像烟雾,带着一丝慵倦,教人听见,仿若是沉醉在酒色中无法自拔的人。
剑一心里泛起的苦闷,难过和失落在一瞬间都化了开来,望着这张俊秀的脸蛋,她突觉近日以来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只是稍微踌躇了一下,便是打消了离去的念头,轻拾起筷子,夹了那菜段,优雅的送去口中,不觉香润可口,食欲大开。
正在这时,她突觉一道充满不甘的目光扫视了过来。
剑一懒得抬头去看一眼,便知是那洛羽,此番心里尤其畅快,低下头便细嚼慢咽了起来。
“李忘尘,我一路寻你,可是花了不少功夫,你难道不谢谢我吗?”
她不知道心情为何突然那么畅快,在李忘尘身边,跟这个叫洛羽的姑娘作对,她发现,这其实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她又怎么敢相信,这种感觉,合着是与洛羽争风吃醋的表现。
听到剑一有些幽怨的说话声响起,李忘尘难得停下手上动作,脸上带着真挚的笑容,瞧向剑一,轻声道:“剑兄,你我虽萍水相逢。你却不惜与燕朝歌为敌,对我生死相救。又不辞劳苦南来寻在下,在下自当铭记在心,感恩戴德。如若你不嫌弃,咱就在此对天结拜,撮筷为香,你当大哥,我做小弟。不知剑一兄意下如何?”
“呸!你小子,又在安什么心。”
剑一眯着眼睛瞥了一眼李忘尘那看似真诚的笑容,心里不禁又嘀咕了起来,这家伙又在打什么馊主意?她可是知道他的脸皮有多厚,很多时候根本就是不要脸。
李忘尘闻言,心里不免有一些失落,但如今这剑一是女儿身,结拜确实有些不合时宜,他也只能悠悠叹道:“我能安什么心,不过是为了咱们友谊长长久久。剑一兄,这可是你第二次拒绝我的好意了!唉。”
“我没有。”剑一狡辩道:“我……一介女子,怎跟你……结交。”
剑一吞吞吐吐的说到,她实乃有些羞愧,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这身穿着打扮,总觉得很别扭。可以说,现在这副模样,是她第一次示人。说白了,就是给李忘尘看的。
同时,她也好奇的转过脑袋,打量李忘尘的脸上的变化,期望能看出什么。
可她还是放弃了,在李忘尘这张不露声色的脸上,她什么也看不到。
对于剑一的狡辩,李忘尘却也认真点点头,仰头看了一眼窗外,似在回忆,缓缓道:“其实你是女人的身份我早有猜测。自第一次跟你接触,我就已闻到你身上有一股独特的香味儿,很熟悉,就像小时候倚在姥姥怀里闻到的一股淡淡清香。但我不敢确定,直到见到你……不过,令我实在想不到的是,你不仅真的是个女人,还长得那么漂亮。”
一边说着,李忘尘突然目光灼灼的盯向剑一,恨不得将她浑身上下都看透一般,弄得剑一目光不停躲闪,捉襟见肘,十分不自在。
她觉得,跟李忘尘对视,真的很需要勇气。
“师尊说过,长得漂亮的女人身上都是带着毒刺的,越漂亮的女人越要小心。”
洛羽在一旁听着两人对话,嘴巴嘟起,也无心再吃饭,气鼓鼓的说道,同时看向了剑一,仿佛意有所指。
“洛丫头,那我是不是也要特别小心你一些?”李忘尘打趣的问道。
“哼,本姑娘才不是那样的人。”洛羽双手抱胸,负气抬头,不看李忘尘一眼。
“呵呵,这位姑娘说的也是大实话。李忘尘,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纵是手足之间,也常有自相残杀的情况。”
剑一淡然一笑,胜比雪白的脸娇艳如花,楚楚动人。
“此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剑一一笑而过,收起玩乐之心,神色恢复如初,沉声道:“你可知杀了一个薛平之,会导致整个陈国陷入水深火热之地?”
“什么?”李忘尘闻言大吃一惊,急忙看向剑一,惑道:“薛平之穷凶极恶,死有余辜。我杀他是为了让那些死他手的万千冤魂安宁,这跟陈国存亡有什么关系?”
“此事之深重,还得从薛平之的身份说起,待我慢慢道来。”
当即,剑一将近日在陈国所见所闻,一五一十的全说了出来。
李忘尘面沉如水,他早就知道薛平之有谋反叛国之心,原以为,杀了薛平之,陈国就此太平。可令他没想到的是,陈国的背后,还有一个大人物在操纵这一切。现在看来,事情远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薛平之的死,正好给了薛乾叛变的籍口,成为他讨伐昭帝的理由。而作为当事人的李忘尘,也就顺理成章的变为引发陈国动乱的导火线。
薛乾权倾朝野,心腹众多,昭帝韬光养晦,却苦无贤者帮助。薛家逼查凶手,昭帝骑虎难下,受形势所迫,以破釜沉舟之势,决陈国之兴亡。
昭帝派人寻找李忘尘和洛羽,一则是完成平南王与剑一的承诺,二则是期许二人在陈国面临危机时能挺身而出,助他一臂之力。
“对了,关于薛乾,平南王说出了一个大秘密,十年前陈国明君举国南征,却步步陷入南云国设置的陷井中。平南王猜测,是因为野心勃勃的薛乾透露了南征的路线和方位,致使一代明君挥师南征大败,身陨他国。”
剑一蹙着眉头说道。她本不喜杀戮,陈国若动乱,轻或烽火连天,战乱不休,重则家破国亡,饿殍遍野。
作为五大宗门派之一的剑神宗宗主最喜欢的弟子,她是可以亮明自己的身份,化解陈国面临的危机。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旦她离开此地,薛乾定会重整旗鼓,东山再起,陈国迟早还会发生战乱。因而她不能那么做。
擒贼先擒王,拔草连根拔。
思前想后,她打算将这件事交给李忘尘来处理。虽说薛乾早有大逆不道之心,也一直在等待时机。可造成现今的局面,很大部分原因,却是因李忘尘怒杀薛平之引起。
剑一考虑良久,生怕遗漏了什么,接着说道:“还有一件事。你可知,薛平之那个小妾现在何方?”
