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晴芳在李渭枫的注视下缓缓清醒过来,大夫为她诊过脉,松了口气庆幸道:“夫人的身子暂时没有大碍,血也止住了,剩下的还需观察两日再下定论。”
李渭枫面色一缓,接过弄春手里的米粥,吩咐道:“你先下去吧,这里有我。”
弄春瞧了一眼床上已经苏醒过来的晴芳,虽说心里仍有一丝不太放心,可见他二人之间的气氛已然无恙,还是乖乖退了出去。
李渭枫端着粥碗来到晴芳身边坐下,翻搅着吹去大半的热气,才舀了一勺喂到她嘴边。
晴芳张口咽下,看着面色憔悴,一脸胡青的他,抬手摸上他微微剌手的下巴,有些心疼道:“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李渭枫捉住她的手,塞回被子里,淡淡一笑:“没什么,你好些了吗?”
晴芳点点头:“好多了。”
他又舀了半勺白米,轻轻吹了吹,递到她嘴边:“先吃点东西,一会儿好喝药。”
晴芳再没言语,乖乖地配合他吃完了一整碗米粥。小腹处的撕裂感已经消失,如今暖洋洋的,还有些微微发胀,像是有人一直捂在上面一般。
李渭枫借着袖子给她擦了擦嘴,又转身去桌上给她倒清口的热茶。
晴芳抬眼看着来回忙碌的他,神思清明了许多,主动开口道:“侯爷,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昨天下午我说了很多胡话,你别往心里去。”
李渭枫手里的动作明显滞了一下,他捧着杯子,小心翼翼地喂晴芳喝着茶,轻声道:“没有,不要胡思乱想。”
自她醒来以后,他们之间一直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距离感,李渭枫似乎在刻意逃避什么,晴芳察觉到了,拉住他的袖子,喊他坐下。
他依言坐到她身旁,侧着头不肯看她。晴芳强行掰过他的脸,逼他直视她的眼睛:“为什么不敢看我?”
吃完东西后她的气色看上去好了不少,整个人周围的气场都跟着温和了许多,这让李渭枫悬着的心稍稍回落了一些。
他握住她的手腕,缓缓揉着中间的穴位:“你才刚好,先不要想太多,嗯?”
“昨天你说的那些话,其实我都听到了。”晴芳用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眼神灼灼地看着他道:“我很开心。”
提起昨天的事,李渭枫正想赶紧岔开话题,被她这么峰回路转的一句“开心”,惊得差点闪了舌头。
比起吵架,李渭枫更怵她这副捉摸不透的性子,原本他都做好了被她责难的打算,甚至都提前设想好了万一她要提出放妾,他该怎么回绝,可真到了不得不面对的这一刻,他又僵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何处放。
晴芳大概猜到了他的心思,所以主动将头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在他耳边轻轻安慰道:“所以我也想把同你更加坦诚一些,说说我的心里话,你愿意听吗?”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睫毛忽闪了两下,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才涩然道:“愿意,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听。”
晴芳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揽着他精瘦的腰身,神色平静如水:
“以前,我一直憧憬着能够成为你的正妻,是因为我想为自己争一口气,好让我娘家的那些人正眼看我一回。”
她的目光顺着李渭枫的侧脸,延展到窗台处开得正盛的两盆兰花上面,那花开得不争不抢,淡雅清丽,像极了栽培它的主人,晴芳释然一笑:
“可后来真的得到了你的允诺,我却没有一日能够高兴得起来的,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像是自问自答一般,她没等李渭枫回答,又接着道:“是因为我每天都在问自己,究竟有没有那个本事,能担得起这个位子,够不够资格穿上那身朝服站在你的身侧。”
“过去的那段日子里,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便总能找到理由说服我自己,我是有资格的,我可以做到。现在想想,大概是仰仗着你对我一时的宠爱,昏了头了。”
听着她略微低迷的语气,李渭枫正想出声安慰,却被她按住了嘴唇。
“可我想要的并不是宠爱。”晴芳闭了闭眼,继续缓缓说道:“直到昨天我见到方夫人,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我娘跟沈夫人这两种女人,像我这种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子,本本分分地做一个妾室就已经很了不得了。”
“所以我想通了,侯爷,倘若腹中孩儿还愿意留下来与我相见,那我便不会再有任何逾矩的奢望,我会老老实实地养好身子,迎接他的到来。
只是,我也希望你能给我点时间,等我变得更加成熟,更加勇敢,等到我能真正担得起‘李夫人’这三个字的时候,我想靠自己的努力成为你的妻子。”
她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却是字字珠玑,发自肺腑。
李渭枫的心里早已掀起惊涛骇浪,像是久居沙漠的旅人突然迎来一场足以滋润大地的甘雨,让他的灵魂得以复苏,血液重新贲张开来,他没想到一夜过去会迎来这样大的惊喜。
晴芳瞧着他呆掉的傻样,方才忐忑的内心终于安定下来,轻松道:
“当然,倘若有朝一日侯爷厌倦了我,有了新欢,那我也不亏。我也只跟你求个‘平妻’之位,你看皇上他能答应吗?”
