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凉州风景如画,云江上近岸处荷花虽不多,但开得正好,碧绿的荷叶铺陈开来,接连成片的荷花在风中绽放,饱满的花朵轻轻摇曳,像极了江边笑语迎客的渔家姑娘。不远处便是远近闻名的云江双子亭,一座拱桥勾连,桥上人来人往,柳枝被风吹到了桥头行人的肩上。
白鸟朱荷引画桡,垂杨影里见红桥。
暮色已至,一艘豪华游船就在不远处,早早开了满船的灯,呼应着岸上的灯火通明。
今天晚上是凉州首富崔洪发的五十岁生日,就在这艘豪华游船上举办生日宴会。满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在今晚都聚集在这里,全程乐团演奏。
为了保证一晚上都能处在最佳状态,崔家请了三个乐团过来,方便替换。
弘雅乐团在一个多小时前演奏完毕,作为乐团的首席大提琴手,楚梦拥有独立的休息室。
楚梦今年十三岁,亭亭玉立,更生了一张漂亮的脸蛋,还被称为天才大提琴手。五岁那年父母双亡,被送到福利院,小小年纪尝尽了人情冷暖,性格十分孤僻,因为从小就展现出来的大提琴天赋最后被弘雅乐团的团长收养,不到五年就成了乐团的首席大提琴手。
桌上放着服务员才送来不就的咖啡和点心,但楚梦很累,更没什么心思,毕竟她刚刚才经历了一场挟持。
之前演奏结束后回到房间,刚刚开灯就被一个男人用枪抵住了后腰,威胁她不要出声,而她也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就是不知道是男人的还是其他人的,结果没一会就有警察过来调查,说是崔洪发的小儿子被人枪杀了,现在正在找凶手,问她有没有见到可疑的人。
其实楚梦当时有机会告诉警察那人就躲在浴室内,即使对方的枪正瞄准她,她不觉得自己会被一枪打死,最多就是受伤,这样也好,至少能在短时间内不被乐团逼着去做各种商演。
但一听说死的人是崔洪发的小儿子崔光辉,那个仗着父亲有权有势就无恶不作的恶棍,楚梦就觉得这个杀手也算是为民除害。崔光辉能在光天化日下当街将看中的女孩子拉近车里强奸甚至是奸杀未成年,却始终得不到法律的制裁,有人杀了他也算替天行道。
于是楚梦不但瞒下了警察,还掩护那个杀手跳江逃跑。
掩护杀手离开之后,回去路上经过公共休息区,楚梦又听到乐团的其他人在议论她。
“你们看到楚梦今晚对王少的态度没?爱答不理的,还以为自己是九天仙女呢!连王少的面子都不给!”
“她不一贯这样吗?永远一副清高的样子!偏偏还就有那么多男人喜欢!”
“就是!长了一张狐狸精的脸装什么装啊!”
“我看她也嚣张不了多久,往后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团长也不会保她!”
