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抚过文件箱上冰冷的紫星,屈指敲过时只有沉闷的“笃笃”声,她略略活动了手腕,然后其上的手铐链子发出轻响。是的,箱内装有着许多份打有“绝密”字样的文件,不仅仅包含了这六个月以来整个小组穷究有关史料档案记录后的总结性报告,还有精选出来的图表集与对照样本。 顾红蝶把下巴轻轻地搁在横置膝盖上的文件箱,她刚阖上眼睛想暂缓一会儿因过度思考而几近枯竭的脑力,但凹凸不平的路面令她始终无法卸下哪怕一丝丝的沉重。
于是她又睁开眼睛,端正坐起,脊背贴着车板,看着面前保持假寐状态的警卫。她佩服所有在任意方面比她优秀的同胞,比如说过目不忘的小组长,他能准确举出某个民间神话出现于哪个古代郡县的哪年哪月哪日方志,几乎可以定位到某个段落。不过顾红蝶此时自然不会羡慕这样的能力,她更想要获得随时随地都可以坐定休憩的强大适应力。
可惜,她很清楚自己,她不太可能锻炼成那样,毕竟,坐在她面前的,是全复兴军最精英的士兵。
既然被统帅部指派给“女娲”小组作警卫队,那么他们就得暂时收起原部队的标识和臂章,尽管标识非常非常简单易懂,黑底白龙罢了。
顾红蝶侧过头去,把视线从绝无任何表情的警卫脸上转移走,她望着地平线处浩荡而绯红的落日云霞,她自然感到极其壮观。作为将军的女儿,她当然只需要说一声就可以上到地表且无需走拥堵不堪的螺旋平台,实际上她也去过龙山之巅观赏日出,身着防寒服呼吸纯净而冰冷的空气,忽然间死寂暗黑的夜空被金色朝霞渲染满,在太阳投下第一抹日芒的同时,数以百计的工程兵就像是烙有法印的兵马俑一般发动起来,在她脚下,硕大无比的采雪机骤然轰鸣,在日出前刮取最后剩余的冰雪。
她思绪好像飘远了,她望着北国夏日的云彩,却想起在故乡的某个凛冬清晨,坐在双翼机后座,戴着风镜俯瞰过龙山地表基地,伸出手触摸到云层,冻住了的水汽“喀喇”碎裂成无数粉末,她顺着坠落的弧度向下望,透过放大镜,她甚至能看到极远处山林里的勘测队,她记得尤其清楚,清一色的橘红色防寒服。
她有想过自己参军后会是什么模样,装甲兵?也许吧,驾驭重装坦克碾过冰封原野,向卡曼宁维斯托克发起突击?炮口随着挥起的手臂转动?这是一种基于荷尔蒙的幻想,把自己剥离掉固有属性,放到历史学所特有的中立宏观视角,她又会看到什么?
为了追逐被判定迷信乃至谬误的某种事实,然后穿上军装,这是自己想要的么?
可能是吧,但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迷雾,必须要继续剥离开,直到毫无偏颇,这样才能洞见真相。
“十分钟后抵达北琴基地,做好准备。”组长的声音照例缺乏感情,没有起伏甚至辨不清他的音色是什么,不过足以将顾红蝶漫无目的发散开的思路拽回来。卡车速度放缓了,顾红蝶听到了车外嘈杂声,是一队执行夜间巡逻的步兵,他们站在路边等候卡车过去,灰尘扬起,于是他们很不高兴地抱怨了两声,其中一人与顾红蝶有一刹那的四目相对,这个人眼里瞬间一亮,旋即举起夹着烟头的左手,吹了一声十分有挑逗意味的口哨。
很快,卡车越过了护城河,北琴厚重城墙占据了顾红蝶视野,哨塔上的探照灯在森严扫荡过空旷原野。顾红蝶抱着文件箱,在警卫的帮助下跳到地面,而这个专配给她的警卫随即侍立在她身侧,警惕地环视周围。北琴差不多是复兴军实控范围最北端的基地,时常会有不同番号的部队调动经过,换个角度说,流动性不低。
虽然说顾红蝶习惯了走到哪里都有警卫跟着的生活,但后背总是有人的感觉不见得永远是安全感,而是某种局促,她明白这位身材高大的女性小白龙要同时保证文件和她的安全,不过凡事都有一二三顺序,她很确定文件优先级更高,所以她曾冒出了个很粗俗的想法,粗俗到让她自己都吃惊了。
这个想法源于一次经历,上个月小组在考证了延齐基地的有关存档后,赶去千山事件的核心位置,硫磺泉营地。他们自然是乘直升机去的,到了目的地后,大家都觉得这片浸满了龙孽黑血的土地阴翳无比,加上茫茫多的棘兽尸骸,那种肃杀氛围和恶臭搞得她有点腿软,具体表现就是她忍不住想解手。
战场遗址显然不可能有马桶,解决办法当然走远点,脱裤子该做什么做什么。而顾红蝶的警卫站在她背后就那么盯着她,顾红蝶掏纸时摸错了口袋,掏出一张记录表擦了擦,等用完了才发现,这是个需要回收的文件。
当时顾红蝶一脸歉意地看着警卫毫无表情地处理那张沾满了秽 物的记录表,于是她想,假如说,所有的文件,最终意义都不比眼前这张臭烘烘的记录表来的有意义,但有没有意义纯粹是小组说了算,那么,她做多少次这样的事,不管有心无心,警卫就得去整理这些擦屁股纸喽?
