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道人结束停当,众弟子送出门外。白石道人忽然踌躇一阵,招手说道:“一航,你可以去。你和玉罗刹相识,又是我派未来的掌门,应该在场。”卓一航心中实不愿见自己的师叔和玉罗刹拼斗,正在苦苦思索化解之方,师叔邀他同行,正合心意。
再说玉罗刹连夜进城,她轻功极高,甚至还在铁飞龙之上,也正因如此,铁飞龙才叫她入城配药。她过了四更,才从西山的灵光寺动身,到了城中的长安镖局之时,天还未亮。
长安镖局的总镖头龙达三和铁飞龙有过一段过命的交情。在二十年前,他保镖西北,有一次被强盗所劫,人也陷在重围,几乎脱不了身。幸亏是铁飞龙闻讯赶来,凭着“威震西北”的威名,将那班强盗喝住,不但镖银完整无缺,而且面子也得以保全,所以龙达三对铁飞龙十分感激,二十年来永铭心版,只恨报答无由。
龙达三也是柳西铭的好友,昨日柳西铭在杨家回来,邀他暗助熊廷弼防备奸党陷害,并说起无意之中给熊廷弼解围之事。龙达三听说铁飞龙和一个漂亮的少女当时也在场中,急忙打听铁飞龙的住址。柳西铭道:“那个老头真怪,他和那少女出力最多,却毫不居功,事情一完,便飘然走了。也不和我们说话,我是后来问白石道人才知道他是铁飞龙的。还听说那天仙般的少女便是新近在西北窜起的女强盗玉罗刹呢。”龙达三道:“哦,玉罗刹!不错,这名字最近我还听人提过。听说玉罗刹心狠手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铁老脾气虽然怪癖,但却是正派之人,不知何以和她一路?”玉罗刹杀人不眨眼那是事实,但却也不是乱杀,只因树敌太多,江湖上又夸大其辞,所以出道不过三四年,就几乎给人说成了万恶不赦的女魔。
龙达三和柳西铭谈论玉罗刹。龙达三说她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对铁飞龙和她一路,心中不以为然。柳西铭笑道:“说起来也真笑话,白石道人那么一把年纪了,却还这样好胜,一定要和玉罗刹比剑。”柳西铭对玉罗刹与武当派的恩恩怨怨毫不知情,所以只以为他们是好胜争强的武林常事。龙达三道:“白石道人是武当五老之一,七十二手连环夺命剑四海闻名。那女魔头找他比剑,那是自寻死路了!”柳西铭道:“所以我也懒得理会。白石倒很紧张,好像全副心神都放在这件事上,连暗防奸党、保护经略大人的事,都不起劲了。所以我才来求你助一臂之力。”龙达三道:“去年有一批军饷解出边关,承熊经略看得起我,还叫我帮忙押运。我生平保镖,那次保得最有意思。虽然我只是助手,但却比自己做总镖头独挑大梁时更有精神。熊经略待人真好!”柳西铭好生羡慕,道:“这样说来,你倒是熊经略的老朋友了。”龙达三道:“不敢。我生平只对两个人心服口服,若是这两个人有事要差遣到我,我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柳西铭笑道:“这两个人一个是铁老头子,一个是经略大人,对么?可笑我们相交多年,还不知道你对熊经略这么佩服,刚才我来找你,心中还踌躇不决,恐怕会妨了你镖局的生意呢。”龙达三也笑道:“那得怪我不好。去年我应熊经略之聘,助他押解军饷的事,没有对老朋友说知。”柳西铭道:“那是应该的。押解军饷的事情,哪可随便乱提。”龙达三道:“所以你现在来邀我,我才对你说。大哥,你放心,就算魏忠贤要封我的镖局,拉我去碎剐,我也得帮经略大人。”
