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听不出喜怒的一句话, 但大约他没有多开心。 妖王指尖敲击在长椅扶手上，一声一声，仿佛响在人心中。
也许他对顾怜至多只是一些稀疏的兴趣, 与此时的魔主一样, 认为她有些‘有趣’, 那些温和与宠溺，只是妖王浮于表面的些微宽容，因他和魔主不同, 乌横天的冷酷更赋予表面，有不容忤逆的霸道, 妖王的冷酷却暗藏内里, 多数时间看见的是他的笑容。
可那笑容并不代表他仁慈。
身居高位的人通常只容自己负他人, 何曾愿他人负自己？
顾怜的举动称不上负他，但总归不是那么令人开心, 且玄昼之名响彻修仙界, 就算顾怜当真觉得他与其他修者并无不同, 事实却不可能真正如此。
顾怜此时该祈求他，或是向他求助, 总归该像个正常小修士一样顺应潮流，而不是对度厄说了那样一番话, 倘若她求助, 玄昼在静观之后定然会开口, 毕竟这对他确实不是什么大事，甚至连度厄、她的师兄也是这样觉得。
但顾怜却选了一条更艰难的路。
她宁愿承受剥皮之刑，然后对他说‘苦难何必牵扯他人’，纵然深沉如妖王，也会因此感到不悦, 哪怕只是些许情绪。
在常人看来他的神态并无变化，熟悉他的玄明妖尊却很清楚地感知到兄长的气息冷漠起来。
他凝视那个人族小修士时，再无从前那种散漫、夹杂着些许饶有兴趣与逗弄的情绪。
玄明妖尊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好事，修者修心，古井无波才是正道，那小修士能使他兄长情绪起伏，哪怕是冷漠与不喜，也证明了她在玄昼眼里和其他修士是有区别的，否则一个小小金丹修士，一口气能吹死的存在，谁会因蝼蚁做了什么而产生怒气？
他默默扫过自家兄长一眼，但看到的只有淡漠的冷意，和他凝望那小修士幽深目光。
他不禁皱眉，想要开口，但几番思索，玄明还是咽下了准备说的话，因为妖王不喜他人质疑。
这些细小的思绪无人知道，便是正在受剥皮之刑的顾怜也不知道妖王的弟弟心里百转千回了这么多次，她只是在得到妖王微笑回应之后看了眼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臂，像从前一样温和亲切对他道：“妖王大人稍等，很快就好了。”
在场诸多修者，低阶高阶都有，但能在这种情况下面不改色谈笑风生，大约也找不出几个，且她看着还这么年轻。
座上乌横天在她与玄昼交流完之后抚掌大笑，苍白面容上浮现笑意，十分愉快的模样，甚至还罕见称赞了她一句：“原本还以为是玄昼兄的小宠儿，原来竟是个巾帼英雄，好，本尊喜欢。”
虽是这么说，可这位魔主也没令人停下行刑，显然只是被眼前之事取悦，那‘巾帼英雄’四个字也说得十分漫不经心。
顾怜却很真诚地向他道谢：“您过誉了。”
她面目温和，笑意从容，目光悲怜中透出几许怜悯，少女的原该青春活泼的气息与那一抹慈悲交融，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奇异之感，十分引人注目。
乌横天望着她再次大笑道：“本尊许久没见着你这么有趣的人了，很好，作为奖赏，我准你只剥这双手。”
这说不上是不是宽容，也许对这位魔主而言，只剥双手已是难得的奖赏了，顾怜也没有丝毫诧异，依然微笑答他：“多谢您的宽容。”
倘若不看她鲜血淋漓的双臂和隐约可见的血-肉骨节，恐怕谁也不会知道这竟然是在谈论剥皮这等恐怖之事。
而因着顾怜没有向妖王求助，玄昼目光冷淡凝望，并未阻挡，于是这场剥皮之刑直至将顾怜双臂皮肤都剥下来才停止。
度厄虽有心想帮她，但他只有元婴修为，在场之人又无相识，根本无力阻止，只能紧抿唇角，默不作声。
虽说不肯承认顾怜是他的师妹，但实际上这位佛子与顾怜关系还不错，从顾怜之前和林越他们说起交流会提到他便能看出，加上顾怜年轻小，度厄对她还是有几分照顾之意。
此刻眼见她受此酷刑，周围妖魔两族漠然视之或眼含残酷，他本是和温和和煦之人，此刻心中的怒火却无法言表，倘若说顾怜立下宏愿，誓要度尽天下魔头，使芸芸众生脱离苦海，那他此刻便与之完全相反。
度厄手掌紧握，目光第一次流露出寒冷之色。
妖族、魔族，皆是冷漠残暴之辈，佛祖乃人族之佛，慈悲不该这些人享受，他虽温煦，可佛亦有怒目金刚时，总有一天他要除尽天下妖魔，还修仙界一个朗朗晴坤！
度厄深吸了口气，低下头不去看鲜血淋漓的场面。
倒是受完了刑的顾怜丝毫不介意自己双臂血肉显露，她从灵戒中拿出些许药粉洒在双臂上，又有条不紊服下一颗丹药，然后放下挽起的衣袖，遮住鲜血淋漓的双臂，端端正正朝魔主行了一礼。
“多谢魔主成全。”
行礼之后，她才走到被压跪着的女修士面前，亲自扶起她，又对旁边的魔族男修微微一笑，开口道：“既然魔主不再计较，此后天地阔大，两位便离开这里，去做一对神仙眷侣吧。”
女修视线放在她的双臂上，顾怜原本素净的衣袖上逐渐有血迹渗出，仿佛绽开的梅花。
她看了许久，才抬起头来与顾怜对视。
“姑娘之恩，没齿难忘，我想说些什么又觉轻慢了姑娘的恩情，此恩我衔环结草难报。”
女修满身鲜血，一半面容被鲜血染透，但她眸光却沉静，伸出手，这位女修从指间逼出一滴心血，没被血液遮盖的半边脸上立即苍白了一份，但她毫不在乎，旁边的魔族男修同样如此。
她接过魔族男修的血液，将两滴血融合，递给顾怜。
“我名为姚燕，这是我的道侣彦辛，无论天涯何方，只要姑娘激发这滴心头血，我们必定赶来，请姑娘不要推辞。”
顾怜本不想接下，可见她目光坚定，似乎已经下了决心，她只好收下这滴血液，点头道：“好，祝两位一路顺风。”
那女修这才往后退了几步，与男修向她行了个大礼，两人搀扶着缓缓离去。
因魔主许可，倒也没人再拦下他们。
顾怜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不禁露出欣慰目光。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她虽入佛门四大皆空，心中无情爱，可能看到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是令人愉悦的。
至于她的双臂·····顾怜掀开衣袖看了一眼，虽然看起来血赤糊拉的很吓人，实际上上了药之后她能感觉到手臂上已经开始新生皮肤了。
