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弥漫,山水迷蒙,山的轮廓在忽隐忽没,在这寂静之中,有一两声长长的咻咻声,那是大鱼鲲传来的。
陆离衣领挂在一处凸岩上,被拎在悬崖边,脚底离水几乎就在一寸之处,狐小妖已经化了人形,坐在那里。
狐小妖很有趣味地看着陆离。
陆离却看着眼前的大雾,听着传来的令人心生无限悲伤的咻咻声。
这世间真地有鲲,这里是哪里呢?
庄子不是杜撰的吗?
从高处坠落带来的急促心跳,让这里的安静与水里波动声仿佛放大了数倍。
有风推开雾,水波的涟渏晃动过来,在脚下晃动。
“这里真得是逍遥境?”
陆离转过头去问狐小妖。
陆离的声音也仿佛在风中扩散开去。
“逍遥境内,光怪陆离。”狐小妖把手托在下巴上,微风将她的衣衫轻轻地吹起,晃荡起细微的涟渏。
逍遥境内,光怪陆离。
这话仿佛带着无法言说的令人向往。
仿佛随风一直吹到天上去。
在陆离的心中,有一团东西膨胀起来一样,心被撑大。
“若不是要着急回去,我真地想在这里看一会。”
狐小妖听到这话,蹙眉,似乎很不喜欢这句话。
“这我可不敢保证,自古来这里容易,出去难,我们得先去问过庄先生。”
陆离眼色一变,道:“庄先生?还要问什么庄先生?”
“否则你我走不出这里的,”狐小妖道。
“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陆离知道这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这里是哪里,怎么出去,望眼开去,几乎是万重山。
“庄先生是谁啊?
陆离心里不由在内里叫苦。
狐小妖有点烦陆离这种一惊一乍的表情,但是不知怎么的,她的心情又突然好了许多,“你不是刚刚才背过他的书吗?比起那本蒲松林先生的聊斋志异,倒是庄先生的难懂。”
“我保证你出去,你好好听我的,耽误不了你事。”狐小妖加了一句,道:“什么林小姐,提到她,你难道连这点气都沉不住!她是你的心上人吗?”
“那字果然是你批的?”陆离道。可是他心头确实沉不住气了。
狐小妖白了一眼陆离,似乎很快就明白过来陆离说的是什么,道:“真是不明白,这样的故事,你反反复复读了那么多,还没妖怪客??留仙先生说地有水平。”
陆离皱了皱眉:妖怪客栈,名字起的怪怪的。留仙先生,真是怪怪的名字!
“我不信你说的,一个说书先生,能比蒲松林写得好,聊斋志异是我看过最好看的书。”
“只不过是些稀松平常的故事,有什么趣味。”
稀松平常?
陆离无语。
可是现在对他来说,蒲松林的世界,正在给他展开,也许对于狐小妖来说,确实稀松平常。
狐小妖一双碧绿色的绣花鞋在脚边来回地晃动,裙裾也在来回的晃动,在那一瞬间,陆离心里闪过好多人影。
第一个闪过的,竟然不是林湘,而是曾经要杀了他的莫小睛。
是她从柜子里冲出来,一头秀发青丝洒下,如缎子般流淌在手上,那眼中梨花带雨的模样。
眼睛哭得通红,红得让人心中生出无限地怜爱。
仿佛要跟着一起哭。
她怕冷,她冷是因为心里的冷。
这让陆离心中刺痛。
莫小晴。
似乎连她的名字,也在说,不要小睛,没有睛天。
记忆在脑海中飞速地前进,那是家里的床,是她也自已,少女的温柔,是无限时光的温柔缱绻,入手的光滑,肌肤的丰润,是黎明微弱的天光与黑夜疲惫的融合,是沉溺,是陷溺,是岁月山河在巅转反覆,是在疲惫中的欲生欲死。
“也许你说得对,不过是些稀松平常的事。”
陆离心头,没来由地一阵烦。
在陆离的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奸笑地动了一下,像是翻转了一下身子。
一声划水声,划开大片的水声,陆离吓得大惊一下,惊出一身冷汗,几乎大叫了出来。
粗重的呼吸声。
“只不过是船的浆声,你倒是吓得不轻。”狐小妖忍不住笑出声来。
陆离看了前方水声来处,果然,雾气散开,是一只轻长的竹舟,快速地滑来,轻若无物,快若飞箭,划开一道道水波。
但刚才心头的惊吓,并不是这声水波,或着不止是这声水波,而是水波恰好和那个不安的翻身,正好对应上,这才是让陆离吓得不轻的原因。
身体里,那个无脸黑衣人。
那个转过身子来的黑衣男,无脸黑衣男。
每当自已情绪低沉,无脸黑衣男就又出现了。
只是这次他没有转过身来。
但陆离确认就是他。
那个湿呼呼的黏糊糊的人,仿佛带走了所有的温暖,所有的欢乐,令人无法忍受,上次出现,陆离杀了人,几个要带他去王爷那里或者是林府的人。
“你没事吧。”狐小妖问。
陆离甩了甩头,回过神思来,又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留仙这个名字,我好像在那里看过。”
就这样把心头的事掩盖了过去。
狐小妖看了一眼陆离,但似乎脸上除了一些好奇和寻思,便一闪而过了。
至少,划水声不会把人吓成这样,如果是,太夸张了。
但是,陆离这个人到底与那个人有什么关系呢?