这一晚龙达三果然以总镖头之尊,暗中在杨涟住家附近,巡风把夜,到了四更,才换班回来。镖局日夜有人把守,龙达三才歇了一阵,忽报有一个少女拍门来找,龙达三奇道:“怎么会有少女找我,怎么不等天亮才来?”披衣延见,只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女,长眉入鬓,一双俏目,隐隐含有杀气,令人不寒而栗!龙达三吃了一惊,道:“你,你,你是玉罗刹?……”说完之后,忽觉不妥,玉罗刹乃是她的诨号,怎好乱叫?那少女却毫不在意,一声笑道:“你猜得不错,我就是玉罗刹!”龙达三道:“你,你……女侠,深夜降临,有何见教?”龙达三还怕是仇家把这女魔请来,和自己作对。但想起既然她和铁飞龙同行,似乎也不应和自己作对。果然玉罗刹又笑了一笑,把一幅白布掏了出来,道:“这是我爹给你的信!”龙达三接过一看,白布的角落处画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飞龙,心中一喜,看了下去,才知这玉罗刹竟是他恩公铁飞龙的义女,信上写明要请他相助。那白布乃是撕碎的衣衫,字迹乃是木炭所书,想见事情甚急。
龙达三道:“铁老之命,岂敢不遵。不知女侠有何事差遣。”玉罗刹笑道:“我要和人打架!”龙达三怔了一怔,心道:“这却如何是好?铁飞龙是自己的恩人,白石道人也是自己的朋友。而且还住在柳西铭家里。现在玉罗刹要和白石道人比剑,想是铁飞龙怕他的义女吃亏,又知道我和白石相识,所以叫玉罗刹亲自登门,请我出头了。不知铁飞龙的意思是要我去调解还是要我去助拳,若是要调解还好,若要助拳,那这个面子怎么放得下来?”玉罗刹见他呆若木鸡,心道:“怎么这个人如此脓包,听到打架就慌得这个模样,还做总镖头呢!”龙达三定了定神,讷讷说道:“女侠何苦和武当派结仇?”玉罗刹眉毛一扬,道:“别人怕武当派人多势大,我偏不怕!”龙达三嗫嚅说道:“我知道女侠不怕,但冤家宜解不宜结,由我来摆和头酒,请女侠和白石道人赏面,彼此来喝一杯,和解了吧?”玉罗刹笑道:“我和白石道人比剑是比定的了,白石道人武功虽非登峰造极,但也还可以做做对手。你叫我不要和他比剑,除非你另外找一个可以做我对手的来比。天下事最痛快的莫如找到对手比武,你叫我不比,那怎么成!”龙达三道声苦也,绷紧了面,说不出话。玉罗刹道:“怎么,你帮不帮忙?天就快亮,我还要赶回去呢!”龙达三道:“我这条命也是你爹爹救的,他有命令,我怎敢不遵?不过我想先见他一面。白石道人剑法天下独步,我和他一斗,准死无疑。我要请你爹爹代我照顾遗孤。”在龙达三心中,以为玉罗刹定是要自己去助拳的了,所以想先见铁飞龙,表达苦衷。玉罗刹哈哈大笑,笑到眼泪都掉下来。龙达三愕然不解,心中烦恼之极。玉罗刹大笑一阵,这才说道:“说了半天,原来你是以为我要找你助拳。白石道人算得了什么,何必你来相助。再厉害的对头我们父女也不怯惧,何况于他!”