这刑法之所以吓人，主要是因为剥完皮之后血-肉成堆，令人胆寒，又因说得悚然，才让无数人谈之色变，而女修在意容貌着居多，便尤为抗拒，但只要你不去想那些美丑之类的东西，这点小伤根本无上大雅，说实话，还没她上次历练受的伤重，更别提她越过天堑时几次险死还生，不说皮，她连手脚都不知道断了多少次。
所以顾怜心中远比在场之人都要轻松。
修道者，修心修身，是为修者。
随着那两位修者离去，这件事也算告一段落。
顾怜面容波澜不惊，在做完这些瞩目之事后低调地走回了妖王身后，与度厄和玄明站在一起，甚至还在妖王看向她时露出一个温和亲切的笑容。
但她很快感知到玄昼的目光似乎和从前有些区别，只是那区别太过细小，她说不出具体。
顾怜目光微愣，先看了眼自己的师兄，却只见度厄低着头，温和眉眼中显出一片寒冷之色，她愣了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了想，她又看向另一边的玄明，凑在这位妖尊身边，她压低声音小声询问：“玄明大人，发生什么了？我怎么觉得妖王看我的目光有些奇怪？”
玄明漠然扫过她，依然直视前方，他什么也没说。
顾怜眼中茫然更深了。
她只是去受了个刑，这短短时间怎么一个个的都变了。
师兄这样，玄明妖尊也这样，就连妖王给她的感觉也有些奇怪，难道是她刚刚的举动太猖狂了？可出家人慈悲为怀，她成全一对有情人没什么问题吧？
顾怜暗自想了一会儿，见他们依然如此，她只好抿了抿唇，默默收起询问的目光。
因着解决了这事，顾怜也没想过要在魔主面前出风头，所以接下来的时间她不准备说话，只听乌横天和玄昼交流。
只是足足过了一刻钟，妖王也没有开口，那位魔主倒是十分有兴致地盯着她，仿佛在看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被一位可能达到了渡劫期的大能这么盯着，顾怜深感压力，又因玄昼许久不开口，场面有些寂静，一刻钟后，她终于忍不住向魔主行了一礼，小心翼翼询问：“您有什么事吗？”
不然为什么一直盯着她？
魔主血红的眼眸微压，语气听上去有些愉悦。
“小修士，你是个佛修？”
顾怜对于他的称呼有些不适，但面前的魔主可是一位与传闻相符的凶残大能，和妖王的温和不同，在这等‘丧心病狂’的大能之下，她不敢造次，也不敢提醒对方要称呼她为‘顾大师’，只好勉强接受了这个称呼，而后答道：“魔主大人，我是度心大师的弟子。”
这一次，站在她旁边的度厄没有开口说一个字，这位眼神冷漠的佛子似乎已经失去了反驳她身份的兴趣。
魔主自然也不会在意一个区区元婴修士的表情。
他继续询问顾怜：“度心何时有了一个女弟子？”
天一佛宗也不是不收女弟子，但非常稀少，而度心大师门下并没有女修。
顾怜就估摸着他会这么说，因此她很快就解释道：“我是度心大师未来的弟子。”
对于自己能入佛门、能成为度心大师的弟子，顾怜没有丝毫怀疑。
等她度化了天下魔头，她肯定可以的！度心大师很欣赏她。
魔主大约从没见过这么和自己说话的修士，明显停顿了一下，也许是顾怜之前给他的印象太特殊了，这位不容忤逆的霸主罕见没有生气，反而嗤笑道：“原来是个没名头的散修。”
顾怜则再次解释：“不是的，我不是散修，魔主大人，我来自中州顾家。”
她并不像有些独自出来闯荡的大族弟子，不想提及家族之名，免得被遮盖了光芒。
顾怜对自己的出生十分坦然。
乌横天眸子微眯，重新打量了她一番。
“顾家？”
顾家不是个好相与的，虽然对魔主妖王这等层次来说，顾家的名头没什么威慑力，但也不能完全无视。
而她这么认真说出来，显然不是边缘弟子。
魔主静默了两息，才重新开口：“本尊此次也邀请了顾家，你家长辈怎么没来？”
派这么个小修士来参与魔主继任庆典不合时宜，且还与妖王同行，他不记得顾家与妖王有旧。
“我外出游历，恰逢妖王大人照拂，听闻魔主举行继任仪式，才想着来见见世面，我家长辈有无前来，我并不清楚。”
顾怜条理清晰地解释了一遍，说得很客气，不过还好顾家人没在这里。
倘若顾家人在场，看见剥皮这事恐怕今天就要和极乐天开战了。
“嗯。”乌横天点点头，看她的目光更愉悦了。
“既然是顾家的人，本尊便准许你到顾家之所居住。”
这里的顾家之所，指的是魔族为顾家安排的住所。
魔主广邀各大霸主势力，底下人自然安排妥当，毕竟霸主势力的颜面也很重要。
乌横天虽然性格专断，不容忤逆，但他对于各大势力的纵横联合的兴趣明显超过妖王。
倘若玄昼，顾怜是顾家人的身份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影响。
顾怜本想拒绝，毕竟她和妖王同来，这么做似乎有些对不住妖王，但转念一想，顾家人也不知何时会到，也许她时间不多了，她之后的时间总得找机会接触一下这位魔主才好度化，与妖王住在一起有些不好行动。
且······顾怜默默瞥了眼面容沉静的妖王大人，打心底里觉得他是个温和、宽容的人，想来应该不会介意这些小事吧？
于是她露出灿烂笑容，对上座的魔主行礼道：“那便多谢魔主大人了，我师兄度厄佛子乃是度心大师的高徒，天一佛宗最近在避世，恐不会遣人参加魔主的继任庆典，师兄一人难免孤单，不知可否让师兄与我一起住在顾家之所？”
乌横天有些妖异的目光扫过度厄，“可。”
“多谢魔主。”
顾怜开心地回到妖王身边，拉住师兄的手臂，然后对玄昼行了一礼，语气听起来非常亲切：“妖王大人，那我先和师兄去我家那边了，这些时日叨扰大人，承蒙你照顾，我十分感激，等魔主继任庆典结束，我再去拜访妖王大人。”
她以为妖王会像从前一样轻笑道‘好’，但这一次却久久没有听到他的应允之声，顾怜正感到奇怪时，才见玄昼抬头看她，目光中没有丝毫情绪，十分漠然。
“你是觉得我妖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顾怜面色一愣，忙解释：“当然不是，妖王大人，我只是觉得——”
她的话还没说完，妖王已经开口打断。
玄昼十指交握，姿态像往常一样慵懒，目光却完全不同，他斜靠在长椅上，抬头凝视，俊美面容罕见显出冷淡之色。
妖王唇角微勾，便有几分薄凉之色漫出，面对顾怜的解释，这位一向以温和面容示她的妖王大人头一次漠然道：“很好。”
他的话并非多么掷地有声，似乎和从前一样漫不经心，可这两个字表达出的语气，绝不是好的意思。
