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寿掂了掂手里的银子,目光在两人身上溜了一圈,忽的呵呵笑了两声,老公鸭嗓子笑起来跟踩了鸡脖子似的,听的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倒是个实心眼的小子,这里比不得别处,苦巴巴的熬了几年,才攒了这么点儿存项,你们的好处,拿了,咱家这心里也不安生,得了,咱家领了你的心意就是,这银子还是自己收着吧。”说着一扬手银子包丢回了二狗子。 二狗子捏着银子包愣在当场,不明白今儿怎么连银子都不灵了,洒扫处谁不知方大寿是个只进不出的主儿,银子只要入了他的眼,就甭想着拿回来了,他们这些小太监的二两月例银子,刚到手就得交上去一半当孝敬,想谋个好些的差事,还得送大好处,今儿怎么了,太阳从西边出了不成?
方大寿可没功夫理会二狗子,而是冲林杏招招手:“你这小子平常瞧着不念不语的,倒是个内秀的,你过来。”
林杏没动,却开口道:“管事大人,奴才今儿得当差事呢,这会儿时辰可不早了,再耽搁下去怕要误了差事。”
方大寿瞅了这小子一会儿,他在宫里混了大半辈子,自觉看人还是有些眼光的,别管这小子之前怂不怂,今儿这意思看来,倒真像个有本事的。
这有本事就有底气,有底气才敢要好处,这是谁都明白的理儿,方大寿一点儿都不担心林杏跟他耍花活,这天下是万岁爷的,可在这洒扫处,他方大寿就是天,这小子要是敢忽悠自己,寻个机会弄死他,比碾死一只蚂蚁都容易。
想到此点点头:“你倒是机灵。”随手往下一指:“你今儿替他的差事。”方大寿指的不是别人正是李玉贵。
这小子使银子谋了差事,如今正得意呢,不想好日子没过上两天,又回去倒马桶去了,心里那个郁闷就别提了,瞥了林杏一眼,心说,这小子之前怂的那样,他们怎么欺负都不敢吱声,今儿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真想不明白,却也不敢违逆方大寿,忙跟着二狗子干活去了。
地上趴跪的几个小太监,也如蒙大赦跑的飞快,一个个恨不能在脚下按俩风火轮,不一会儿功夫,就散的干干净净,院里只剩下方大寿师徒跟林杏。
四德子是洒扫处的红人,林杏听人说过,先头也是干的倒马桶的差事,后来不知怎么巴结上方大寿,成了他的干儿,出出进进的跟在身边儿,底下的小太监想巴结贿赂方大寿都得通过他才行,这小子不用干活,还能捞不少好处,底下的小太监没有不眼红的。
估摸也是这个励志前辈摆在这儿,李玉贵才玩命的往上攀,林杏没有看不起他们的想法,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人的本性,没什么可耻的,谁不想过舒坦日子呢,自己不也一样。
四德子从里头搬了板凳出来,扶着方大寿坐下,又倒了一碗热茶,方大寿喝了两口热茶,方才道:“浮云轩住的娘娘虽说微份不高,前些日子却连得了皇上几回召见,咱们万岁爷是个冷性儿,对后宫的娘娘们从来都是淡淡的,能得召见个一两回就不得了了,可见浮云轩这位是入了万岁爷的眼,要不然,也不会一连遣了两个太医过来瞧病,可就是不见效,论说,这事儿跟咱们洒扫处也挂不上边儿,偏偏娘娘做了这么个梦,这宫里的奴才虽多,可就数着咱们洒扫处的好欺负,好事儿落不上,这倒霉丢命的事儿一准派到了咱们头上,好歹的,我也算你们的师傅,但能有个活路,也不能把你们往死里头推不是。”
林杏忙道:“您老是菩萨心。”
方大寿嗤一声乐了:“你小子倒会拍马屁,闲话我也不说,咱们就说正事,浮云轩当差的,有咱家一个老熟人,略扫听了扫听,说这位娘娘入冬的时候还好好的,不见有什么症候,不想前些日子忽就病了,一开始只是闹头疼,发热,嗓子眼儿干,太医来瞧了说是痰火内盛,吃了太医几服药下去,不见好,这两日天天闹心慌,恶心,瞧着反倒更重了,也不知怎么个缘故?”
林杏微微沉吟,不能切脉只能从症候上粗略辨别,头疼?发热?嗓子眼干?太医既说是痰火内盛,定是切出了一息六至以上的促脉,方断定是痰火内盛之症,入药后症候不解,反而闹起了心慌,恶心,这是典型的药不对症。
从方大寿描绘的症状看,这位云贵人倒像是中暑的症状,中暑?对啊!林杏猛然想起以前看过的医案里,曾经有过一个古时的病例,言道:时洞庭叶翁,冬月遘疾几殆,群医咸以痰火治之,只一医独云中暑也,重皆掩口大笑,言冬月怎会有暑热之症,岂非胡言,却下香糯饮以试之,一剂而愈,这位云贵人显然也是一样的症候。
想明白了,林杏心里大定,却知道若跟方大寿说实话,这老太监肯定以为自己胡说八道,断不会用自己的法子,反而会觉自己蒙骗于他,不如还用之前的托词。
想到此,开口道:“倒真是巧了,这个症候奴才的娘也得过,跟您老说的一模一样,找了郎中来瞧过说是痰火,吃了药也不见好,反倒更重了,眼瞅着人都病迷了,我爹才翻出来这个祖传的秘方来,照着方子只吃了一回,我娘就好了。”
方大寿听了激动的不行,忙道:“你可记清了?你娘的症候真跟我刚说的一样?”
