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似黑龙腾空,火如金蛇狂舞。 断壁,残垣。
间有蔓草。
风萧萧兮马悲鸣,人来奔走,惊惶、绝望笼罩着所有人,喊杀声、马蹄声、枪炮声、哀嚎声、哭泣声、求饶声在古意盎然的巷子里汇聚成一首悲怆的末日之歌。
声动四野。
满目尽是苍夷。
江南秋季的湿风,已没了从沿海过来的海腥气,只有浓郁得让人窒息的烟火气,以及在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
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或蜷卧或直挺挺躺在地上的各色尸首,有士卒,有农民,有富贾,有妇女、老人,也有被马蹄践踏得残缺不全的幼儿。
这是一副何等的人间炼狱?!
从尸堆中爬起来,瘫坐在地上的陆象英看着眼前陌生画面,胃里翻江倒海,有点想吐,但更多的是懵逼。
什么状况?
是在拍古装历史剧么,这服化道不要太逼真,陆象英有种置身在古代城池攻防战中的真实感。
从服饰看应该是明清。
那么问题来了,上一刻自己还在家里嗑着瓜子啃着鸡脚喝着可乐看着《大明风华》睡了过去,下一刻醒来却在影视城跑龙套?
不科学。
是还在做梦?
不像。
太过于真实了,何况身边这些尸首是真的!
陆象英的思绪还没缓过来,却听得背后传来闷闷的声音,“狗日的,清军的八旗骑兵就是猛,差点没把老子撞散架,没想到啊小官人,被骑军正面撞飞,你竟然也没死。”
卧槽!
这话说的……
我应该死了?!
或者说,我现在的这具身体其实已经死了一次?
缓缓侧首,看着身后不远同样瘫坐在地上的青年,身材魁梧,穿着轻甲,轻甲里是对襟棉衣,粗布长裤在脚腕处扎了起来,应该是方便奔跑。
身旁散落着一些刀剑。
周围还有好些个和他一般打扮的尸体,应该是一伙的。
脑海里灵光乍现。
小官人?
这个称呼常见于宋明时期,一般是对年轻富家子弟的尊称。
西门庆就被称呼为大官人。
又听那青年继续絮叨,“我们十数万人苦苦守了八十日的江阴城,还是在今日被清兵攻破,虽然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局,但事到临头,终究心有不甘呐。”
陆象英:“……”
你莫逗我。
老子在家里看着电视嗑瓜子,怎么可能一闭眼一睁眼之间,就来到了明末的江阴保卫战——江阴、八十日、清兵,这三个简单因素,陆象英瞬间知道了此刻身在何时何地。
难怪周围遍地尸首。
刚想问点什么,却见那青年脸色大变,“清兵来了,快躺下!”
话落,他已经躺平。
端的是敏捷。
陆象英愕然一下,管不得是梦还是真实,先躺下装死再说——老实说,陆象英不认为是在做梦,自己也许、可能、应该、确实出现在了1645年的江阴。
远处传来嘈杂的脚步声、马蹄声。
又渐渐远去。
就在这躺平的短短时间里,陆象英脑海里浮起了很多东西,比如,自己已经不是陆象英了,而是叫卢象英,今年刚及冠,字桐卿。
明末的一个无名之辈,几百年后找不到墓碑的那种。
江苏常州府宜兴卢氏出身。
卢象英不出名,可卢氏还有两个出名的人,一个是卢象观,崇祯十五年……嗯,就是1642年的乡试解元,1643年中进士,官至中书舍人,1645年率领乡勇由宜兴去往湖州的水路遭遇清兵,战败投水而亡。
卢象观在明末并不那么耀眼。
但提起另外一个人,那就是大佬中的大佬。
卢象英的堂兄、卢象观的亲哥哥,有大明满江红之称的卢象升,嗯,崇祯十二年战死在河北巨鹿,天雄军也已全部战死沙场。
包括卢象英的父亲卢国云。
也就是说,现在的江苏宜兴卢氏,活着的只有一个卢象英了。
陆象英懂了。
难怪自己会作为卢象英出现在江阴。
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都已经发生,宜兴也已经陷落,卢族几乎全部殉国,卢象英在卢象观投水而亡后,也跟随着投水,结果因为水性好,和赵巨鹿一起侥幸活了下来,遂来到江阴,不料又遇上江阴保卫战。
赵巨鹿,就是刚才提醒自己装死的青年。
是卢氏家仆。
讽刺的是,赵巨鹿的名字是卢象升给取的,谁能料到卢象升最后就战死在河北巨鹿。
正思忖间,赵巨鹿已经爬到了自己身边躺下——随时都有清兵,这个时候躺在地上装死是最安全的权宜之计。
赵巨鹿压低声音问道:“小官人,我们怎么办,是继续死战清兵赚一个够本,还是……”
还能怎样,殉国呗。
如此局势下,陆象英没时间去想自己为何会在1645年的江阴城,脑海里浮起一句话: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
也许这个时代的卢象英,不畏惧死亡。
但二十一世纪的陆象英,不介意活着。
当然求活。
作为卢象英活下去!
但此刻置身江阴城。
八十一天的城池攻防战中,清兵已经被折磨得失去了理性,如今城破,接下来是一场骇人听闻的大屠杀。
江阴保卫战,城外战死七万五千余人,城内死九万七千多人,也就是说,这九万七千人中大部分是城破之后被清军屠杀的。
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五十三人。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卢象英和赵巨鹿两个无名之辈,求死容易,求生何其难,几乎每一步都是九死一生。
卢象英有种开局选了地狱副本的错觉。
警惕的观察着四周,紧张的低声道:“别吵,让我想想。”
要如何绝地求生?
清军攻破城池后大肆屠杀了三天,等封刀张榜安民的时候,已经没几个人了,但活下来的绝对不止五十三个人,贝勒博洛曾下令从东门出去的不杀,十三岁以下的童子不杀。
自己和赵巨鹿一看就成年了,属于屠杀对象。
从东门大摇大摆出去?
主持攻城的贝勒博洛会有这么仁慈?
很可能是为了消弱城内义军决死之心的谎话,以降低清军的伤亡,须知东门外是清军大营,出去后要么投降,要么依然是个死。
只有一条路了。
印象中,江阴保卫战活下来的那五十三人是藏在寺观塔这些偏僻的地方。
一念及此,卢象英问赵巨鹿,“城内有几处寺庙道观,或者高塔?”
赵巨鹿一脸不解,但还是低声回道:“出名的有符祥寺和广福寺,还有兴国寺和玄妙观,这几个寺观中都有一些塔,小官人,这时候还去求佛烧香?”
临阵烧香,菩萨也不信咱的诚意啊。
卢象英微微颔首,符祥寺去不得,就挨着东门城墙,而且清军的红衣大炮已经把符祥寺轰成了渣,现在藏到符祥寺基本上是找死,清军大炮的炮弹随时都会落在符祥寺。
那就广福寺?
等等……
清兵已经入城,现在是一边倒的巷战和屠杀,清军不会再继续炮轰江阴城。
而且符祥寺靠近城墙。
先进城的清兵已经把符祥寺犁了好几遍,现在才进城的清兵绝对想不到有人敢藏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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