晴芳仰着头,眼睛弯得跟月牙儿似的笑对着他,李渭枫知晓她这是借着昨天的话儿故意打趣他,可多少还是有些拿不准她的态度。一时间,他不知该夸她太懂事,还是该安慰她不要瞎想。
“别说傻话,我的身边除了你,还能是谁?”
他捉起她细若无骨的手指,与她十指相扣:“我的心没有多大,一个大齐,一个你,就满了。”
天底下没有什么是比两情相悦更让人开怀舒心的事情了。她男人有多好她比谁都清楚,人人都知安定侯心中满是家国大义,而她却能从中分得一席之地,且含蓄如他,如今也肯说出这样露骨的情话,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有什么好斤斤计较的。
晴芳心中的郁结解开了,胃口自然也好了起来,只觉刚刚那碗米粥连开胃都算不上,嚷着想吃花婶亲自做的千层油糕。
李渭枫点了点她的鼻尖,无奈道:“小馋猫,等你身子好些,我带你去见他们。”
晴芳捧着他的脸使劲揉了揉,这人整天板着个脸,跟得了面瘫一样,虽然这样也很好看,可明明笑起来的时候更加熠熠夺目,她想从他脸上看到更加丰富一些的表情,遂问道:
“你不跟东虎争风吃醋了?”
李渭枫明知她是故意的,还是一脸严肃道:“东虎也好,沈绪也罢,总之不许你和他们亲近。”
晴芳捂嘴偷笑,果然,醋还是要吃的,不吃是不可能的。李氏酸醋坊名不虚传。
两人之间的隔阂消弭了,自然少不了窝在一起说些悄悄话,李渭枫同她说起前些日子那个古怪的梦,晴芳多次颇为惊讶,说是当天自己也做了同样的梦,不过她进入的却是最为怪异的那个时空。
她在他脸色“吧唧”一口,开怀道:“可能咱们就是生生世世注定了的缘分呢。”
“嗯,我觉得也是。”
李渭枫将她放平,在她身侧躺下,给她轻轻揉着肚子,晴芳很是受用,更进一步道:“往后咱们不吵架了好不好?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要互相吓唬对方。”
李渭枫想不吵架大概是做不到的,他可没有那个信心能做到一直不惹她生气,于是转移话题道:“那你先给我交代一下,你究竟有几个好哥哥?”
晴芳狡黠一笑,故意逗他:“说不准啊,我堂姊妹,表兄妹多了去了,说不定哪天又杀出个赵绪王绪杨绪什么的,个个儿跟我谈过婚论过嫁,到时候侯爷可怎么办?”