顾怜抿唇凝视了他一会儿，她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询问：“妖王大人，你是不是生气了？”
虽然她完全不知道玄昼为什么要生气，但这种奇怪感觉不作假，妖族之王、渡劫期大能有些脾气也不是不能理解。
顾怜细想了一下便释然，她眨巴着眼，在妖王长椅边蹲下，抬头仰视他，将声音也放软了一些。
“顾怜年纪轻，不知道哪里做了错事，妖王大人，你大人有大量，倘若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好，可以告知我吗？”
她好不容易和这位妖王打好了关系，还没度化，顾怜当真不想恶了这关系，毕竟来之不易。
玄昼眸子幽暗，俯视她小心翼翼的目光，良久才道：“顾大师何错之有。”
这句话依然听不出情绪，但顾怜可以感觉得到他好像还在生气。
她苦恼地皱起脸，第一次品尝到与‘魔头’相处的难处。
倘若像魔主那样不容忤逆、光明正大的坏，那便也罢了，可这种暗无声息，也不同她说，她根本不知道从何改起。
她一直觉得妖王身为一个传说中的‘魔头’，性格已经算得上温和友善，没想到他还有这样一面。
度人之路果然千险万阻，让她猜测玄昼的心思，还不如让她再剥一次皮。
顾怜双手搭在长椅边上，面色罕见流露出些许愁苦与思索，长长叹了口气，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离开。
度化魔主重要，但维系与妖王的关系也很重要啊。
几番纠结，顾怜再次看向玄昼，她微微咬唇，眸子就显出几分可怜巴巴的神色来。
“那我······还是与妖王住在一处可好？”
她擅长度化，可实在不擅长哄人。
玄昼依然目光浅淡看着她，似乎对她的软言软语并不领情。
顾怜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深深吸了下鼻子，把衣袖稍稍掀起一个角给他看了一眼，面色惨淡又带了些哭腔道：“妖王大人看在我刚刚受了酷刑的份上，便宽恕我这一次吧。”
虽然她并不觉得这是酷刑，也不知道到底错在哪里，但这不妨碍她先哄了再说。
玄昼看了眼她的手臂，衣袖上渗出的血液看起来吓人，让人轻易就联想到她衣袖下的皮-肉是怎样的惨状，再加上她刻意的可怜，到底是个面容还有些稚嫩的少女，总是比别人多出那么几分让人怜惜的心情。
平素顾怜的言行举止，让人忽略了她在修仙界只是个十分年少的孩子。
也许确实是她可怜巴巴的模样起了作用，妖王终于收回视线，他不再看她，只是直视前方，语气依然淡漠，可顾怜觉得那种莫名的感觉轻了很多。
“你觉得本座需要你来哄？”
顾怜听他这么说立刻摇头，并露出微笑来奉承他道：“妖王大人一贯温和，我知道你没生气，只是我担心你误会而已。”
一句话之间语意立刻转了风向。
到底觉得已经把人哄好了，顾怜从蹲着的姿势起身，愉快道：“那我还是和妖王住一处好了，等我顾家的人到了再说。”
说着话她又向座上魔主行了一礼，面露歉意，“恕顾怜冒犯。”
毕竟几次更改，她担心这位性格霸道的魔主生气。
乌横天倒是没有显露冷意，只是眸子扫过她和玄昼，有几分玩味。
魔主明明没有动怒，也不似妖王那般暗沉，他却在顾怜致歉之后也笑着说：“哦？妖王不能得罪，本尊就能得罪了？”
顾怜脸上的歉意一僵，突然有种两头着火的感觉，飞快解释道：“不是的，我只是······”
她张了张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总不能说她觉得还是妖王更重要一些，和魔主不熟吧？
虽然事实如此，但她敢肯定这位魔主绝对不喜欢听这样的话，但反过来过又会得罪妖王。
顾怜算是感受到什么叫‘骑虎难下’。
就在她为难之间，魔主似乎愈发有兴致了，见她不说话，还故意追问了一句：“顾家的小修士，你可知在极乐天得罪本尊有什么下场？”
顾怜当然知道，她和师兄会被魔族挫骨扬灰。
可万全之策岂是那么容易想出来的？
顾怜愁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站在王座之下，扫过面带笑容的魔主，又看了眼神色淡漠的妖王，只觉得怎么说都很危险。
正在她纠结之时，突然有魔族修士快步走来，于王座下单膝跪地，恭声道：“尊主，中洲顾氏已至极乐天外，稍后便能到达此处。”
“顾氏？”
顾怜神色一惊，也顾不得想会得罪谁的问题了，她迅速走到一边，又从灵戒中掏出许多瓶瓶罐罐，挽起衣袖，把里面的药膏抹在伤口上，甚至还捏碎了不少高品丹药掺在药膏里，她双手上的皮肤几乎是肉眼可见地开始生长。
虽然无法短时间内完全痊愈，可至少已经不渗血、看起来没有那样恐怖了。
抹完了药膏，顾怜又左顾右盼，迅速找到了平台之旁一间殿宇，不等乌横天应允，她迅速冲了进去。
旁的魔族有想阻拦的，可都因魔主不曾开口而放弃。
于是顾怜成功进了那间无人殿宇，拿出通天镜罩在头顶，她一边从灵戒中快速拿衣服，一边嘱咐：“阿通，不要让人神识窥视。”
通天镜闪烁了两下，表示自己挡不主妖王和魔主的视线。
顾怜也不在乎这种细枝末节，她开始脱衣服，一边脱一边道：“无妨，那两位修为超绝，什么没见过，偷窥我干什么？”
通天镜默然无语。
但事实上，其他人便是有这个本事也不敢在魔主前面贸然以神识探入殿宇窥探顾怜，两位大能却没什么忌讳。
妖王本就与她一道，魔主更是肆无忌惮，顾怜一进殿宇，这两位的神识便探了过来。
通天镜不曾闪烁，因为通天镜根本觉察不到。
于是顾怜也不知道。
总之她十分迅速地换了一套干净衣服，将染了血污的衣衫当场焚毁，又取下罩在头顶的通天镜，左右照了一下，整理一番，见自己的脸色看上去容光焕发，衣衫发髻都十分整洁，这才长舒了口气。
这样应该看不出来了，就算来的长辈察觉到她受伤，可手臂上的伤势不重，顶多以为她历练之时伤到，修者历练红尘怎能毫发无损？只要不知道是她受了剥皮之刑就好。
顾怜可不想待会儿看到顾家和极乐天闹翻的场景。
所有一切处理好，她才面带微笑，步履从容走出殿宇，重新走到魔主面前，行礼笑道：“魔主大人，我家里人性格有些偏激，还望魔主大人不要提及刚刚的事。”
不然她和极乐天都要倒霉。
乌横天没有应答，只笑着看了她一眼，顾怜便当他默认了。
