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穹点头道:“这我自然知晓,家父在北伐军中葬身沙场。”
武栩点头道:“那一战打的惨烈,大宣损兵折将三十余万,勉强守住了疆土, 如今图奴又不安分,涌州急需军械,兵部郎中刘旭行,耗时三个月置备军械,至今一车一马未发往涌州,此事若不彻查,战事一起,涌州必失,图奴长驱直入, 北地万千之民将陷于水火。”
图努国,大宣以北方的邻国,数百年间,与大宣之间的战火从未平息,图努人称宣国人为宣犬,大宣称图努人为图奴。
事情上升到这一层面,徐志穹就没什么可推脱的了。
“千户,您是担心军械被刘旭行这王八蛋私吞了?”
“若只是私吞还好,今日兵部侍郎隋智透露些消息给我,有图奴去过刘旭行的外宅。”
徐志穹惊曰:“他通敌?”
武栩咬牙道:“我却怕他置备的军械,没送到涌州,反倒送到了图奴手里!这鸟厮视财如命,只要给够了价码,让他卖了祖宗,他也不含糊!”
徐志穹思量许久道:“刘旭行是兵部郎中, 隋智是兵部侍郎, 横竖都是兵部的事情, 隋智为什么不管?”
武栩笑道:“你叔父的性情,你却不晓得?”
这到底是谁给说出去的?
怎么所有人都知道隋智要当我叔父?
徐志穹摇头道:“我与隋智并不相熟。”
武栩道:“我与隋智自幼相识,他年长我几岁,我一直以兄长相称,北伐之前,隋智性情率直,敢作敢为,北伐期间,作战勇猛,名扬沙场,从六品校尉升至四品镇卫将军,班师回朝,隋智性情变了……”
说到这里,武栩戛然而止,他不想对隋智有任何非议:“刘旭行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拖欠边疆的军械,这件事可能和兵部尚书柳英斌有关,隋智不愿去管。”
不愿去管?
明明是不敢去管!
“那为什么不让梁大官家去管?”
武栩摇头:“只怕梁大官家尚不知晓此事。”
“他不知道刘旭行拖着军械不发?”
武栩苦笑道:“只怕他还不知道涌州急需军械,按隋智所言,涌州来的塘报一直押在兵部, 根本没有呈给梁大官家。”
难道兵部尚书柳英斌也通敌!
事情到了这一层面,徐志穹没有任何推脱的理由。
“千户,你准备何时前去探查?”
武栩道:“我备好了夜行衣,咱们今夜就去,我进院子,你在外面帮我望风。”
徐志穹摇头道:“千户,进院子的事情交给我,我更擅长。”
“你知道该去找些什么?”
徐志穹道:“这厮不是贪赃就是通敌,肯定要找账册或是书信!”
武栩笑道:“有你这份机敏,我便放心了,我在外面给你望风。”
“望风你也不行,你这身材太扎眼!”
武栩揉揉拳头道:“你觉得我挺多余是吧?”
徐志穹连连摇头道:“不多余,千户还是有用处的,刘旭行的外宅不远处,有一个饮子摊,咱们一会去那里买两杯饮子,我今晚喝了些酒,醉了,就睡在那摊上了,您看管好我,别让歹人对我有非分之想。”
武栩愕然良久:“你睡一觉,就能探明那座宅院?”
“此乃我独门绝技,梦念神游,千户不必多虑,只等属下复命就是。”
“梦游?”武栩知道判官都有天赋技,没想到徐志穹的天赋技如此特殊,难怪此前在莺歌院和德花班能探查的如此轻松。
两人走到饮子摊,徐志穹脚步踉跄,假装醉了,摊主认得徐灯郎,赶紧上前搀扶。
徐志穹看了看饮子摊,心头一凛。
今夜来的不巧,余杉也在饮子摊。
他来这作甚?
他是来盯着刘旭行,还是来盯着我?
武栩也看到了余杉,低声对徐志穹道:“兄弟,你醉了,回去歇息吧,改日再来。”
既然被余杉看见了,今夜不能再探刘宅了。
可徐志穹不这么想,被他看见了,掉头就走,反倒惹人怀疑。
“不,不歇,把余大公子叫来,咱们喝酒,我赢了,余杉是王八,你赢了,余杉也是王八!”
徐志穹口中含混,说了一通胡话,摊主也听不明白。
余杉在远处险些把茶杯捏碎,强挤一丝笑容,来到两人面前施礼道:“武侍郎,徐师弟,久违!”
武栩笑道:“原来是余将军,向来少见,我与志穹偶遇,吃了两杯,志穹醉了,想来这喝杯饮子,醒醒神。”
徐志穹摇摇头道:“不喝饮子,喝酒!余师兄,你要不敢喝,你就是王八!”
余杉强忍怒火,给两人各叫了一杯凉药(凉茶),刚刚落座,徐志穹趴在桌上睡了。
一只老鼠,悄无声息,从桌子下面钻了出去。
余杉没留意到老鼠,他心里想着该如何与武栩搭话。
他在这里,按六公主的吩咐监视刘旭行的外宅,徐志穹会来,在他意料之中,可这事牵扯到了武栩,却在他意料之外。
“武侍郎,您心念旧故,实为志穹的福分,却让卑职艳羡不已。”
武栩笑道:“当初在衙门时,我就和志穹颇为投契,而今到了吏部,依旧时不时总找他喝杯酒,闲聊几句,这事你可别告诉钟指挥使,却要让志穹受责罚。”
余杉连连摇头道:“武侍郎,您却把我当成了什么人?若不嫌弃,且带着志穹到寒舍一叙!”