想到这里,顾红蝶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的一声轻笑打破了队伍的肃静,引得组长转头瞥了她一眼。
顾红蝶立刻闭紧了嘴,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组长没有表情的脸,就,相处了这么久,她依然没法描述出组长的面容,大概一句话就是“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他的脸,不,整个人就跟他的名字,王山,一样的毫无特色。
组长走到顾红蝶跟前,他的手腕也铐住另一只箱子,是加密过的手提电脑。只有他才有权限充分调用电脑一切数据。作为组内次席研究员,顾红蝶连密码都不知道。
王山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手势,旋即不再看她,走回原来位置,他的警卫做了一模一样的动作,注视她又移开眼睛。
从头到尾,组长那双瞳仁很淡的眼睛就没有偏离过顾红蝶的双眼。
小组成员和贴身警卫不需要任何举措,自有额外的护卫排保证一应工作。不消几分钟,排长便完成了所有沟通,三十多名沉默的士兵把小组拱卫起来,带着他们往石丘山内的基地指挥部行去。
长靴踩过水泥地,突如其来的夜风刮起了顾红蝶的军帽,她下意识地抬手压了压,在昂首的某个瞬间,她望到了山上走来的几个军人,中间那个体型偏瘦削的人嘴里叼着烟,烟头红亮着,微微照出了他脸庞轮廓。
进到地下指挥部,错综复杂的坑道稍许展露出昔年为了对抗莫斯罗斯帝国入侵的要塞峥嵘。早已得到命令的基地士兵只负责导向,推开一扇扇封闭许久的防爆门,带着小组一步步深入到北琴基地的最核心处。
电力传送到这个很久没来过人的防护所。电灯亮起时抖落下积年灰尘,护卫排散开,检查各处设施。
顾红蝶终于得以解下互相铐住了数天的文件箱,解锁方式不是先进的虹膜扫描也非指纹识别,只是最老式的密码锁,密码很长,足有十一位,即便文件箱落入了敌方手中,穷举破解十亿个组合吗?而这个文件箱,只要输错一次密码,内中文件就会被立刻腐蚀摧毁。
电脑会被入侵,话语会被监听,但放在黑暗处的文件只要不重见天日,就永远不会泄密。
最古老的方法,往往是最可靠的方法。
小组围坐在一张长桌边,护卫送上加热过的军用口粮,如果基地没有足够可靠的供应链,那么小组决不会使用该基地的食水与一切补给。
用餐时间不超过一刻钟,对于掌握了随时休憩能力的顶尖军人来说,没有进行战斗就是一种休息。所以组长说了声“开始”,整个小组便按照规程开始工作。
小组有九人人,首席研究员同样是一名女性,她来自于顾红蝶所不知道的某个特殊研究所,顾红蝶只隐约知道该研究所单列预算,意味着统帅部只有知情权没有管辖权,能够影响它的应该是“抟土计划”的委员会。
首席研究员打开了专属手提箱,继续解析龙孽黑血中的化学成分,就像神话体系里有无数诡谲怪异处,位于体系顶端的神皇固然有详尽描述,正因为其神力如此澎湃,以至于还原一鳞半爪都无比艰难。
顾红蝶径直找去了防护所档案库,每座防护所在建成后都会搬入附近城市的机密文件,在浩如烟海的纸张内寻找所需要的几页记录是机械且繁重的,这恰好是顾红蝶的长处之一,在四年的历史学科班学习里,她学到了如何快速筛选出真正有用的材料。
这里的档案仍沿用了战前编号,即如今基本不存在的二十六字母编码,A到Z各有特指区分,顾红蝶负责拣出一切与海兰图朵有关的风物志,另外两个次席研究员则去对照微缩胶卷和铭牌器物。
龙女海兰图朵,神圣白龙的长女,本该继承神皇之位的长女,却因为私情而心甘情愿与支脉贱子私奔……
“可是你最终逃到了哪里呢?”顾红蝶自言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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