因着这插曲，得罪妖王还是得罪魔主这抉择不了了之，顾怜面色沉静站在一旁，不多时就看到一艘巨大飞梭划破虚空，横空驶来。
飞梭上有不少人，皆面容冷淡，神色漠然，穿着顾家的校服，唯有站在甲板上的华服男子手执折扇，笑意温和，似是一位翩翩公子。
那飞梭直至驶到平台之上才停下，甲板上的华服男子从飞梭上跃下，轻笑着向座上魔主行了一礼：“中洲顾氏，顾温荣见过魔主。”
他的礼仪姿态都没什么问题，但周围不少魔族目光有些冷意。
中洲顾氏果然如传闻中一样嚣张跋扈，飞梭直至魔主面前才停下，这已是一件十分冒犯的事，毕竟他不是妖王，没有和魔主平等的实力，可这位顾氏子弟非但没有丝毫歉意，反而如此从容，这是在挑衅极乐天。
倒是魔主本人脸上多了一些玩味的笑，乌横天目光睥睨，脸色淡漠，语气则有些漫不经心。
“顾温荣？顾家主的长孙，你倒不怕我将你留下。”
顾温荣毫不露怯，反而笑道：“修道者与天争命，倘若陨于魔主之手，也是我的造化。”
他态度谦和，但并不谦卑，足可见大族风范。
一直至此，顾温荣还侃侃而谈，神态从容。
而顾怜站在边缘位置，又刻意往玄明妖尊那边藏了藏，所以顾温荣并未第一时间看见她，直到向魔主见礼完之后，顾怜才带着几许符合她年龄的活泼笑意，从边缘位置猛然窜了出来，把这位翩翩公子抱了个满怀。
“小荣！”
顾温荣从容不迫的表情猛然一僵，在顾怜热情的拥抱中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挣脱她的怀抱，可他脸上神色已经变成了头疼。
“顾怜，你怎么在这儿？”
顾家并不知道顾怜也来了魔族。
“没礼貌。”顾怜有些不满横了他一眼，“你信不信我去告诉大哥。”
顾温荣脸色更僵了，僵持了一会儿，他才有些难以启齿道：“小、小姑姑。”
实际上，他比顾怜还要大几岁，然而修者寿元漫长，兄妹之间差上几百岁都是有的，他不巧正是顾怜的大哥、顾悦庭的儿子，是顾家三代中目前唯一的嫡系。
世人很少知道顾家主还有个宠爱的小女儿，但大部分人都知道顾家的嫡长孙。
“乖。”
顾怜一脸慈爱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头，满怀欣慰的样子，还温和道：“小荣，你该好好学学礼仪了，怎么能把飞梭开到这里来，对待强者要有礼貌。”
顾温荣也不敢辩驳，只能苦着脸点头。
他是顾家的继承人、嫡长孙，但很少有人知道，在顾家，顾怜才是年轻一代的克星。
他虽然是晚辈，又比她大，可若敢违背顾怜的话，他爹娘能生撕了他。
那两位承袭了顾家主母的想法，对幼妹十分宠溺。
因着遇见了顾怜，他的翩翩公子姿态也维持不下去了，顾温荣叹了口气，询问道：“小姑姑，你怎么在这里？”
顾怜大约一年之前离开顾家外出游历，此后也没往家里递个消息。
顾怜不瞒他，指了指妖王那边，微笑道：“我随妖王大人一起来的。”
“妖王？”
听她提起这位也是传说中的人物，顾温荣目光警惕，往她指的方向扫了一眼，但只看到妖王大人浅淡的目光，虽面容不算冷漠，可那双碧绿竖瞳看起来实在令人胆寒。
他微微皱眉，干脆以神识传音：“小姑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等妖族太危险了，你干脆和我回去吧。”
原本来参加魔主继任庆典只是一次历练，顾家也没放在心上，所以只派了顾温荣，还有一位护道的长辈前来，可如今看见了顾怜，顾温荣哪还顾得上什么庆典，魔主的庆典怎么比得上顾怜的安危重要，他现在就想带顾怜回家。
“别胡说。”
顾怜小声说了一句，脸上笑容依然温和。
“小荣，你该好好出去走走，放眼看看世界，就会发现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很好。比如妖王大人。妖王大人性格温和、待人友善、和蔼可亲，魔主大人我今日初见，但也能感觉得出来，至少是诚信待人、宽容和蔼、一言九鼎，你放心吧，我在这里过的非常愉快，能有什么危险？”
顾温荣眉头都皱到了一起，翩翩公子的形象完全毁于一旦，他喃喃道：“妖王性格温和？魔主诚宽容和蔼？”
他怀疑顾怜被什么东西迷了心智，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说不出这么离谱的话。
他还想和顾怜说些什么，但上座的乌横天许是听见了方才顾怜的话，这位魔主脸上因他刚来时冒犯的举动而产生的些许晦暗与危险之意陡然一空，他笑道：“说得好，我可是很喜欢这位顾小友。”
魔主对她的称呼一下子从‘小修士’变成了‘顾小友’。
虽然顾怜还是更想听他称呼自己‘顾大师’，不过怎么也算个巨大进步，因此她对魔主十分友好地笑了笑，然后才和自己的大侄子说：“你瞧见没？我都说了，我在这里过得很愉快的。”
顾温荣扫了眼乌横天笑意愉快的面容，心下有些匪夷所思起来。
这位魔主冷酷残暴的名声可不是谣传，他竟然真的对顾怜有种莫名的青睐，这让顾温荣感到奇怪。
略微思索，他又看了眼那边沉默不语、显得十分慵懒的妖王，那位妖王没有注视这边，他碧绿眼眸半敛，已执了杯酒，正在轻饮，也许是感知到他的瞩目，妖王头也没抬，却慢条斯理道：“叙旧完了便过来。”
顾怜立刻高声道：“好的，妖王大人你等我一下，家中小辈许久未见，我再叮嘱他些。”
然后她才回过头继续看着顾温柔，语气随意而从容。
“小荣，这次可有哪位长辈跟你出来？我看你从中洲至此，这一路也挺危险的，要不庆典结束了同我去妖族玩玩，你肯定没见过妖族禁地是什么样子。”
顾温荣面色一怔，先回答她：“二爷爷跟着我来了，不过二爷爷他老人家你也知道，不喜见人，所以由我出面。”
说完这件事，他又压了压眼眸，犹豫道：“小姑姑，你是不是······”
他欲言又止，显得很纠结。
顾怜则皱眉看他：“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顾温荣这才咬牙继续道：“小姑姑，你年纪小，人心不明，可千万别在外面被什么人骗了，奶奶知道会翻天的。”
“？”
