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她还在世的时候,曾经拉着项桓贼兮兮地说道:“那个小姑娘以后可就是你媳妇儿了,要好好给娘争点气,知道么?”
她笑起来唇角下露出小而弯的酒窝,一颗虎牙亮晶晶的。
彼时项桓还不太明白他娘这句话的意思,眼中带着不解与迷茫,项夫人于是将儿子的头发揉成了凌乱的鸡窝,不给面子地笑他是个傻小子。
末了,又挑着眉问:“漂亮吗?”
这一句他听懂了,不知为什么有些局促,用手抓抓脖颈,最后老实地点头:“嗯。”
紧接着,耳边便爆发出母亲不怀好意的笑声。
元熙十四年的除夕,顺亲王府的小世子满十岁,祈福的天灯飘得整个京城都是,将一顶硕大华美的走马灯围在中央,光影流转间,纱罩投影出天女起舞,嫦娥奔月,将军引弓,刺客拔刀……
那一天,长安所有的百姓都目睹了灯火辉煌的盛世景象。
“这枪金贵着呢,你拿稳了,要是弄坏一点,我可不会放过你。”
项桓站在王府的偏门前,将家传的战枪递给一个稍小他一岁半岁的少年。
对方是顺亲王庶出的三公子,想摸他这把枪很久了,项桓瞅准这点,提出要和他换花灯的图纸。
“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收捡,日日擦拭,隔三天就打磨一次,保证给你洗得干干净净。”
“那倒不必。”
项桓略有不舍地放到他手里,打量着男孩的小身板怀疑道,“你拿得动吗?”
“……还行。”
三公子咬咬牙,两条胳膊吃力地抱着长枪。
项桓不大相信地多看了他几眼,“那我十日之后来取,你记得还我。”
“知道!”
他便接过一叠厚厚的图样,辗转回到了家。
推开房门,女孩儿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帽椅上,两条腿前后晃悠,一见他回来,眼睛登时亮出星辉,期盼地跳到地面。
项桓不自觉带着些许得意,把纸张唰啦啦一抖,“看——”
“你真的拿到了?”
宛遥欣喜地盯着他手里的图样,虽然瞧不大明白。
“那当然,我出马,什么事情办不成?”
两个孩子头挨头趴在桌上研究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图画,跑马灯是宫灯,如王府用的那种规格市面上是没地方买的,而项宛两家的爹皆是七品芝麻官,老实说也承担不起这样奢侈玩意的费用。
可小孩子又惦记着要,怎么办呢?
项桓琢磨了好几天,最后想出这么一个法子。
他图纸看得头大,干脆找了市集的木匠求教,学了半日勉强懂个大概,便初出牛犊不怕虎,抱一堆零碎木头和纱绢放到房中,开始着手鼓捣了。
搭框架,锯木板,敲钉子,少年埋头在桌上敲敲打打。
宛遥没捞到事情做,只好在他旁边转来转去地想帮忙,项桓心里不耐烦,终于抬起脑袋:“你一边儿去,别碍手碍脚。”
女孩儿被他开口嫌弃,却也并不很生气的样子,只巴巴儿地哦一声,极乖巧地坐回椅子里。
她身材娇小,长椅甚至还高出一节,双腿就只能没着落地悬在半空。
等项桓做完了手里的活儿,擦去鬓角的汗抬头时,正看见桌边的女孩也同样朝这边望来,她趴在那里,下巴搁在胳膊上,乌溜溜的眼睛眨了几下,然后冲着他笑。
项桓忽然莫名地感到有点窘迫。
一盘糕饼缓缓推到了他面前,宛遥犒劳似的颔首:“吃吧,才做好的。”
点心是豆沙味儿的,但做得不腻,咬一口满嘴清香,他狼吞虎咽地塞了几块垫肚子,随后一边吃一边向旁看两眼,总觉得不自在。
最后还是想方设法地给她找了点事情做。
项桓把画笔和宣纸备好,让宛遥勾花灯里面的小人儿。
他抱着双臂在旁边看。
窗外的天有些阴沉了,手边点上一盏烛火,女孩就凑在昏黄温暖的光芒下,一笔一画认真的涂写,细腻的脸颊晶莹得像是敷了粉。
跑马灯做好了,约莫有一尺来长,和王府的不能比,粗是粗糙了些,但对于半大的孩子来说已经算是很奢侈的玩具了。
将其中的蜡烛点燃,再转动灯罩,无数的人马便欢快地跑起来,他们在上面写了有趣的字句,再结合一盘双陆,闲来可以玩上一整天。
这盏灯因为得来不易,宛遥一直仔细而宝贝地收藏着,由于父亲官阶不高,她的闺中好友不多,难得有一两个慕名来看,她也都大方地取出,供小姐妹们把玩。
宛延生辰这日,朝里几位与他交好的同僚登门做客,年纪相仿的刘翰林为了让宛遥有几个玩伴,带着他膝下的一双儿女也一并来了。
刘家小姐比宛遥大五个月,她的哥哥和项桓年岁差不多。
两个人平时倒没太多往来,不过跟着大人互相有个眼熟。
刘小姐稀奇那只花灯,进门便嚷着想看,把窗户的卷帘放下,幽暗的室内灯火灿烂,她用手指拨动,羡慕不已:“真漂亮,上次瞧见宫灯还是在我五岁的时候呢——你从何处买的?”