龙达三松了口气,道:“那么女侠有何事吩咐?”玉罗刹道:“我们找你为的不是要对付白石道人,而是要对付红花鬼母。”龙达三又大吃一惊,道:“红花鬼母公孙大娘还在世上么?”心虽惧怕,但却不像刚才那样惶恐。玉罗刹故意笑道:“怎么,你不敢跟她动手吗!”这回轮到龙达三大笑了,龙达三大笑说道:“我若怕死,也不敢干保镖这一行了。你要斗红花鬼母,我万死不辞!”玉罗刹好生奇怪,心道:红花鬼母比白石这人厉害得多。你不敢斗白石道人,反而敢斗红花鬼母,真不知是什么理由。但她见龙达三愿意慷慨赴难,把先前轻视他的心减了不少。
龙达三道:“是不是现在就去?”玉罗刹一笑说道:“不是要你助拳。”把所求的事说了出来。龙达三道:“护心铜镜,镖局里有的是,只是那药方开了这么多药,能否配齐,却是难保。好,你在这里稍坐,我马上叫人给你去配。”
玉罗刹在镖局中坐候,看看天色大白,红日东升,又过了一会,太阳已照进窗来。玉罗刹道:“怎么还不回来?”龙达三道:“几十味药,一时未必配得齐全。”再过了一顿饭时间,配药的人回到镖局。玉罗刹看看天色,道:“还好,没有耽搁时候。”配药的伙计道:“二十五味药,除了熊胆缺货,其他都配齐了。”玉罗刹道:“缺一味不紧要吧?”龙达三一皱眉头,道:“熊胆乃是主药,不能缺少。熊胆虽然名贵,却也不是稀罕之物,市上怎么会缺货?”伙计道:“听说这两天宫中内监大事搜购,药店里的熊胆全叫他们买去了。”玉罗刹恨恨说道:“若非我要赶着等用,我便到宫中偷它出来。”龙达三沉吟良久,忽道:“有一个地方也许会有。”玉罗刹道:“什么地方,我们马上就去。”龙达三道:“熊胆以关外出产的最好,边关将帅必定备有。”玉罗刹道:“那么熊经略一定有了?”龙达三道:“正是。熊经略两袖清风,送不起貂裘等名贵礼物,熊胆在这里虽然值钱,他关外却并不贵,熊经略定会带些回来,送给亲友。我和你去一趟吧。”玉罗刹想起昨天和岳鸣珂动手之事,好生委决不下,想了一会,忽道:“他若叫熊经略不给,那么他的人品就更不足取了。”龙达三莫明其妙,问道:“你说什么?”玉罗刹一笑道:“没有什么,我和熊经略手下一个武官,有点小小的过节。”
且说熊廷弼昨日遭遇两场横祸,心情激愤,反显得意兴阑珊。这日众官奏折已上,皇帝却没坐朝,奏折是按朝廷体制由宫中的奏事太监转呈上去的。按说这样大事,皇帝应该马上处理,但等到日上三竿,还不见动静,也不见有钦差来宣召。熊廷弼在房中踱着方步,走来走去。岳鸣珂知道这是他的老习惯,每当有大事待决之时,总是这样。到了近午时分,皇帝才突然派了两名太监,抬了一箩东西,传旨赏给熊廷弼看。内监去后,熊廷弼打开一看,只见满箩奏折,都是奸党参劾自己的奏折。熊廷弼叹口气道:“罢了!罢了!”杨涟道:“经略大人宽心,圣上把奏折原封不动送给你看,正足见信赖之深。”熊廷弼道:“若然我们的奏折未上,如此说法,也还不无道理,但在我们奏折递上之后,才赏给我看,这分明是说:你参劾别人,别人也参劾你。皇帝是忠奸不分,一律看待的了。”杨涟道:“我想不至如此。”熊廷弼背负双手,又在房内踱起方步,走来走去。杨涟等都不敢出声。过了一阵,熊廷弼忽然叫道:“拿纸笔来。”杨涟道:“经略要再上奏折吗?”熊廷弼道:“我要上辞呈!”杨涟道:“不可呀不可!经略不可因一时之气,把国事抛开不理。”熊廷弼道:“杨兄,你有所不知,朝中既然全给奸党把持,我纵能再回边关,也必受诸多掣肘,不能统兵抗敌的了。我不如径上辞呈,试试皇帝的心意。这在兵法上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若然皇帝还不算太糊涂的话,他定会召我入官,细问情由的。”
