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拉长了声音唱喏,站在台阶下的宋仪,只觉得耳膜都要被刺破,眉头微微敛起来,却又瞬间放下去。
她步步前驱,半躬着身子朝里面进。
宫室其实并不华丽,太后毕竟已是个暮年之人。
话说难听些,是个半截儿身子都已经埋进土里的,也不在乎那些个享受。
也许到这个年纪,喜欢的不过是儿孙绕膝的感觉吧?
宋仪略略地一想,也不知怎么就考虑到了当今皇上的身份上去。
不过自己一介草民,想了也没用。
进到里头去,太后依旧坐在大殿上,天冷了,宝座上铺着狐裘,看着便有几分暖意。
“民女拜见太后千岁,太后娘娘万安。”
她俯身,拜了个万福。
太后早年必定是个美人,老了多几分威仪,这会儿目光就落在她头顶,与前次相见的和善不同,这一回,她许久没说话。
“……”
宋仪此刻还弯着身子,一时半会儿倒还好,时间一久就开始发颤。
满宫上下所有人都低垂下头去,这样,不管是怜悯还是什么别的情绪,都不能看见了。
窒息。
奇异的窒息。
太后的目光,平静之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打量。
眼见着宋仪就要倒下去的,她才淡淡道:“果然是民间出来的,教养不足,才这点时间就腿下发颤,是个端不住的。”
“……”
一时之间,宋仪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太后的态度,真是见一次变一次,她这般高位的人,也不是宋仪可接触的,只能感觉到太后对自己并无善意。
斟酌片刻,宋仪也不敢让太后等太久,腿上发酸,说话却没颤抖:“太后娘娘教训得是,民女日后当多加锤炼。”
这倒还算是识相。
只是……
未免有些太识相了。
太后想起自己在昭华那边听见的话,暗想这果真是烂摊子。
有人想要借自己的刀杀人,她倒是也不惧当这一回的“刀”。
“起来吧。”
太后终于淡淡开了口,“知道哀家今儿到底为什么找你来吗?”
“民女不知,请太后娘娘示下。”
宋仪隐约能猜到,是跟卫锦有关,毕竟听说她在宫中一向吃得开。
只是知道也要说不知道,不然太后还怎么接话?
太后也没仔细听她回答的意思,续道:“前日你在京城书院大显威风,连昭华的面子都敢驳……倒也不是说你做得不对……”
“只是……”
“你这般的算计,怕还是落了下乘。”
“太后娘娘教训得是。”
宋仪心里想,看来下次还要做得不露痕迹一点,才算是不落下乘。
太后只见着宋仪乖顺地听着,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顺着话就往下说:“哀家如今也不过是点醒你一两句,毕竟往后谁知道你会是什么际遇呢?”
“……太后娘娘的好意,民女谨记在心。”
只是最后这一句,到底又暗示着什么?
宋仪没敢拧眉,只觉得太后话里有话。
见宋仪一副真假不知的迷惑表情,太后心里冷笑了一声,想起近日来的风言风语,想起一桩桩的旧事,手里捏着那一串有些粗糙的舍利子佛珠,终于渐渐平复了下来。
“你的事,哀家也听说过不少。
听说,你年少时爱慕嗣祁王,后来又与那周留非有过一番纠缠……女儿家,终身大事总是要定下来的。
嗣祁王虽是皇族,可本朝历来并不特别重视女子的出身,以你的才华,也未必当不起王妃之位。
只是如今那周留非也是将平步青云的人物……”
“太后娘娘……此话……民女听不明白。”
心头猛跳,宋仪忽然有些战战兢兢起来。
忽然之间提到终身大事?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谁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太后像是会插手这件事的人?
都不对啊……
百思不得其解。
宋仪强压住心头的不安,顶着太后那沉稳老练的目光,只觉得像是有针扎在自己头顶。
太后牵起嘴角来,貌似和善:“你怕是不清楚,纵使你有恶名在外,这求亲的人也是要踏破门槛,甚至有人想着你声名赫赫,一般的冰人都没胆子上门,竟请我来做媒了。”
做、做媒?