自已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那个人?
他为什么托自已做这件事?
救这个人?
只是,自已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不过,只要见到他,她一定能认出来。
化成灰也认得。
那轻舟已到了眼前。
在船上的人,一身斗笠,披了蓑衣,船头还有钓鱼的鱼竿。
“去哪里?”那人一双眸子,在斗笠下,看不到,半张脸在阴影里,只有下巴下面的小长胡须,特意留的,很有气质,如仙似神。
“去见庄先生。”狐小妖道。
但对这个船夫,狐小妖也不敢不恭敬,作了一个礼。
那人点点头。
狐小妖跳下了舟,并把陆离一把抓了下来。
陆离站在舟里,再细看这人,扑面而来的读书气质,不像是专门做船夫的,那人走到舟头,撑起竿。
陆离看到鱼竿边,有一本书册。
但别人书,最好不要乱动。
“这位先生,没有下雨,为何披了蓑衣?”
狐小妖拉了一下陆离。
“刚才忘跟你说了,不要乱讲话。”
那人微微一顿,似乎听了陆离的话。
但并没有作话。
只是突然之间,天上蒙蒙细雨下了下来。
如烟般的雨,从天空上洒落下来,雨水滴在水面上,晕开一圈圈细小的涟渏。
很快,涟渏便密集起来,大大小小的涟渏,就这样在水面上散开了。
万籁俱寂,只剩下这静谧的雨声。
“扑。”
头顶的雨突然没有了。
陆离回头,就看到狐小妖那双略显硬的手,正撑着自已的那把伞。
那把从阴间带来的伞。
不知为何,陆离没来由地心中一跳,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心里暗示他,收起这把伞。
但他立在那里,已经说不出话来,眼睛瞪着大大的,那把伞上的字……
“小楼昨夜又东风,此伞又隔一双人”
这字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淡淡的,旧旧的字迹,似乎历经岁月,已经太久,太久,在那女子的手里,也仿佛带了几分美丽。
只是这一刻,多余的心事,却是从末知的地方冒出来的。
就在这时,那个船夫却在转过头来。
眼神有意无意的,看了过来。
就像是命中注定,命中无法避开一样。
船夫的眼睛落在了那把伞上。
瞳孔在阴影里,仿佛在收缩。
陆离突然冲了过去,把伞收了起来。
狐小妖被弄地一身雨水。
“你干嘛?”
陆离压住深深的呼吸。“这把伞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信物,不能淋雨。”
陆离抱住伞,没有听狐小妖再说下去,他走到船头,坐了下去。
抱住伞。
坐在这雨中。
蒙蒙细雨下在身上,带着些许寒意,像条落水狗一样。
但陆离的心跳却没的就此安宁下来。
但那种不安的心,终于平稳了少许。
陆离看了一眼那船夫,又收回了眼神。船夫和狐小妖都在看他,刚才之间,他有一种直觉,那个船夫,似乎知道这把伞。
这把伞的来历就在眼前。
问过那个人就明白。
或者那个人看一眼就明白。
但是那个直觉告诉陆离,不行,那个人不能看,不能。
这把伞,不能被知晓。
也许冥冥之中,是阴阳伞告诉自已这么做。
不知何时,狐小妖已坐到了自已身边。
小狐狸在狐小妖的膝盖上,毛发上是细细密密的小雨珠。
两双眼睛,就这样一瞬不眨地看着陆离。
一个是怀疑,是猜透陆离的心思。
一个是无辜,是埋怨陆离收起了伞。
就这样看了许久,陆离却没有直视这两双目光。
就这样不止过了多久。
“到了。”
那个船夫轻声道。
两人下了船,陆离走过船时,看到毛笔和一册书,那原来不是本书,而是空白的本册子。
风恰好吹开了一页。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船夫划船离开,很快到了水中,只是突然之间,天上下起了小雪。
远山似乎在一片冰雪之中了。
那船到了中央,便不动了,那船夫走到船头,背对着陆离,继续钓鱼。
“怎么突然下雪了?”
陆离奇怪道。
“不是跟你说了,逍遥境内,光怪陆离。”
狐小妖转过身,往上看了去。
陆离还没有回头。
望着那满江雪,孤舟上穿戴者蓑衣斗笠的人,安静地在风雪中钓着鱼。
还有那首诗。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似乎是刚刚写成而已,墨迹都没有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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