宛遥赧然地笑笑:“是别人帮我做的。”
她闻言有些失落,“什么人啊?
能不能拜托他也帮我做一盏呢……我会付钱!”
宛遥琢磨片刻,试探性地同她介绍:“你知道……项南天,项大人家的二公子吗?”
“……”好了,这下没戏了。
小魔王名声在外,刘小姐顿时无言以对。
她沉默地转着精致的灯罩,越看越喜欢,忍不住说:“宛遥,你可不可以……把它卖给我啊?”
她闻言愣了下,继而用力地摇摇头。
在平时宛遥其实并不吝啬分享自己的东西,但这次不同。
自己舍不得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毕竟东西是项桓辛苦做的,她不愿意用他的血汗卖人情。
刘小姐显然很沮丧,恋恋不舍地又玩了大半天,直到前厅传饭,才慢腾腾地跟着出去。
吃饭、闲谈、长辈们之间你来我往的客套让时间过得漫长又无趣。
好不容易母亲批准得以离席,宛遥总算松了口气,悄悄溜进厨房做甜汤喝,等意外地发现花灯离奇失踪,已经是下午了。
家中的客人陆续告辞,她翻遍了所有的角落也没寻到走马灯的影子,情急之下慌里慌张地跑出家门。
此时项桓正在坊里和附近的几个男孩蹴鞠,忙得满头是汗,宛遥匆匆地过去,却由于太过焦躁的缘故,一时间连话也说不大清楚,却先把脸胀红了,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项桓一言不发地瞧了她一会儿,转身道:“走吧,带我去看看。”
后面的男孩们不满地嚷嚷:“项桓,你还踢不踢球了?”
“我有事,你们自己玩吧。”
顶着一阵唏嘘声,他跟着宛遥偷偷回到宛府——宛家的长辈不太待见他,以往能不来他就尽量不进来。
房间中非常整洁,没看出有翻动的痕迹,项桓一面四处观察,一面听女孩子讲述一整日的来龙去脉。
很奇怪,他在眼前的时候,宛遥竟感觉自己没那么着急了,连气息都比方才要平稳不少。
“你是把花灯收在这里面的?”
项桓蹲在墙角的一口木箱子前,毕竟只是小孩的玩意,算不上贵重,因此就没加锁,随便是谁都可以打开。
他用手拂过地面的一抹极淡的鞋印,问她:“你说之前有人来问你讨过花灯?
是谁来着?”
宛遥如实点头:“……刘先生的女儿,比我大不了多少。”
少年比划了一下鞋印的长短,再和自己的脚比了比,“她是不是还有个哥哥?”
刘翰林走得晚,项桓趁暮色追上去刚好把刘大公子堵在拐角的两道墙中间。
他自己做贼心虚,眼见父亲的轿子行远,竟不敢大声呼救,只战战兢兢地抱紧怀里的包袱,咽了口唾沫望向对面的少年。
项桓比他还小半岁,但足足高了他半个头,两边衣袖挽在手肘之上,小臂处的肌肉结实而分明,这般居高临下地站着,十分有压迫感。
“你、你们要干什么,光天化日,朗、朗朗乾坤……”
刘大公子也是出于无奈。
他妹妹最好面子,在别人家看上的东西,死缠烂打非要他做个一模一样的,偏不巧,他也好面子,在自己妹妹跟前不愿露怯,便硬着头皮答应下来,等临着要走了才开始担心,急中生智只得出此下策。
“你很能耐嘛,偷东西偷到我头上来了。”
项桓皮笑肉不笑地弯起嘴角。
刘大公子有点怕他,可又死撑着不肯承认,“谁说我偷的?