!
宋仪险些惊掉了自己下巴。
她着实没忍住,眼角一阵抽搐,好半晌才冷静下来。
“……太后娘娘……民女,实在没想过要嫁人……”
“也不听听到底是谁吗?”
太后问。
宋仪半点也不想知道,不管是谁,听了之后,怕都是尴尬。
能求到太后跟前的人,必定不简单。
所以,宋仪考虑了半晌,还是摇头道:“民女不想知道。”
“……”
这一来,轮到太后沉默了。
她似笑非笑地看了宋仪好半天,才道:“罢了,看着也是个有主意的丫头,你既然有想法,哀家也不拦着你。
只望着,他日别后悔,求到哀家跟前儿来才好。”
一句话,太后娘娘觉得她宋仪有些不识好歹了。
宋仪头皮发麻,站在大殿里都觉得僵硬,只觉得太后的态度委实奇怪。
她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此事与卫锦脱不开干系。
“太后娘娘,昨日在京城书院之事,终究还是民女太过鲁莽……”
“都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事,昭华素来跋扈,你教训教训她也好。
哀家乏了,你退下吧。”
太后挥了挥手,不欲与宋仪继续交谈下去。
从头到尾,这一场谈话,宋仪都没回过神来。
一开始,太后娘娘的态度并不好,还要追究自己仪礼问题。
可宫廷之中的仪礼,与自己有什么相干?
除非……
能求到太后跟前儿的人……
宋仪躬身退下的时候,手指忽然掐紧了衣袖边沿,颇有几分倒抽一口凉气的感觉。
约莫,是身份贵重的人。
而且太后说,“他日别后悔”,看来,在别人的眼底,这人一定很厉害了。
一路出宫,宋仪才觉得有些松了气。
眼见着外头青天白日,宽阔无比,比之背后阴森冷落的宫廷不知好了多少倍。
宋仪本该直接走出去,可在那一瞬间,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促使着她,鬼使神差地这么一回头,便瞧见了奇怪的一幕。
太后娘娘已经从大殿上走了下来,手边依旧持着那一串佛珠,一面走,一面翕动着嘴唇,也不知到底是在呢喃什么,两手捧着舍利子佛珠,贴在自己心口的位置上……
笃信佛道?
天机大师……
旧日的一些细节忽然浮了上来,乱成了一团麻线,理不清楚。
宋仪有些恍惚。
她走了出去,出来送她的还是赵礼。
两个人也很久没说话。
最后,还是宋仪停下脚步,问他道:“赵小公子,可知李公公又去传了谁?”
赵礼脚步也是一顿,低头正要说话,宋仪也看着他,然后便发现——赵礼的目光,缓缓移开,朝着他们正前方的宫门望去。
前面宫门口,侍卫们已经让开了道。
这一拨人与先前又不一样,已经是交过班了。
那门口,李公公带着一拨太监走过来,身边站的那人,朗月清风一般,身穿锦袍,脚踩皂靴,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自然地轻轻搁在腰际,眉目清淡,只有细心人能从那一双目中看出几分奇异的沧桑。
年虽少,可经历的事太多,心也就老了。
总感觉已经太久太久没见到,如今见到竟觉得陌生。
太后娘娘要传召的另一人,便是周兼。
李公公正圆滑老练地与这一位官场新秀套着近乎:“太后娘娘特意传召,铁定是好事啊,您心里不必有什么忧虑……周大人?”
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
李公公发现,周兼已经停住了脚步,看向前面宫道中央。
方才已经入宫的宋仪,现在已经出宫,两个人就站在这长长宫道的两头对视。
周兼,宋仪,赵礼……
三个人,一场局。
宋仪心底浮出一个浅浅的疑问来:太后找周兼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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