顾怜愣了一下，一时之间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倒是上座的魔主突然笑道：“哦？顾公子指本尊还是指玄昼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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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他对顾怜至多只是一些稀疏的兴趣, 与此时的魔主一样, 认为她有些‘有趣’, 那些温和与宠溺，只是妖王浮于表面的些微宽容，因他和魔主不同, 乌横天的冷酷更赋予表面，有不容忤逆的霸道, 妖王的冷酷却暗藏内里, 多数时间看见的是他的笑容。
可那笑容并不代表他仁慈。
身居高位的人通常只容自己负他人, 何曾愿他人负自己？
顾怜的举动称不上负他，但总归不是那么令人开心, 且玄昼之名响彻修仙界, 就算顾怜当真觉得他与其他修者并无不同, 事实却不可能真正如此。
顾怜此时该祈求他，或是向他求助, 总归该像个正常小修士一样顺应潮流，而不是对度厄说了那样一番话, 倘若她求助, 玄昼在静观之后定然会开口, 毕竟这对他确实不是什么大事，甚至连度厄、她的师兄也是这样觉得。
但顾怜却选了一条更艰难的路。
她宁愿承受剥皮之刑，然后对他说‘苦难何必牵扯他人’，纵然深沉如妖王，也会因此感到不悦, 哪怕只是些许情绪。
在常人看来他的神态并无变化，熟悉他的玄明妖尊却很清楚地感知到兄长的气息冷漠起来。
他凝视那个人族小修士时，再无从前那种散漫、夹杂着些许饶有兴趣与逗弄的情绪。
玄明妖尊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好事，修者修心，古井无波才是正道，那小修士能使他兄长情绪起伏，哪怕是冷漠与不喜，也证明了她在玄昼眼里和其他修士是有区别的，否则一个小小金丹修士，一口气能吹死的存在，谁会因蝼蚁做了什么而产生怒气？
他默默扫过自家兄长一眼，但看到的只有淡漠的冷意，和他凝望那小修士幽深目光。
他不禁皱眉，想要开口，但几番思索，玄明还是咽下了准备说的话，因为妖王不喜他人质疑。
这些细小的思绪无人知道，便是正在受剥皮之刑的顾怜也不知道妖王的弟弟心里百转千回了这么多次，她只是在得到妖王微笑回应之后看了眼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臂，像从前一样温和亲切对他道：“妖王大人稍等，很快就好了。”
在场诸多修者，低阶高阶都有，但能在这种情况下面不改色谈笑风生，大约也找不出几个，且她看着还这么年轻。
座上乌横天在她与玄昼交流完之后抚掌大笑，苍白面容上浮现笑意，十分愉快的模样，甚至还罕见称赞了她一句：“原本还以为是玄昼兄的小宠儿，原来竟是个巾帼英雄，好，本尊喜欢。”
虽是这么说，可这位魔主也没令人停下行刑，显然只是被眼前之事取悦，那‘巾帼英雄’四个字也说得十分漫不经心。
顾怜却很真诚地向他道谢：“您过誉了。”
她面目温和，笑意从容，目光悲怜中透出几许怜悯，少女的原该青春活泼的气息与那一抹慈悲交融，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奇异之感，十分引人注目。
乌横天望着她再次大笑道：“本尊许久没见着你这么有趣的人了，很好，作为奖赏，我准你只剥这双手。”
这说不上是不是宽容，也许对这位魔主而言，只剥双手已是难得的奖赏了，顾怜也没有丝毫诧异，依然微笑答他：“多谢您的宽容。”
倘若不看她鲜血淋漓的双臂和隐约可见的血-肉骨节，恐怕谁也不会知道这竟然是在谈论剥皮这等恐怖之事。
而因着顾怜没有向妖王求助，玄昼目光冷淡凝望，并未阻挡，于是这场剥皮之刑直至将顾怜双臂皮肤都剥下来才停止。
度厄虽有心想帮她，但他只有元婴修为，在场之人又无相识，根本无力阻止，只能紧抿唇角，默不作声。
虽说不肯承认顾怜是他的师妹，但实际上这位佛子与顾怜关系还不错，从顾怜之前和林越他们说起交流会提到他便能看出，加上顾怜年轻小，度厄对她还是有几分照顾之意。
此刻眼见她受此酷刑，周围妖魔两族漠然视之或眼含残酷，他本是和温和和煦之人，此刻心中的怒火却无法言表，倘若说顾怜立下宏愿，誓要度尽天下魔头，使芸芸众生脱离苦海，那他此刻便与之完全相反。
度厄手掌紧握，目光第一次流露出寒冷之色。
妖族、魔族，皆是冷漠残暴之辈，佛祖乃人族之佛，慈悲不该这些人享受，他虽温煦，可佛亦有怒目金刚时，总有一天他要除尽天下妖魔，还修仙界一个朗朗晴坤！
度厄深吸了口气，低下头不去看鲜血淋漓的场面。
倒是受完了刑的顾怜丝毫不介意自己双臂血肉显露，她从灵戒中拿出些许药粉洒在双臂上，又有条不紊服下一颗丹药，然后放下挽起的衣袖，遮住鲜血淋漓的双臂，端端正正朝魔主行了一礼。
“多谢魔主成全。”
行礼之后，她才走到被压跪着的女修士面前，亲自扶起她，又对旁边的魔族男修微微一笑，开口道：“既然魔主不再计较，此后天地阔大，两位便离开这里，去做一对神仙眷侣吧。”
女修视线放在她的双臂上，顾怜原本素净的衣袖上逐渐有血迹渗出，仿佛绽开的梅花。
她看了许久，才抬起头来与顾怜对视。
“姑娘之恩，没齿难忘，我想说些什么又觉轻慢了姑娘的恩情，此恩我衔环结草难报。”
女修满身鲜血，一半面容被鲜血染透，但她眸光却沉静，伸出手，这位女修从指间逼出一滴心血，没被血液遮盖的半边脸上立即苍白了一份，但她毫不在乎，旁边的魔族男修同样如此。
她接过魔族男修的血液，将两滴血融合，递给顾怜。
“我名为姚燕，这是我的道侣彦辛，无论天涯何方，只要姑娘激发这滴心头血，我们必定赶来，请姑娘不要推辞。”
顾怜本不想接下，可见她目光坚定，似乎已经下了决心，她只好收下这滴血液，点头道：“好，祝两位一路顺风。”
那女修这才往后退了几步，与男修向她行了个大礼，两人搀扶着缓缓离去。
因魔主许可，倒也没人再拦下他们。
顾怜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不禁露出欣慰目光。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她虽入佛门四大皆空，心中无情爱，可能看到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是令人愉悦的。
至于她的双臂·····顾怜掀开衣袖看了一眼，虽然看起来血赤糊拉的很吓人，实际上上了药之后她能感觉到手臂上已经开始新生皮肤了。