其实由校虽然年幼,也还不算太过糊涂,他还懂得熊廷弼是个大忠臣的。可是他的乳母客氏和魏忠贤狼狈为奸,根本不让他知道外面的事情,却把他一步步引到声色玩乐的享受上去,把他那一点点灵性,也全闭塞了。可怜朝中那么多正派大臣,呕心沥血写出来的奏折,由校根本就没有看到,被他的乳母没收去了。由校以前说过要把奏折装满一箩,送给熊廷弼看的话。客氏看了杨涟等人的奏折之后,便和魏忠贤商议,乘机怂恿由校,说道:“熊廷弼已经回来,圣上可以把那些奏折送给他看了。”由校道:“他既然回来,把他召进宫来,当面给他,不很好吗?”魏忠贤作了个奸笑,由校道:“你笑什么?”魏忠贤悄悄说道:“禀皇上,这熊廷弼样样都好,就是一样不好。”由校道:“哪样不好?”魏忠贤道:“这人古板得很,看见皇上那么好玩,一定会唠唠叨叨说个不休。”由校在父亲死后,没了管头,玩得十分放肆,在宫中辟了斗鸡、跑狗、踢毬、马戏之场,天天玩乐,闻说熊廷弼古板,果然害怕,道:“那么外面的三大殿召见,不让他看到,行吗?”魏忠贤道:“他来后一定有人说给他听,你见了他,一定给他数说的。”又道:“这几天梅菊争妍,咱们正要开设梅菊之宴,叫宫女们扮成梅花仙子,菊花神女,让她们也争妍斗丽一番,若然皇上召见那个老熊,岂不给他败了清兴?”由校想想,也是道理,便道:“但是到底总得要见他呀!”客氏在旁笑道:“傻哥儿,到他要回边关的时候,才给他送行也不迟呀!”由校到底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乳母和魏忠贤既然都是这样说法,他也乐得作乐去了。
可怜熊廷弼虽然知道宫中给客魏把持,还料不到由校给蒙蔽到这个田地。他看了那箩奏折,还尽自猜测皇帝用意,在房间内踱来踱去,想写辞呈。杨涟说道:“熊兄,你若只是想试皇帝心意,写写辞呈,我也不加反对。但不必现在就写。兵部尚书杨焜现在正去追问九门提督,问昨日捉到的,那些假装强盗劫你的人,他审问得如何了?等他回来,我们再从长商议,你道如何?”熊廷弼只说了两个字“也好”,仍踱着方步,绕室而行,杨涟怕他闷出病来,道:“老熊,我和你下盘棋好吗?”熊廷弼道:“也好。”走了几着,随从武官王赞进来报道:“禀经略,以前给我们押运过军饷的那位龙镖头,和昨天那个女子,求见经略。”熊廷弼把棋子一拨,道:“这一局棋算我输了。”吩咐王赞道:“请他们进来!”
岳鸣珂在旁纳罕,以为玉罗刹又来找他晦气,这些儿女之事,对熊经略可难说得清楚。熊廷弼见岳鸣珂面色不豫,问道:“你想什么?”岳鸣珂道:“那女子野性难驯,我怕她会冲闯经略!”熊廷弼哈哈大笑。
岳鸣珂一怔,熊廷弼笑道:“我这两天,见了许多衣冠禽兽,正想见一见山野之人。”杨涟见他高兴,也凑趣说道:“那女子剑法高强,昨天我在门缝里张望,见她把群贼杀得鬼哭神嚎,真是痛快淋漓之至,我也想见她一见。”岳鸣珂不便阻挠,只好侍立在熊廷弼身边。
过了一会,王赞带了龙达三和玉罗刹走上,龙达三屈膝行礼,玉罗刹却学男子模样,只是作了个揖,对岳鸣珂瞧也不瞧。熊廷弼丝毫不以为意,对玉罗刹道:“昨日多蒙你仗剑来救,我还未曾请教你的芳名呢?”玉罗刹噗嗤一笑,道:“什么芳名不芳名的,我的名字叫做练霓裳,但江湖上的人都叫我做玉罗刹,真名反而没人叫了。你高兴叫我霓裳也行,高兴叫我做玉罗刹也行!”熊廷弼微微一笑,道:“练姑娘,你真是快人快语!”