李渭枫的脸一下子就黑了下来,正所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还能怎么办:
“来一个挡一个,来两个我便撵一双。”
说到好哥哥好妹妹,晴芳忽得想起之前的傅灵犀,又想起昨日的方夫人嫡妹,这个傻子对自己身边的莺莺燕燕倒是真的从来没上过心。
她满意地奖励了他一个带着药香味的吻,调笑道:“你这个大醋坛子,依我看,咱家以后都不用买醋了,整个长安城的人家都来安定侯府换醋得了。”
二人又说笑了一阵,李渭枫崩了一夜的弦终于松懈掉,拥着她睡了过去,晴芳摸着他眼下的乌黑,心疼地在上面亲了亲,她到底还是舍不得这个男人难过的。
——
这一觉便睡到了下午时分,晴芳用好午膳,由弄春服侍着喝下安胎药,正想叫李渭枫起来吃点东西,江鹤突然着急忙慌地闯了进来,说是皇帝急召侯爷有事。
李渭枫揉了揉眉心,从床上坐起,也顾不上吃饭,匆匆洗漱一番便赶去了书房。
一进门,他便被满地的狼藉绊住了脚,转头望去,卫垣面色不善地站在书桌前,手里捏碎了一只白瓷杯,碎片割伤了他的手,沈绪正跪在一旁,忧心忡忡地望向李渭枫。
他不急不躁地行礼问道:“皇上,发生何事要动这么大的怒?”
卫垣冷哼一声,抓起桌上的一个物件朝他砸去,李渭枫没有躲避,任由他砸中正心。
一瞬间,气氛剑拔弩张起来。
沈绪印象当中的小皇帝虽然脾气古怪,难以琢磨,可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是笑眯眯的,尤其是生气和伤心的时候,笑容更是让人不寒而栗,他还是头一次看他如此崩溃的样子。
卫垣迟迟没有回应,李渭枫转而问向沈绪,沈绪硬着头皮,战战兢兢低声道:“回侯爷,皇上让我找的人,今早在赶来的路上被人刺杀了。”
李渭枫拧眉:“被杀了?派去暗中保护的人呢?”
沈绪拱手道:“前去探查的人说所有的暗卫包括侍从一个不剩,全部命丧当场,他们在现场发现了这个。”
他将刚刚卫垣用来砸安定侯的物件从地上拾起,重新恭敬地递给李渭枫。
那是一只铜制的飞镖,上面淬了毒,镖头的凹陷处刻有一个篆体的“风”字,李渭枫愕然,略有疑惑道:“皇上是在怀疑微臣?”
卫垣转过身,与他四目相对,语气冷冽道:“好一个‘风’字,安定侯,你要如何解释?”
李渭枫眼中一片坦荡:“臣不知皇上是何意思,更不知臣需要给您解释些什么。”
小皇帝绕过沈绪,走到他面前,拽着他的衣领,嗤笑起来:“很好,既然解释不出来,那就给朕去牢里好好想想。”
他松开手,厉声向外喊道:“来人,将安定侯给朕带下去,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沈绪跪在那里人都傻了,他不明白事情为何发展到如此地步,为何区区一只刻着“风”字的毒镖就能激起小皇帝如此大的反应,这与安定侯又有什么关系。
他上前试图劝道:“皇上三思,此事尚有蹊跷,单凭一个“风”字说明不了什么……”
“住口!再说下去朕连你一起关!”卫垣背对着他,周身散发着陌生的骇人气场。
他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即将发狂的小兽,李渭枫看在眼里,神色平静而淡漠,他直视着卫垣的眼睛,不卑不亢,一字一顿道:“皇上,臣说过了,臣这一辈子姓的都是李,你若不信,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沈绪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他却能切身感受到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重到顷刻间点燃了卫垣的怒意,他指着门外咆哮道:
“滚,都给朕滚!”
很快有侍卫前来将李渭枫带了出去,卫垣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他才终于情绪爆发,逮着什么摔什么,沈绪不敢走远,躲在门外远远地守着他。
房间里的东西尽数化为齑粉,一直到砸无可砸,卫垣才跌坐在地,靠着桌腿痴痴地苦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红了眼眶。
李渭枫被人铐住手脚,送上了去往扬州大牢的马车,江鹤欲跟他一同前往,却被他拦了下来:“我不会有事,你先把夫人送去徐东虎家中暂住几天,让弄春跟着伺候,就说我奉命出去办几天事,很快回来。”
江鹤有些犹豫,作为贴身侍卫,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侯爷一个人身陷牢狱,可又担心皇上会为难侯爷的家眷,最后还是听话地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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