……
楚梦站在门口听着,虽然看起来和平时一样面无表情,拳头却攥得紧紧的,手指泛白。
她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乐团里面大都是俊男靓女,楚梦很清楚,大部分人都被有钱有权的人包养着,不管男人还是女人。
现在是法制社会,妓院开不得,但上有政策下手对策,这些有钱人总会为自己找到消遣娱乐的方式。在很多有权有势的人眼中,弘雅乐团跟妓院也没什么分别,里面的人都是可以嫖的,而宁死不肯接受的只有自己,所以她成了这些人中的“异类”,总是被排挤,背后说闲话不算什么,大多时候都是被正面为难。
楚梦每天兢兢战战如履薄冰。喜欢未成年的不少,她也是自杀过几次才勉强保住清白。
要不是因为她的技艺高超,撑得住首席大提琴手的位置,能提高乐团的档次,可能她早就已经被强行侵害。
她被孤立、被欺负、被苛待,这些都不能打倒她,她只盼着自己成年那天能逃离这个表面光鲜实际肮脏不堪的地方。
楚梦正要离开的时候又听到有人为自己说话。
“好了好了,背后这样说人不好。而且楚梦只是性子冷淡,人不坏。”
带着温和笑意的声音进了楚梦耳朵,楚梦却撇撇嘴走了,一点也不为对方帮自己说话而感激。
她知道帮自己说话的人是那个叫秦净的女人,刚进乐团半年已经是首席小提琴手,而且在半年内得到了所有人的喜欢,除她外。
楚梦觉得秦净很假,虽然脸上总挂着温柔的笑容,像个知心姐姐,但她就是觉得这个女人表里不一,心机深沉得很。
有一次晚上楚梦高烧,团长正不高兴楚梦回绝了一个想要买她一夜的大老板,故意不管她,团里其他人不愿意管,是秦净背着楚梦去了医院,还垫付了医药费。
其他人都说秦净太好心,太傻,楚梦从来不给她好脸色,没必要热脸贴冷屁股,反正团长最后肯定还是会送楚梦去医院,不会真的让这个摇钱树烧傻了。
秦净就摇摇头笑着说:“其实楚梦人不错。”楚梦就更觉得秦净虚伪了。
但偏偏秦净和她在小时候在孤儿院认识的净净姐长得像名字也像。不过楚梦肯定,这个女人不是净净姐。
净净姐性格胆小内向,最害怕人多的地方,每次人多的时候就要躲在自己身后,手里还得抓着自己的衣服,跟现在这个善于交际、八面玲珑甚至能周旋于各个男人之间的秦净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楚梦唯一感谢秦净的就是在崔洪发生日那天,她掩护那个杀手逃走的时候本来差点被发现,就是秦净出现叫走了那些警察,说好像在别的地方看到可疑人物,自己才能顺利掩护那个杀手离开。
也不知道现在净净姐怎么样了,当初净净姐虽然被领养了,但她一直觉得领养净净姐的男人不像好人,看着净净姐的目光总是怪怪的。
崔洪发生辰宴会结束后的第二个月,某一日,楚梦出去买衣服,回来的时候比较晚,就抄了近路。
刚要穿过一条小巷子就听到了人声,一男一女,女人的声音还有点耳熟。
楚梦脚步顿了一下,躲进阴影处,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虽然此刻光线较暗,但楚梦还是看出正哭着说话的女人是乐团新来不久的竖琴手池莲莲。在池莲莲的对面站着一个彪形大汉,满脸横肉还纹着花臂,看起来就不是好惹的。
楚梦听了一耳朵,大概明白怎么回事。
池莲莲的奶奶重病,向高利贷借了八万治病,现在利滚利变成了十万,男人是高利贷公司过来找池莲莲崔欠款的,还说要是池莲莲不抓紧时间还钱就会去医院折腾她奶奶。刚刚动过手术的老人家可经不住闹腾。
楚梦之前听说过池莲莲家里条件不好,母亲在她小时候跟人跑了,父亲在工地上做工出了事故意外死亡,但工地那边只赔偿了五万块钱,这笔钱还被爷爷偷走去赌钱,输光了爷爷也被人打死。她自小就是被奶奶靠着捡垃圾养大。
楚梦反复思量着池莲莲的事,觉得这小姑娘实在可怜,反正自己无亲无故,每年赚到的钱基本都是匿名捐给福利院,那就帮她一把。
但楚梦不会大张旗鼓地施人恩惠,也不想让人知道是自己帮忙,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别人的感谢。于是楚梦就去附近银行取了十万现金,想着等晚上吃饭的时候偷偷把钱放到池莲莲的房间去。
乐团每天三餐都是一起吃,而且吃饭时间固定,只有这时候她才有机会悄悄去送钱。
晚上吃饭楚梦随便扒拉了两口就没再吃,也没人问她是不是胃口不好,都只当她娇贵,嫌弃今天的饭菜不好吃,还你一句我一句数落着楚梦的不是,说得十分上头,只有秦净依旧笑而不语。
楚梦先回自己房间拿了十万块钱,之后就去了池莲莲房间,刚刚将钱放到桌上,转身要走,还没迈出一步,池莲莲就猛地推开门进来,快步冲到楚梦面前甩了一巴掌,“贱人!居然偷我的钱!”