王赞倒了两杯茉莉香茶,玉罗刹一口喝完,道:“这个杯子太小。”熊廷弼忙道:“好,换过大碗来。练姑娘,你喝酒吗?我喝酒时,也总是用大碗的。”玉罗刹道:“怎么不喝,喝酒我也用大杯的。不过,今天我不能喝,你不必客气。你这茶很香,我倒可以多喝一碗。”熊廷弼满怀愁郁,给她几句妙言妙语,驱得烟消云散,笑道:“好,咱们坐下来好好一谈。”
玉罗刹用手肘碰了一碰龙达三,道:“我们可不能好好地谈。”熊廷弼一愕,随即笑道:“你们想是有什么事情要见我了。达三,你说。”龙达三道:“经略大人为国宣劳,万里回来,小人一无礼物表达寸心,反而……”话未说完,玉罗刹忽皱眉头:“你这人怎么的,说话这么文绉绉的,话不到题!”熊廷弼哈哈大笑,道:“这姑娘说得对!龙达三,你该罚一杯。你快说,你可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吗?”龙达三涨红了面,讷讷说道:“大人有没有熊胆带回,我想求大人赏赐。”熊廷弼笑道:“这个小事也值得挂齿?对了,熊胆是止痛散瘀的良药,正合你们镖局使用。王赞,把我带回的分一半给他。”又道:“我本来准备叫人送去给你的。这两天事情太多了,一下子就忘了。”
玉罗刹一双眼珠圆溜溜地转了几转,忽然笑道:“你这个官儿倒不错,和我们绿林豪杰的脾气相差不多!”杨涟变了面色。熊廷弼只是哈哈一笑,道:“你是绿林中的女豪杰吗?”玉罗刹道:“不敢,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豪杰。”熊廷弼笑了一笑,却正色道:“做替天行道的绿林豪杰也无所谓。不过满洲鞑子都快要打来啦,绿林中的豪杰还是该听朝廷招安,同御外侮的好!”玉罗刹道:“若是你这样的官儿去招安,大约还有人听你的话,其他的官儿谁个理他!依我说,也不必说谁招安谁,满洲鞑子打来,咱们大家揍他!”熊廷弼默然不语,怔怔地看着玉罗刹!
熊廷弼深知朝政腐败,对绿林强盗,只是用“剿”,偶尔招安,也只是出于将帅的私心,想收为己用,扩充势力罢了。怪不得玉罗刹说别的官儿不成,他们也的确是难以令人心服。玉罗刹见他看着自己出神,道:“怎么?我说错话了?”熊廷弼道:“你没有说错。”杨涟是兵部大员,两天前还禀承皇帝之命(其实是客氏的主意),派刘廷元去陕西“袭匪”,听玉罗刹自表身份,想起陕西告急的文书中,果然有一股盗匪,匪首叫做玉罗刹的。当时自己因为这个匪首是个女的,还特别留心,想不到就是这个美若天仙的女子,一时不知所措,坐立不安。熊廷弼知他心意,笑道:“杨兄,这位姑娘现在来探望我,她可是我的朋友。”杨涟道:“这个自然。”心想熊廷弼真是个怪人,和这个女强盗谈得这么欢洽,倒真像多年老友似的。不过熊廷弼既然如此表示,杨涟也就放下了心,不再紧张了。
过了一会,王赞已把熊胆取了出来,包了好大一包。龙达三道:“哟,太多了!”熊廷弼道:“你们镖局反正有用,拿去吧!”龙达三接过熊胆,正想告辞,熊廷弼对玉罗刹甚为赏识,真恨不得有个女儿似她一样,看着她的佩剑,忽然笑道:“练姑娘,你的剑法是谁教的?”玉罗刹道:“你问这个干吗?”熊廷弼道:“你的剑法高明极了,我虽然不精剑术,但却最喜欢看人比剑。”玉罗刹道:“可惜你是大官,要不然今天我就请你去看比剑。”熊廷弼忽道:“练姑娘,这位是我的参赞名叫岳鸣珂……”玉罗刹截着道:“我知道。”熊廷弼道:“他的剑法在我军中号称第一,你愿不愿意和他比一比,点到为止,不准伤人。”玉罗刹忽冷笑道:“哈,岳鸣珂,原来你还不服气,好,咱们再比一比。”嗖的一声,拔出剑来。杨涟吓得躲到椅后,熊廷弼听得话里有因,忙道:“慢来,鸣珂,你以前和她比过剑的?”玉罗刹道:“不止一次了,哎呀,天色不早,你若未回边关,以后我再告诉你。岳鸣珂,咱们这场比剑,记下来吧。”熊廷弼舍不得她立即离开,看看日影道:“还差一点才到正午,怎么说天色不早。”玉罗刹深怕熊廷弼一定要留她和岳鸣珂比剑,冲口说道:“我要和红花鬼母比剑,你知道什么?”熊廷弼道:“什么红花鬼母?这名字好怪!”