这刑法之所以吓人，主要是因为剥完皮之后血-肉成堆，令人胆寒，又因说得悚然，才让无数人谈之色变，而女修在意容貌着居多，便尤为抗拒，但只要你不去想那些美丑之类的东西，这点小伤根本无上大雅，说实话，还没她上次历练受的伤重，更别提她越过天堑时几次险死还生，不说皮，她连手脚都不知道断了多少次。
所以顾怜心中远比在场之人都要轻松。
修道者，修心修身，是为修者。
随着那两位修者离去，这件事也算告一段落。
顾怜面容波澜不惊，在做完这些瞩目之事后低调地走回了妖王身后，与度厄和玄明站在一起，甚至还在妖王看向她时露出一个温和亲切的笑容。
但她很快感知到玄昼的目光似乎和从前有些区别，只是那区别太过细小，她说不出具体。
顾怜目光微愣，先看了眼自己的师兄，却只见度厄低着头，温和眉眼中显出一片寒冷之色，她愣了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了想，她又看向另一边的玄明，凑在这位妖尊身边，她压低声音小声询问：“玄明大人，发生什么了？我怎么觉得妖王看我的目光有些奇怪？”
玄明漠然扫过她，依然直视前方，他什么也没说。
顾怜眼中茫然更深了。
她只是去受了个刑，这短短时间怎么一个个的都变了。
师兄这样，玄明妖尊也这样，就连妖王给她的感觉也有些奇怪，难道是她刚刚的举动太猖狂了？可出家人慈悲为怀，她成全一对有情人没什么问题吧？
顾怜暗自想了一会儿，见他们依然如此，她只好抿了抿唇，默默收起询问的目光。
因着解决了这事，顾怜也没想过要在魔主面前出风头，所以接下来的时间她不准备说话，只听乌横天和玄昼交流。
只是足足过了一刻钟，妖王也没有开口，那位魔主倒是十分有兴致地盯着她，仿佛在看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被一位可能达到了渡劫期的大能这么盯着，顾怜深感压力，又因玄昼许久不开口，场面有些寂静，一刻钟后，她终于忍不住向魔主行了一礼，小心翼翼询问：“您有什么事吗？”
不然为什么一直盯着她？
魔主血红的眼眸微压，语气听上去有些愉悦。
“小修士，你是个佛修？”
顾怜对于他的称呼有些不适，但面前的魔主可是一位与传闻相符的凶残大能，和妖王的温和不同，在这等‘丧心病狂’的大能之下，她不敢造次，也不敢提醒对方要称呼她为‘顾大师’，只好勉强接受了这个称呼，而后答道：“魔主大人，我是度心大师的弟子。”
这一次，站在她旁边的度厄没有开口说一个字，这位眼神冷漠的佛子似乎已经失去了反驳她身份的兴趣。
魔主自然也不会在意一个区区元婴修士的表情。
他继续询问顾怜：“度心何时有了一个女弟子？”
天一佛宗也不是不收女弟子，但非常稀少，而度心大师门下并没有女修。
顾怜就估摸着他会这么说，因此她很快就解释道：“我是度心大师未来的弟子。”
对于自己能入佛门、能成为度心大师的弟子，顾怜没有丝毫怀疑。
等她度化了天下魔头，她肯定可以的！度心大师很欣赏她。
魔主大约从没见过这么和自己说话的修士，明显停顿了一下，也许是顾怜之前给他的印象太特殊了，这位不容忤逆的霸主罕见没有生气，反而嗤笑道：“原来是个没名头的散修。”
顾怜则再次解释：“不是的，我不是散修，魔主大人，我来自中州顾家。”
她并不像有些独自出来闯荡的大族弟子，不想提及家族之名，免得被遮盖了光芒。
顾怜对自己的出生十分坦然。
乌横天眸子微眯，重新打量了她一番。
“顾家？”
顾家不是个好相与的，虽然对魔主妖王这等层次来说，顾家的名头没什么威慑力，但也不能完全无视。
而她这么认真说出来，显然不是边缘弟子。
魔主静默了两息，才重新开口：“本尊此次也邀请了顾家，你家长辈怎么没来？”
派这么个小修士来参与魔主继任庆典不合时宜，且还与妖王同行，他不记得顾家与妖王有旧。
“我外出游历，恰逢妖王大人照拂，听闻魔主举行继任仪式，才想着来见见世面，我家长辈有无前来，我并不清楚。”
顾怜条理清晰地解释了一遍，说得很客气，不过还好顾家人没在这里。
倘若顾家人在场，看见剥皮这事恐怕今天就要和极乐天开战了。
“嗯。”乌横天点点头，看她的目光更愉悦了。
“既然是顾家的人，本尊便准许你到顾家之所居住。”
这里的顾家之所，指的是魔族为顾家安排的住所。
魔主广邀各大霸主势力，底下人自然安排妥当，毕竟霸主势力的颜面也很重要。
乌横天虽然性格专断，不容忤逆，但他对于各大势力的纵横联合的兴趣明显超过妖王。
倘若玄昼，顾怜是顾家人的身份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影响。
顾怜本想拒绝，毕竟她和妖王同来，这么做似乎有些对不住妖王，但转念一想，顾家人也不知何时会到，也许她时间不多了，她之后的时间总得找机会接触一下这位魔主才好度化，与妖王住在一起有些不好行动。
且······顾怜默默瞥了眼面容沉静的妖王大人，打心底里觉得他是个温和、宽容的人，想来应该不会介意这些小事吧？
于是她露出灿烂笑容，对上座的魔主行礼道：“那便多谢魔主大人了，我师兄度厄佛子乃是度心大师的高徒，天一佛宗最近在避世，恐不会遣人参加魔主的继任庆典，师兄一人难免孤单，不知可否让师兄与我一起住在顾家之所？”
乌横天有些妖异的目光扫过度厄，“可。”
“多谢魔主。”
顾怜开心地回到妖王身边，拉住师兄的手臂，然后对玄昼行了一礼，语气听起来非常亲切：“妖王大人，那我先和师兄去我家那边了，这些时日叨扰大人，承蒙你照顾，我十分感激，等魔主继任庆典结束，我再去拜访妖王大人。”
她以为妖王会像从前一样轻笑道‘好’，但这一次却久久没有听到他的应允之声，顾怜正感到奇怪时，才见玄昼抬头看她，目光中没有丝毫情绪，十分漠然。
“你是觉得我妖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顾怜面色一愣，忙解释：“当然不是，妖王大人，我只是觉得——”
她的话还没说完，妖王已经开口打断。
玄昼十指交握，姿态像往常一样慵懒，目光却完全不同，他斜靠在长椅上，抬头凝视，俊美面容罕见显出冷淡之色。
妖王唇角微勾，便有几分薄凉之色漫出，面对顾怜的解释，这位一向以温和面容示她的妖王大人头一次漠然道：“很好。”
他的话并非多么掷地有声，似乎和从前一样漫不经心，可这两个字表达出的语气，绝不是好的意思。