楚梦还没反应过来,池莲莲尖锐到令人头痛的声音就引来了其他人,包括团长。
池莲莲跑到团长面前哭天抹泪地说楚梦偷她的钱,桌上的钱只是一部分,她之前还丢了十万块钱也一定是楚梦偷的,这次是人赃并获,自己要是再晚来点桌上的钱也就被楚梦偷走了!她一定要楚梦赔她钱!
此刻楚梦在池莲莲房中,桌上又放着那么多钱,再加上众人平时就讨厌楚梦,又嫉妒楚梦赚的钱比她们多,这会都选择站在池莲莲这边纷纷责骂楚梦,还跟团长说就应该把楚梦送公安局去!
团长左右为难,楚梦是他这最优秀的大提琴师,而且喜欢捧着楚梦的人不少,这是他的摇钱树,但要是不处置的话也不能服众,无奈之下也只是跟着痛骂楚梦发泄。
楚梦眉目含冰,抿着嘴不发一言,只是在冷冷扫过众人之后,鄙夷的目光落在池莲莲身上。
池莲莲偏过头不敢直视,仍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低低啜泣。
众人越骂越激动,甚至有些兴奋,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人这会正被他们当面骂得狗血淋头,实在是爽,骂到后面这些人已经不是在为了池莲莲“讨公道”,只是在纯粹的发泄和伤害一个他们以往根本无法企及的人。
团长气坏了,上前抬手就要打楚梦一巴掌。
秦净突然快步走过去挡在楚梦身前,啪的一声,那原本应该落在楚梦脸上的一巴掌就这么落在了秦净脸上。
团长傻眼了,其他人也傻了,全部都怔怔地看着秦净,房间里总算安静下来。
团长毕竟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手劲儿也大,这一巴掌直接把秦净的嘴角打出了血。
秦净脸上还是挂着淡淡的笑,语气平缓地说道:“大家先别生气,冷静想想,我觉得这事不太对。池莲莲是在我之后来的乐团,而且我记得她来的时候还说过自己身上五百块钱都没有了,以后赚钱也是为了给还在住院的奶奶治病。这种情况下,入团不到两个月,她哪来那么多钱?还都是现金?我看大家有现金放在房间里的就赶紧去看看,是不是少了,真要是少了就来找池莲莲要。”
众人一听秦净的话纷纷都要回房。池莲莲慌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
“我错了!是我冤枉楚梦!我回来的时候看到楚梦正往桌子上放钱,就猜想应该是楚梦知道高利贷找我还钱的事想帮我一把,我鬼迷心窍,就想趁机在敲诈一笔,这才冤枉楚梦偷钱!我没有那么多钱!真没有!”
就算这时候池莲莲说实话也不是良心发现,不过是因为知道要真是让这些人回房间去看,就算没丢钱的也会说丢了,到时候都会来找自己要钱!人就是这样!
听了池莲莲的话,众人脸上一阵红一真白,他们难以相信平日里都不拿正眼看人的秦净竟然会帮助别人,还是这种匿名帮助。又想到刚刚他们辱骂秦净的那些话,一个个都有点站不住,也更加气恼池莲莲!
团长一巴掌打得池莲莲眼冒金星:“我可怜你才让你进乐团!你这个白眼狼居然敢诬陷我乐团的人!明天一早就给我滚蛋!”
楚梦看着一屋子的人,刚刚还咒骂的厉害的众人此刻却没有一个敢跟她对视一眼。楚梦走向门口,所有人都自动给她让出一条路,看着她面无表情地离开。
团长张张嘴:“都这么晚了你去哪?”
楚梦没说话,头也没回。
秦净轻轻拍了拍团长的肩膀:“我去看看她!”
团长感激地看向秦净:“行,好好劝劝她!”