岳鸣珂大吃一惊,他的师父霍天都是武林前辈,见多识广。岳鸣珂在天山之时,已听他说过红花鬼母的故事。忙拉了拉熊廷弼,道:“大帅,我有话要和你说。”玉罗刹道:“你不能强留我在此地比剑!”熊廷弼道:“姑娘,你放心,你有事情,比剑以后再说,你稍待一会。好,鸣珂,有什么话快说。”岳鸣珂把熊廷弼扯到屏风背后,约过了一盏茶的时刻,还未出来。龙达三的心卜卜的跳。
龙达三只道岳鸣珂不肯放过玉罗刹,心想:这女魔头真是天大胆子,竟然在熊廷弼面前,自表身份。我若知她如此,怎么也不带她来。熊廷弼身为大将,岂有见了强盗,也不捕拿的道理。这回定逃不了。玉罗刹倒是神色自如,熊廷弼谈吐之中,自然有一种令她信服的力量。她想熊廷弼说过当她朋友,当然就是朋友,半点也没疑心。过了一会,熊廷弼和岳鸣珂出来,笑道:“练姑娘,你过来!”玉罗刹毫不在意地走了过去。熊廷弼道:“我本想送你一件礼物,但在客途之中,却拿不出好东西来。”玉罗刹道:“哈,我以为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你却要和我讲客套。交朋友不必送礼的。我生平只收强盗头子的礼物,对朋友的东西,我可不要。”熊廷弼续道:“我虽然没有礼物送你,但我却要借一件给你,你用了之后,一定要交还的。”玉罗刹道:“哈!借一件给我!这倒新奇。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熊廷弼拿出一对手套,笑道:“练姑娘,你当不当我是朋友?”玉罗刹道:“我若不把你当朋友看待,怎会和你当大官的谈这么久?”熊廷弼温言说道:“那么我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应?”玉罗刹喜道:“你有事要求我?哈,汤里火里,万死不辞!”熊廷弼道:“等会你去斗那个什么红花鬼母之时,一定要把这对手套带上,用完之后,再送回来。”玉罗刹见这对手套金光微闪,好像不是用普通丝线织成,甚为喜爱,道:“好,我听你的话。”熊廷弼直送她出到门口,这才道别。
玉罗刹飞快赶回镖局,镖局的伙计早把药丸配好,只等熊胆一来,马上研成碎末,混入丸中。龙达三取出两副上好的护心铜镜,又把雄黄包了两包,一一交给玉罗刹收好,道:“白天不便施展轻功,你乘我的快马去吧!到了山脚,你再弃马登山。”玉罗刹一声:“多谢!”跨上马背,飞驰而去。出了城门,红日已过中天,玉罗刹道:糟,这回是自己第一次的失约了!