李忘尘满脸的凝重,他从没想到杀一个薛平之会引起那么大的震动。再听到剑一问他时,不禁有些发懵,默然半晌,低声道:“穆易慈吗,难不成她也来到了梁京?”
一想起这个罔顾黄彦朝生死的坏女人,李忘尘冷不丁神色发寒。这个女人不仅难缠,无耻,为了活命,更是不惜出卖肉体,甘于权贵,趋炎附势,利益熏心。
纵然生有倾城艳国之色,却是个十足的丑陋女人。
李忘尘深恶痛绝。
“她,现在昭帝寝宫中,受到昭帝独宠。不出意外,昭帝会封她做慈妃。”
剑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感受到李忘尘身上散发出的寒意,轻叹了一口气。这一路走来,关于穆易慈与今科状元黄彦朝的事,她已打听清楚。李忘尘怒杀薛平之的原因,又因这个女人而起。
可以说,没有这个女人,陈国暂时也不会陷入现今的局面。
“什么?”李忘尘拂袖震怒,眸子冰冷,他说过,只要这个女人还活着一天,他绝对不会让她好过。他好后悔,那夜没能划了她那张颠倒众生的脸蛋。
“剑一兄,我要见昭帝,这个女人很不简单,不管用什么办法,都不能让她当上妃子。黄兄冤死,此仇此恨,穆易慈必将千倍万倍奉还。”
李忘尘已然坐不住,提剑就要走,被剑一轻轻拦了下来,成竹在胸的道:“不要心急,平南王自然会来找我们……”
风儿吹过,光斑浮动,窗影疏闪,一道佝偻消瘦的影子已然落入雅间中。
……
楚碣关,灯火通明,中军帐里,胡琴琵琶,灯酒喧沸,弦歌继夜,好不肆意。
薛乾高坐,众将举杯同庆,帐中歌妓翩翩起舞,杯中浮寒瓮,酒色沉醉眼。
“报——”
一道急讯,再由梁京传来,催战马声嘶。
薛乾一身锦绣长龙袍着身,华樽在手,享受着宫廷玉液酒,以及这一夜的宁静。
五万精锐被挑选了出来,个个都是骁勇善战,以一当百的汉子。薛乾亲赋壮词,犒美酒佳肴,置舞榭歌台,让他们大吃大喝,享受以往难得的殊荣。
即使他们对于薛乾的叛变嗤之以鼻,但作为小人物的他们,一旦有了物质上的富足,他们必然会忘却谁是谁非。对错在他们眼里,都可以在物质的给予中进行转化。
底层人中,没有人会跟财富过不去。这也是薛乾把握住人心的关键。他许诺众将士,他若能坐上皇位,就给予他们享之不尽的财富。
不得不说,薛乾做得成功,人心的关键在于利益的趋势。有了利益的趋势,从此便丢掉了精神的粮食——他们被当作杀人机器一样,心甘情愿的为统治者们服务。
只是短短的一天,人心向背变成众望所归。薛乾在军中的地位节节高升,得到了五万精锐的拥护。
万众一心,挥师梁京,只差最后一步了。
华灯初上,皓月当空。山野中吹来的风,却有着几丝凉寒的意味。
当传讯兵的声音辐射到了中军大帐,身披坚执锐的大将军班武急忙将信件呈上帅座。
那一身金色铠甲在蜡烛中发出冷冽的光芒,看他虎背熊腰,气息深沉,冰冷的枪锋上,好似有万千冤魂在哭诉——他龙行虎步,意气风发,好不威风。
“好,好。果然是一件大好事,玄山毒怪做得不错。天既顺朕意,还有什么能谁够阻止朕的步伐。”
薛乾看完信件,一拍帅椅,顺了一把下巴的胡须,露出极度阴险令人恐惧的粲笑。
酒樽上,蜡炬成灰。帅旗旁,小人得志。月光下,雾霭掩山。
“听朕命令,整顿军队,马上出发。通知四方军队,赶往梁京以外八十里紫竹林汇合——不日,朕就带尔等顺应天道,讨伐昏君。”
薛乾放声大笑。
帐外万军整顿,气壮山河。帐内琵琶声停,歌妓愁离。
人生一世,似幻梦一场。
浓烟四起,乌云蔽空,不见星月,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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