林杏点点头斩钉截铁的道:“一模一样。”
方大寿一伸手:“那快把秘方拿来。”
林杏心说,这方子一出来能瞒得过方大寿,也绝不可能瞒的过太医。
方大寿见她迟疑,以为她要反悔呢,驴脸一掉哼了一声:“怎么着,还怕咱家吞了你家的祖传秘方不成。”
林杏忙道:“哪能呢,只不过我爹临死的时候交代过,这个祖传秘方万万不能传出去,就算在奴才家也只传男不传女。”
噗嗤……旁边的四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指着他道:“你都进宫当太监了,你爹还指望你传宗接代不成,什么传男不传女,进了宫,咱们这辈子就绝了这门了。”
林杏低下头:“奴才虽说绝了后,可听我娘说过,我们林家以前也算大户,奴才这门绝了,还有些旁支的兄弟,想来能承继林家香火。”
四德子愣了愣,这小子在洒扫处刷了四年马桶,统共说的话也没几句,弄得他们都以为这小子是怂蛋呢,如今听这小子说话,倒是个有计较的。
方大寿忽道:“你念过书?”
林杏点点头:“我爹中过秀才,起初家里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奴才自小念了几年书,后来我爹病没了,娘没法子才送我进宫。”
林杏的胡说八道,倒是赚得了方大寿一丝怜悯之心,叹了口气:“你也是个没运道的,好歹也是个书香门第,若你爹活着,怎么也不至于进宫里当奴才。”说着话头一转:“只不过,既然要治娘娘的病,就得把你家的祖传秘方献上去才行,若不然岂不白费功夫了。”
林杏低声道:“奴才有句话说出来,您别恼,您老纵然再有体面,手也伸不到浮云轩的娘娘跟前儿不是,莫说浮云轩的管事太监掌事嬷嬷,就是外头,多少眼珠子盯着呢,更何况,还有太医院的人,他们治不好娘娘,自然不会承认自己没本事,只会把娘娘的病往重里头说,只要没治好,他们就没事儿,倘若有人出头治好了,岂不就坐实了他们医术不精的罪名,您老在宫里的年头长了,自然比奴才明白,得罪了这些太医,以后怕有大麻烦。”
方大寿看了他一会儿:“依着你该怎么办?”
林杏目光闪了闪:“奴才就是胡说八道呢,哪有什么法子,还得您老拿主意。”
方大寿呵呵笑了起来:“以前真没瞧出来,你小子这么机灵,行了,你也别藏着掖着了,这事儿成了,咱家若能谋个好差事,断然少了你的好处,快说快说。”
林杏:“奴才大胆问一句,您老在浮云轩的老熟人当的什么差事?”
方大寿:“虽不多体面也能递上两句话,在主子跟前应着端茶倒水的差事……”说着看向林杏,猛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蹭的站了起来:“你是想通过他直接把药递上去?这可不成,若有个差错,别说好差事了,只怕咱家这条老命都得搭进去。”
林杏却道:“奴才听人说过一句话,觉得很是有理儿,这好事没有平白无故从天上掉下来的,有时候就得赌一把才成。”
方大寿死死盯着林杏,脑子里划过昨儿刘敬那副嘴脸,忽咬了咬牙:“他娘的,老子就不信老天爷这么偏心,每次都站在他刘秃子一边儿,咱家就赌这一回,赢了,咱爷们谋个好差事吃香喝辣的,输了,不就一条老命吗,咱家也不是那些达官贵人,这条贱命不值几个钱,你小子快去准备,咱家这就找我那老熟人拿主意去。”撂下话转身走了。
他走了,四德子可没走,围着林杏转了几圈,挑着眉道:“你小子行啊,这心眼子都赶上藕眼儿了,以前怎么就没瞧处来呢。”
林杏嘿嘿笑了两声:“这不是跟哥哥们学的吗,弟弟年纪小,往后还得指望着哥哥提点呢。”
四德子哼了一声:“我提点你,别让你小子带沟里去吧,甭废话了,赶紧写方子,我得抓药去,这事儿可耽搁不得。”
林杏也不再推辞,寻了纸笔,写了方子,吹干了递给四德子。
四德子左右端详了半天,又瞧了林杏一眼,说了句:“以往我可是眼拙了,闹半天,咱们这洒扫处还藏着一个识文断字的秀才呢。”
“什么秀才?不过略识几个字罢了,比不得哥哥们的本事。”
四德子摆摆手:“你小子就别奉承了,估摸往后哥哥我给你提鞋,你都瞧不上呢。”撂下话匆匆去了。
林杏甩了甩手,好久不写毛笔字,都有些手生了,四德子的话说的不错,自己真要是能爬上去,就四德子这个蔫坏损的小子,给自己提鞋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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