顾怜抿唇凝视了他一会儿，她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询问：“妖王大人，你是不是生气了？”
虽然她完全不知道玄昼为什么要生气，但这种奇怪感觉不作假，妖族之王、渡劫期大能有些脾气也不是不能理解。
顾怜细想了一下便释然，她眨巴着眼，在妖王长椅边蹲下，抬头仰视他，将声音也放软了一些。
“顾怜年纪轻，不知道哪里做了错事，妖王大人，你大人有大量，倘若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好，可以告知我吗？”
她好不容易和这位妖王打好了关系，还没度化，顾怜当真不想恶了这关系，毕竟来之不易。
玄昼眸子幽暗，俯视她小心翼翼的目光，良久才道：“顾大师何错之有。”
这句话依然听不出情绪，但顾怜可以感觉得到他好像还在生气。
她苦恼地皱起脸，第一次品尝到与‘魔头’相处的难处。
倘若像魔主那样不容忤逆、光明正大的坏，那便也罢了，可这种暗无声息，也不同她说，她根本不知道从何改起。
她一直觉得妖王身为一个传说中的‘魔头’，性格已经算得上温和友善，没想到他还有这样一面。
度人之路果然千险万阻，让她猜测玄昼的心思，还不如让她再剥一次皮。
顾怜双手搭在长椅边上，面色罕见流露出些许愁苦与思索，长长叹了口气，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离开。
度化魔主重要，但维系与妖王的关系也很重要啊。
几番纠结，顾怜再次看向玄昼，她微微咬唇，眸子就显出几分可怜巴巴的神色来。
“那我······还是与妖王住在一处可好？”
她擅长度化，可实在不擅长哄人。
玄昼依然目光浅淡看着她，似乎对她的软言软语并不领情。
顾怜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深深吸了下鼻子，把衣袖稍稍掀起一个角给他看了一眼，面色惨淡又带了些哭腔道：“妖王大人看在我刚刚受了酷刑的份上，便宽恕我这一次吧。”
虽然她并不觉得这是酷刑，也不知道到底错在哪里，但这不妨碍她先哄了再说。
玄昼看了眼她的手臂，衣袖上渗出的血液看起来吓人，让人轻易就联想到她衣袖下的皮-肉是怎样的惨状，再加上她刻意的可怜，到底是个面容还有些稚嫩的少女，总是比别人多出那么几分让人怜惜的心情。
平素顾怜的言行举止，让人忽略了她在修仙界只是个十分年少的孩子。
也许确实是她可怜巴巴的模样起了作用，妖王终于收回视线，他不再看她，只是直视前方，语气依然淡漠，可顾怜觉得那种莫名的感觉轻了很多。
“你觉得本座需要你来哄？”
顾怜听他这么说立刻摇头，并露出微笑来奉承他道：“妖王大人一贯温和，我知道你没生气，只是我担心你误会而已。”
一句话之间语意立刻转了风向。
到底觉得已经把人哄好了，顾怜从蹲着的姿势起身，愉快道：“那我还是和妖王住一处好了，等我顾家的人到了再说。”
说着话她又向座上魔主行了一礼，面露歉意，“恕顾怜冒犯。”
毕竟几次更改，她担心这位性格霸道的魔主生气。
乌横天倒是没有显露冷意，只是眸子扫过她和玄昼，有几分玩味。
魔主明明没有动怒，也不似妖王那般暗沉，他却在顾怜致歉之后也笑着说：“哦？妖王不能得罪，本尊就能得罪了？”
顾怜脸上的歉意一僵，突然有种两头着火的感觉，飞快解释道：“不是的，我只是······”
她张了张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总不能说她觉得还是妖王更重要一些，和魔主不熟吧？
虽然事实如此，但她敢肯定这位魔主绝对不喜欢听这样的话，但反过来过又会得罪妖王。
顾怜算是感受到什么叫‘骑虎难下’。
就在她为难之间，魔主似乎愈发有兴致了，见她不说话，还故意追问了一句：“顾家的小修士，你可知在极乐天得罪本尊有什么下场？”
顾怜当然知道，她和师兄会被魔族挫骨扬灰。
可万全之策岂是那么容易想出来的？
顾怜愁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站在王座之下，扫过面带笑容的魔主，又看了眼神色淡漠的妖王，只觉得怎么说都很危险。
正在她纠结之时，突然有魔族修士快步走来，于王座下单膝跪地，恭声道：“尊主，中洲顾氏已至极乐天外，稍后便能到达此处。”
“顾氏？”
顾怜神色一惊，也顾不得想会得罪谁的问题了，她迅速走到一边，又从灵戒中掏出许多瓶瓶罐罐，挽起衣袖，把里面的药膏抹在伤口上，甚至还捏碎了不少高品丹药掺在药膏里，她双手上的皮肤几乎是肉眼可见地开始生长。
虽然无法短时间内完全痊愈，可至少已经不渗血、看起来没有那样恐怖了。
抹完了药膏，顾怜又左顾右盼，迅速找到了平台之旁一间殿宇，不等乌横天应允，她迅速冲了进去。
旁的魔族有想阻拦的，可都因魔主不曾开口而放弃。
于是顾怜成功进了那间无人殿宇，拿出通天镜罩在头顶，她一边从灵戒中快速拿衣服，一边嘱咐：“阿通，不要让人神识窥视。”
通天镜闪烁了两下，表示自己挡不主妖王和魔主的视线。
顾怜也不在乎这种细枝末节，她开始脱衣服，一边脱一边道：“无妨，那两位修为超绝，什么没见过，偷窥我干什么？”
通天镜默然无语。
但事实上，其他人便是有这个本事也不敢在魔主前面贸然以神识探入殿宇窥探顾怜，两位大能却没什么忌讳。
妖王本就与她一道，魔主更是肆无忌惮，顾怜一进殿宇，这两位的神识便探了过来。
通天镜不曾闪烁，因为通天镜根本觉察不到。
于是顾怜也不知道。
总之她十分迅速地换了一套干净衣服，将染了血污的衣衫当场焚毁，又取下罩在头顶的通天镜，左右照了一下，整理一番，见自己的脸色看上去容光焕发，衣衫发髻都十分整洁，这才长舒了口气。
这样应该看不出来了，就算来的长辈察觉到她受伤，可手臂上的伤势不重，顶多以为她历练之时伤到，修者历练红尘怎能毫发无损？只要不知道是她受了剥皮之刑就好。
顾怜可不想待会儿看到顾家和极乐天闹翻的场景。
所有一切处理好，她才面带微笑，步履从容走出殿宇，重新走到魔主面前，行礼笑道：“魔主大人，我家里人性格有些偏激，还望魔主大人不要提及刚刚的事。”
不然她和极乐天都要倒霉。
乌横天没有应答，只笑着看了她一眼，顾怜便当他默认了。