楚梦走到红桥上,双手搭着栏杆,低头瞧着映着月色的寂静江水。忽然,有什么东西落入水面,荡起浅浅的波纹,搅碎了水中明月,顷刻间又完好如初。
“哭了也不出声,这样的哭法很容易把身体憋坏。”
楚梦转头,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的秦净,眼神冰冷又警惕。
秦净笑笑:“你知不知道当一个人露出警惕表情的时候往往会适得其反?如果我想要害你,发现你已经警惕我了,那么我只会更加小心,也就能增加我成功伤害你的几率。”
楚梦转过头,抹了一把脸,无视秦净。
“脸上好些了吗?池莲莲的手劲儿不大,看起来没有大碍。”秦净自问自答。
楚梦有些烦躁,转头不耐烦地问:“你到底想说什……”
话没说完,楚梦愣住了,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秦净,脸上没有笑容,冰冷锋利地像是一把冰刃,似乎只要稍微靠近就会被寒气冻伤。
“你……”
“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秦净打断楚梦的话,“想要生活好,就得在不同的场合找到合适‘伪装’。我从来没有给过乐团里任何人实质性的帮助,但每个人都很喜欢跟我打交道,甚至有好事的时候也能稍微想到我。但你呢?我知道今天不是你第一次帮人,上个月宋岩生病,上上个月有个富家子弟调戏燕子,还有很多很多,但这些人怎么对你的?包括今天你帮助的池莲莲,他们有谁感谢过你?你可以施恩不望报,但面对你帮助的人还反过来害你,你就没有想法?你要清高,但你也得有那个本钱!你只会拉大提琴,只是乐团的赚钱工具,没有足够高的社会地位也没有可以骄傲的资本积累,深陷泥潭,你凭什么清高?不过是拉拉嘴角弯弯眼睛的事儿,假笑多了就能像真的,能要了你的命吗?”
说完这一番话,秦净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一阵凉风吹来,楚梦看着搭在桥栏杆上的不属于自己的卡其色大衣,久久出神。
一个月后,弘雅乐团去一个高级会所演奏。
会所的老板一眼就看中了楚梦,给了乐团团长一个无法拒绝的价格,团长便帮着这个老板在楚梦的饮水中下了迷药。
但谁也没想到楚梦居然是抗迷药的体质,天生对这一类的药物敏感度低,在差点被会所老板脱光衣服的时候醒了过来,挣扎着跑了出去。
会所老板捂着被打伤的头吩咐保镖去追,楚梦没跑几步就被按在了地上。
这一层楼都是给乐团休息的,没有别的客人,乐团里其他人都看到了,但没有一个人出来,他们听到了楚梦的呼救,但都选择紧紧关上房门。
就在楚梦被抓着头发要拖回房间的时候,秦净冲了出来,对着那些保镖拳打脚踢。
但秦净毕竟只是个女人,很快就被那些保镖打得鼻青脸肿吐血不止,她还拼命拉着那个一直扯着楚梦头发的男人,用微不足道的力气捶打对方的手,却被对方一脚踢出老远,吐出的血中还夹杂着内脏碎块。
楚梦脸上没有表情,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看着浑身血污的秦净泪如雨下。
秦净困难地睁开眼,面前是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
她费力地抬头看去,是一张有点熟悉的面孔——几个月前崔洪发生日宴会上那个从楚梦房中逃出去还在楚梦掩护下逃走的男人,她知道是这人杀了崔洪发的儿子,她看到了。
秦净颤颤巍巍地从口袋中拿出今天买东西找来的一元硬币,也是她身上唯一的现金,染着温热的血,吃力地举起来:“带她走……求你……”
秦净的手无力垂下,瞳孔散开,一元硬币滚到男人鞋边。
男人捡起硬币,塞进口袋。
十分钟后,会所燃起大火,据后续报道,火灾死亡三人——会所老板,弘雅乐团团长,还有一名乐团成员。
十天后,楚梦出院,一个身着黑西装的男子开车来接她,车子的挡风玻璃前放着一枚血迹已干的一元硬币。
“你会有个新身份,跟着我开始新生活。想好以后叫什么名字?”
楚梦看着不远处沐浴在温暖朝阳下被烧得黑漆漆的会所,机械地勾着嘴角:“秦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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