你别信口雌黄污蔑人!这是方才我爹路上买的!”
宛遥原本趴在项桓的身后,被他用手不着痕迹地推了推,示意她站远一点,自己则开始活动筋骨,俨然一副要打人的架势。
“我不跟你废话,把东西还来。”
说着将手掌往前一伸。
那刘大公子也不知从哪里吃的熊心豹子胆,为了一张脸面竟豁出去了,先嗷的一声给自己壮壮胆,脑袋便朝项桓胸膛猛地顶去。
少年想不到对方会突然袭击,他眼神忽变,扭转脚步稳住身形,手揪住刘大公子的衣服,拎起拳头砸向他的背脊。
两个半大的孩子瞬间扭打在一起,像路边暴起的两条小野狗死死的互咬谁也不松口。
宛遥担忧地站在旁边,不敢上前拉架又怕他们打出个什么好歹来,“你们……”
“你们不要打了啊。”
少年的腿踢翻堆在角落的瓦罐,乒乒乓乓一阵乱响。
她赶紧躲开,只能劝道:“项桓,你别打伤人了!”
刘大公子到底是文弱书生,被他摁在墙上一通拳打脚踢,怀中裹着花灯的包袱应声而落,滴溜滚在脚边。
然而两人互殴得太忘我,一时竟没留意这矛盾中心的重要物件,而刘大公子被揍疼了,终于狗急跳墙奋力推了项桓一把。
少年没站稳,后退间踩滑了小石子儿,“砰”得坐到了地上。
伴随着“哐当”一声响,身下似有何物碎成了七零八落的残骸。
这一刻,在场的三个孩子都懵了半瞬。
后知后觉的小疯狗也终于偃旗息鼓。
那盏花灯诞生不到两个月,终于死不瞑目地阵亡了。
这边的少年们眼睁睁看着女孩子怔愣的双眸由白转红,眼眶一点一点漫上水汽,跟着肩膀就开始上下抽动。
刘大公子长这么大,其他的没学会,但也明白惹女孩儿哭是件十分罪恶的事情,当即三下五除二地拔腿开溜了,将烂摊子抛给项桓一个人。
少年没料到他跑那么快,左右四顾,自己也手足无措起来。
宛遥在那堆明显回天乏术地木头块前蹲下,扒拉了一阵,意识到的确没救了,于是才用两手捂住脸,缩成一团伤伤心心地掉眼泪。
项桓头皮发麻地挠了挠脖子,试图安慰:“宛遥……”
“你别哭了……”
她其实也不发什么脾气,哭声也不大,断断续续,轻得像是猫叫,可她就是不停。
项桓听着,总感觉她难过得好似天要塌了。
少年没有办法,在旁边走来走去,最后也单膝落下蹲在女孩儿身侧。
“宛遥。”
他把她哭得满面泪水的脸捧起来,用手抹去一把湿意,“好了好了……”
“不就是个花灯么,下次我再做一个赔给你便是了,多大点事儿啊。”
小姑娘伤心得头晕眼花,稀里糊涂地被少年牵着手轻轻拉起,“走,我带你去吃蟹黄汤包。
吃过了就不要哭了。”
“嗯。”
女孩子安安静静地跟在少年的背后,两人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行在长安城黄昏的街巷间。
许多年后的除夕夜,宛遥推开卧房的门,她看见桌上的花灯正欢快的翻转着,光影在屋内如水般流动。
趴在桌边的小小少年用手指不断地拨着灯面,那些忽明忽暗的光在他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然而一旁的小姑娘身高有限,蹦了半天也没冒头。
就在这时,一双大手托着她两腋轻轻松松将她高高抱起。
“哇——”
她说话还不大利索,操着一嘴大舌头高兴道:“爹爹,兔叽……”
项桓将闺女往灯前凑了凑,慢条斯理地笑着应声:“嗯,兔子。”
宛遥浅浅一笑,垂眸掩上门扉,记忆里的少年朝她望来,眉宇间神采依旧,明朗鲜活。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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