再说白石道人和卓一航离开柳家,赶往西郊。路上卓一航问道:“师叔,为什么约她在秘魔崖比剑?”白石道:“秘魔崖岩石底下有个石室,据传唐朝的时候有一个名叫‘卢师’的和尚曾在那里住过。卢师是昆卢剑派的祖师,他的剑法精义早已失传,现在的昆卢剑派只得他的皮毛而已。听说石室中还有卢师遗迹,学武之人,每到那里,都是流连忘返,你是我派未来的掌门,应该到那里见识见识。而且秘魔崖是有名的险峻荒僻之地,在北京近郊,可难找到这样一处良好的比剑场所。”卓一航心想:你和玉罗刹比剑,叫我哪有什么心绪玩赏。心中一路盘算,如何替他们化解,不知不觉,已到西山。
白石道人抬头一看,道:“我们来得早了,还未到中午呢。”卓一航道:“我们先到秘魔崖候她。”白石道:“候她?她好大的架子?”卓一航不敢回答,心道:“怎么四师叔近来好像心胸越来越狭窄了,以前却不是这个样子。”又想起和他一路同行之时,他总是故意让自己和他的女儿接近,他对玉罗刹的仇恨,莫非也与此有关?思前想后,越发闷闷不乐。
白石道:“你想什么?”卓一航道:“没什么。师叔,我看这场比剑还是免了吧!”白石道:“胡说。武当派的人从不怯场!”心想:先到秘魔崖看
清楚地形也有好处。飞步登山,过了一会,只见一块硕大无比的岩石,从山顶上凭空伸出,下面有一片平地,就好像张开了的狮子嘴一般。白石道:“这就是秘魔崖了,咱们上去!”两人施展轻功,到了上面,白石道人忽然咦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片平地堆着一堆堆石头,好像什么阵图一样,白石道:“玉罗刹捣什么鬼?”和卓一航进入石头阵,走了一阵,只觉其中千门万户,复杂异常,好像是按五行八卦所布的阵图。对五行八卦之阵,武当秘笈也载有,但白石道人却不甚精,绕来绕去,好一会了,找不到出路。白石怒道:“不管这魔头捣什么鬼。我把她的石头扫荡了再说。”伸腿一扫,把一堆石头踢得到处乱飞,撞在其他的石头上,把好几堆石头撞散,白石道人哈哈大笑。
笑声未停,忽然有人阴恻恻地冷笑道:“何方小子,胆敢捣乱我练功的石阵。”话声尖锐刺耳,就好像有人对着耳朵叫喊一般,白石道人吃了一惊,游目四顾,不见人影,白石道:“你是什么鬼怪?”忽地眼睛一亮,岩石下忽然现出一个鸡皮鹤发,焦黄枯瘦的老妇人,拿着一根拐杖,鬓边插了一朵红花,打扮得不伦不类,真像鬼魅现形,山魁出世。面上似怒似笑,饶是白石道人艺高胆大,也感到一阵寒意,直透心头!
那老妇巅巍巍地走入石阵中,喝道:“你这两个小辈叫做什么名字,师父何人?来此何为,赶快从实招来!”白石道人身为武当五老之一,年纪也已有五十有一,几曾给人这样小视,呼他“小辈”,大怒说道:“武当五老的名字,你听人说过没有!”老妇人眼皮一翻,冷冷说道:“什么武当五老,没听说过。”武当五老的得名,是近十年之事,这老妇人隐居已三十年,三十年前,白石道人还是刚刚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何来“五老”之名,所以这老妇人说不知道,确是实情。白石道人却以为“武当五老”之名,天下无人不识,听了这老妇人的话,以为她故意轻视,越发大怒。
卓一航却躬了躬腰,恭敬问道:“不敢请教老前辈大名。”那老妇人咧嘴一笑,道:“唔,你这孩子还懂得一点礼貌。”指着鬓边的红花道:“你能上到秘魔崖,也算有点本领,应是出于高人所授。你的前辈没对你说过吗?你知不知道这朵红花的来历?”