因着这插曲，得罪妖王还是得罪魔主这抉择不了了之，顾怜面色沉静站在一旁，不多时就看到一艘巨大飞梭划破虚空，横空驶来。
飞梭上有不少人，皆面容冷淡，神色漠然，穿着顾家的校服，唯有站在甲板上的华服男子手执折扇，笑意温和，似是一位翩翩公子。
那飞梭直至驶到平台之上才停下，甲板上的华服男子从飞梭上跃下，轻笑着向座上魔主行了一礼：“中洲顾氏，顾温荣见过魔主。”
他的礼仪姿态都没什么问题，但周围不少魔族目光有些冷意。
中洲顾氏果然如传闻中一样嚣张跋扈，飞梭直至魔主面前才停下，这已是一件十分冒犯的事，毕竟他不是妖王，没有和魔主平等的实力，可这位顾氏子弟非但没有丝毫歉意，反而如此从容，这是在挑衅极乐天。
倒是魔主本人脸上多了一些玩味的笑，乌横天目光睥睨，脸色淡漠，语气则有些漫不经心。
“顾温荣？顾家主的长孙，你倒不怕我将你留下。”
顾温荣毫不露怯，反而笑道：“修道者与天争命，倘若陨于魔主之手，也是我的造化。”
他态度谦和，但并不谦卑，足可见大族风范。
一直至此，顾温荣还侃侃而谈，神态从容。
而顾怜站在边缘位置，又刻意往玄明妖尊那边藏了藏，所以顾温荣并未第一时间看见她，直到向魔主见礼完之后，顾怜才带着几许符合她年龄的活泼笑意，从边缘位置猛然窜了出来，把这位翩翩公子抱了个满怀。
“小荣！”
顾温荣从容不迫的表情猛然一僵，在顾怜热情的拥抱中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挣脱她的怀抱，可他脸上神色已经变成了头疼。
“顾怜，你怎么在这儿？”
顾家并不知道顾怜也来了魔族。
“没礼貌。”顾怜有些不满横了他一眼，“你信不信我去告诉大哥。”
顾温荣脸色更僵了，僵持了一会儿，他才有些难以启齿道：“小、小姑姑。”
实际上，他比顾怜还要大几岁，然而修者寿元漫长，兄妹之间差上几百岁都是有的，他不巧正是顾怜的大哥、顾悦庭的儿子，是顾家三代中目前唯一的嫡系。
世人很少知道顾家主还有个宠爱的小女儿，但大部分人都知道顾家的嫡长孙。
“乖。”
顾怜一脸慈爱踮起脚尖摸了摸他的头，满怀欣慰的样子，还温和道：“小荣，你该好好学学礼仪了，怎么能把飞梭开到这里来，对待强者要有礼貌。”
顾温荣也不敢辩驳，只能苦着脸点头。
他是顾家的继承人、嫡长孙，但很少有人知道，在顾家，顾怜才是年轻一代的克星。
他虽然是晚辈，又比她大，可若敢违背顾怜的话，他爹娘能生撕了他。
那两位承袭了顾家主母的想法，对幼妹十分宠溺。
因着遇见了顾怜，他的翩翩公子姿态也维持不下去了，顾温荣叹了口气，询问道：“小姑姑，你怎么在这里？”
顾怜大约一年之前离开顾家外出游历，此后也没往家里递个消息。
顾怜不瞒他，指了指妖王那边，微笑道：“我随妖王大人一起来的。”
“妖王？”
听她提起这位也是传说中的人物，顾温荣目光警惕，往她指的方向扫了一眼，但只看到妖王大人浅淡的目光，虽面容不算冷漠，可那双碧绿竖瞳看起来实在令人胆寒。
他微微皱眉，干脆以神识传音：“小姑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等妖族太危险了，你干脆和我回去吧。”
原本来参加魔主继任庆典只是一次历练，顾家也没放在心上，所以只派了顾温荣，还有一位护道的长辈前来，可如今看见了顾怜，顾温荣哪还顾得上什么庆典，魔主的庆典怎么比得上顾怜的安危重要，他现在就想带顾怜回家。
“别胡说。”
顾怜小声说了一句，脸上笑容依然温和。
“小荣，你该好好出去走走，放眼看看世界，就会发现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很好。比如妖王大人。妖王大人性格温和、待人友善、和蔼可亲，魔主大人我今日初见，但也能感觉得出来，至少是诚信待人、宽容和蔼、一言九鼎，你放心吧，我在这里过的非常愉快，能有什么危险？”
顾温荣眉头都皱到了一起，翩翩公子的形象完全毁于一旦，他喃喃道：“妖王性格温和？魔主诚宽容和蔼？”
他怀疑顾怜被什么东西迷了心智，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说不出这么离谱的话。
他还想和顾怜说些什么，但上座的乌横天许是听见了方才顾怜的话，这位魔主脸上因他刚来时冒犯的举动而产生的些许晦暗与危险之意陡然一空，他笑道：“说得好，我可是很喜欢这位顾小友。”
魔主对她的称呼一下子从‘小修士’变成了‘顾小友’。
虽然顾怜还是更想听他称呼自己‘顾大师’，不过怎么也算个巨大进步，因此她对魔主十分友好地笑了笑，然后才和自己的大侄子说：“你瞧见没？我都说了，我在这里过得很愉快的。”
顾温荣扫了眼乌横天笑意愉快的面容，心下有些匪夷所思起来。
这位魔主冷酷残暴的名声可不是谣传，他竟然真的对顾怜有种莫名的青睐，这让顾温荣感到奇怪。
略微思索，他又看了眼那边沉默不语、显得十分慵懒的妖王，那位妖王没有注视这边，他碧绿眼眸半敛，已执了杯酒，正在轻饮，也许是感知到他的瞩目，妖王头也没抬，却慢条斯理道：“叙旧完了便过来。”
顾怜立刻高声道：“好的，妖王大人你等我一下，家中小辈许久未见，我再叮嘱他些。”
然后她才回过头继续看着顾温柔，语气随意而从容。
“小荣，这次可有哪位长辈跟你出来？我看你从中洲至此，这一路也挺危险的，要不庆典结束了同我去妖族玩玩，你肯定没见过妖族禁地是什么样子。”
顾温荣面色一怔，先回答她：“二爷爷跟着我来了，不过二爷爷他老人家你也知道，不喜见人，所以由我出面。”
说完这件事，他又压了压眼眸，犹豫道：“小姑姑，你是不是······”
他欲言又止，显得很纠结。
顾怜则皱眉看他：“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顾温荣这才咬牙继续道：“小姑姑，你年纪小，人心不明，可千万别在外面被什么人骗了，奶奶知道会翻天的。”
“？”
顾怜愣了一下，一时之间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倒是上座的魔主突然笑道：“哦？顾公子指本尊还是指玄昼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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