武栩推推徐志穹,不见反应,转脸对余杉道:“志穹醉得厉害,且先在这歇息片刻,余将军,你今夜怎么来到北垣这地方喝茶?”
余杉轻叹一声:“白日里军中事忙,只想找个清静地方待一会。”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互相试探,徐志穹已经顺着老鼠洞,钻进了刘旭行的院子。
一进院门,阵阵血腥气扑鼻而来。
奇怪了,上次就闻到了血腥味,这味道到底从哪来?
这宅院不大,徐志穹循着气味来到后院,看到厨房门口倒着四只新杀的肥羊。
这院子里有多少人?一次要杀四只羊?今晚有大宴么?
来到肥羊近前,徐志穹看了看刀口,一色惨白,竟然不见半点血迹。
这羊杀的艺术!把血放得干干净净,从哪招来这么高明的屠夫?
正思忖间,远处传来脚步声,徐志穹赶紧躲进角落。
来人是个青年男子,看衣着是个家仆,这家仆神情呆滞蹲在肥羊身边,从地上捡起来一把剔骨刀。
他割开羊皮,割下一片生肉,塞进了嘴里。
徐志穹默默看着,没觉得太稀奇。
在大宣,爱吃生肉的人不少,尤其是家仆,趁着主人不注意,沾点便宜,也是寻常之事。
这家仆连吃了两片生肉,身后来了一名女子。
这女子十五六的年纪,看打扮应该是个婢女,她蹲在家仆身边,从他手里抢过肉片,塞进了自己嘴里。
你俩偷吃!
吃的还这么亲密。
想必关系不一般。
又看了一会,徐志穹发现他俩不止亲密,吃的还很粗野,你撕一块,我抢一块,看架势却像野兽在争食。
这女子也太不矜持了。
而且他俩食量不小,转眼间吃了两三斤肉,这是多久没吃东西了?这么吃下去,不怕主人家发现?
果真被发现了,又一名女子走了过来。
女子容貌俊俏,面色红润,衣着颇为精致,应该是这家的女主人。
有好戏看了,且看这两个婢仆要受什么责罚。
让徐志穹倍感意外的是,她没有责罚这两人,反倒拿出刀子,蹲在一旁,和他们一起吃了起来。
这主人真性情!
和两个家仆一起蹲着吃生肉,吃的狼吞虎咽!
事情没那么简单,徐志穹冒冷汗了。
不多时,宅子里上上下下二十几口人,围着四只肥羊撕咬,让徐志穹想起了草原上的狮群。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吃的粗野,但很安静,除了咀嚼声,没有其他任何声音。
一个家仆在掏内脏,一个老妇在嚼肠子,一名中年男子挤到前面,扯下羊头,连皮带肉直接啃食。
要不是徐志穹有见识,看到这一幕,早就被吓跑了,这不是人类该有的行为。
那个中年男子的衣着最是特殊,他穿着浅绯色的官袍,证明他是五品官,这人就是刘旭行!
这是某种嗜好?还是某种仪式?
按照何芳所说,这座宅院是刘旭行从脂粉商人兰五七手里霸占来的,到底是兰五七家里有吃生肉的传统,还是刘旭行把吃生肉的习性带到了这家人身上?
徐志穹集意于双目,盯着刘旭行看了片刻,得到了结论。
刘旭行头上没犄角。
这一家二十多口人,每个人头上都没犄角。
什么样的人没犄角?
一是苍龙霸道修者,这没有可能,他们不是皇家种。
二是受苍龙霸道庇护,一两个人倒是有可能,一大家子二十多口,苍龙霸道修者不可能同时庇护这么多人,也没这个必要。
三是判官,这些人不可能是判官。
四是高修为或是异术修为,徐志穹看过了,除了刘旭行有八品修为之外,其他人根本没有修为。
那就只剩下了最后一种可能。
徐志穹悄悄离开了厨房,一名家仆突然抬起头,看向了徐志穹。
这家仆双眼放光,俯着身子追了上来。
难怪这宅子附近没老鼠,他们连老鼠都不放过。
没道理,肥羊还没吃完,他追个老鼠作甚?老鼠能有多少肉?
徐志穹没多想,撒腿就跑,几个人一起追赶,不分尊卑老幼,四下围堵,多亏徐志穹身手伶俐,从门缝钻了出去。
余杉和武栩还在闲叙:“武侍郎,近日公务可是繁忙?”
“忙,”武栩敷衍道,“尤其教坊司最忙,十几座教坊,我哪管得过来,忙得不可开交!”
徐志穹突然起身道:“真忙,我们千户忙坏了,天天睡阁主,身子骨都快熬不住了。”
武栩喝道:“休得胡言,既是醒了,赶紧回去歇息吧!”
余杉干笑一声:“侍郎保重身体,我带志穹回去歇息吧。”
“不必了,我送他回去,我与他平时嬉闹惯了,也没个大小,却让你见笑了。”
武栩扶起了徐志穹,余杉随后相送,送到路口,两下话别,余杉回到饮子摊,思索着两人的来意。
当真只是偶然路过?这也未免太巧了。
长夜漫漫,余杉可不想一直守在这里,且把消息告诉韩笛,让她找六公主复命。
想到这里,余杉又觉得烦躁。
我堂堂鹰扬将军,为何要做这种差事?
日后把韩笛娶进家门,这样的事情还不知要做到何年何月!
……
徐志穹跟着武栩去了府邸。
到了后院密室,武栩问道:“可看到了账册和书信?”
徐志穹摇头道:“看到了更要紧的东西。”
“此话怎讲?”
徐志穹喝下一口酒道:“这座宅院里,二十几口,包括了刘旭行在内,都是活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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