卓一航十分惶惑,摇了摇头。白石道人忽然想起红花鬼母的名字,骤吃一惊,冲口叫道:“你这妖妇,居然还在世间!”红花鬼母大怒,杖头一指,叫道:“贼道,吃我一拐。”红花鬼母今年已六十开外,比前任的武当掌门紫阳道长小几年,白石道人曾听大师兄说过红花鬼母的故事,虽然知她是个强敌,但总以为当年那西北十三名好手,不是一流人物,所以败也不足为奇。对红花鬼母的神奇武功,也总认为是夸大之辞,虽然严阵以待,却也并不恐惧。
红花鬼母道:“小辈,你还不进招?”白石也道:“妖妇你还不进招?”红花鬼母把拐杖向石堆一拨,那些石头纷纷飞了起来,从白石道人身边飞过,却并不打中他,石弹纷飞,溅了白石道人一身尘土,白石大怒,青钢剑扬空一闪,蓦地一招“金针度线”,直取红花鬼母的咽喉,红花鬼母随手一抖,拐杖猛然压下,白石道人斜身滑步,一甩剑锋,踉踉跄跄向旁冲出几步,虎口发热,又惊又怒,刷刷回身两剑,使出了七十二手连环夺命剑的绝招,前发后至,快速之极!红花鬼母拐杖一举,将两招同时破去,道:“你能在我拐底逃生也算不错。”白石愤然进剑,霎眼之间,连进七招,红花鬼母一一破开,道:“唔,你这剑法我好似在哪见过,当今之世,有这样的剑法也算是一把好手了。”谈笑之间,连连反击,白石道人给迫得连连后退,跃过了好几个石堆,渐渐被红花鬼母困在石阵之中,白石道人知道难以逃脱,脚踏八卦方位,把剑使得风雨不透。红花鬼母攻了五十多招,把白石道人杀得汗水淋漓,但白石道人守得很稳,拼力支撑,竟然也无破绽。红花鬼母攻势忽缓,喝道:“紫阳道长是你何人?”白石道人这时羞愤交迸,不愿再提“武当五老”的名头,乘她攻势暂缓之际,突然两记绝招“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上下两剑,直取红花鬼母穴道要害。红花鬼母怒道:“你这小子不受抬举。”拐杖一横,把两记绝招都化了开去。左掌一伸,呼呼风响,砂石飞扬,威势惊人。白石道人抵挡她龙头拐杖,已自处在下风,她发掌助威,更是难敌,剑法渐渐散乱。卓一航一看不妙,冒着砂石,拔剑撞来,红花鬼母道:“哦,你也来了!”拐掌齐施,把两人都困在石阵之中。卓一航每挡一拐,身躯便震一下,知她功力太高,无法抵挡,只好连走巧招,助师叔防守。红花鬼母也好像对他特别留情,只把他的剑招挡开便算,并不使出杀手。
卓一航剑法武功,在武当第二辈中首屈一指,比白石道人也不过仅逊一筹,红花鬼母对他手下留情,便宜了白石道人,竟自转危为安,还能出手反击。打了一阵,红花鬼母叫道:“当年十三名好手联手斗我,也不过走了五百多招,现在已走到三百多招,不能再让你们了!”拐杖横挑直扫,掌
力远震近攻,砂石飞扬中卓一航冒死抗拒,眼看红花鬼母一拐戮到师叔胸膛,急忙抢进一剑,刺她左胁,明知刺她不中,也要进攻,目的不过是解师叔之危,红花鬼母左掌一带,喝声“去”,卓一航只觉如腾云驾雾一般,给掷出了石阵之外,爬了起来,居然并未受伤,好生奇怪。就在此时,猛听得师叔一声惨叫,也给掷出了石阵之外。卓一航急忙奔去,只见师叔胸衣碎裂,胸膛上有两道紫色的伤痕,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卓一航大哭起来,挺剑向红花鬼母冲去,哭叫道:“妖妇,你害了我的师叔,我也和你拼了!”红花鬼母道:“咦,你也叫我妖妇!”慢慢地举起拐杖,卓一航正冲入石阵,忽听得有人叫道:“一航,一航!”卓一航脚步倏停,叫道:“练姐姐快来,帮我杀这妖妇!”转瞬之间,铁飞龙与玉罗刹双双奔到。正是:
鬼母巧逢玉罗刹,秘魔崖下决雌雄!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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