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很快,唇畔还残留着那种浓烈得说不出的味道。
宋仪想,她完了。
雪竹雪香都战战兢兢地看着宋仪,因知道她今日做的是什么事,所以格外担忧。
“姑娘?”
“没事……”
宋仪回过神来,站在台阶上头,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抬眼望着天上霜月一弯,顿觉脚下铺满了细碎银光。
她也不知是对丫鬟们,还是对自己,又重复了一遍:“我没事。”
或者说,她现在很好。
也许是周兼的话,叫她一下明白过来,她要嫁人了,以后会有一个喜欢她的人,珍惜她的人,爱重她的人。
这样的周兼,又叫宋仪如何不心动?
没有决定之前,可能踌躇犹豫,可一旦决定了,宋仪便不会再犹豫。
她不该是这样胆小怯懦的性子。
心下有了决断,宋仪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她并没有宋倩那样去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她只是觉得周兼不错,可现在她觉得,也许她明白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慢慢地,宋仪两手交握在一起,还是带着丫鬟无声回了自己房中。
出嫁的日子,转眼便到。
已经是夏末的时节,只是起来的时候天还没亮,不过空气里泛着冷意,宋仪一睁开眼,便觉得清醒。
这是人一辈子里才有一件的大事,里里外外丫鬟婆子们早等着宋仪起身。
若是她到了时辰还没醒,怕是便要强力地拉她起来了。
洗漱,穿衣,上妆……
从未有过这样平静也这样紧张的时候,宋仪看着菱花镜里逐渐变得艳丽的容颜,原本并没怎么在意,可偶一低眉,便瞧见了唇角那弯弯的弧度。
人说出嫁的女儿会悲,会哭,可宋仪半点没有这样的感觉。
她是笑着的,半点也没有伤悲。
有时候她不懂自己的心,可她的表情已经告诉了她一切。
她心里,终究是欢喜的。
一梳梳到头,兴许真能白头偕老?
宋仪想着,不由得垂下了头,看着裙摆上一圈一圈的缠枝花纹,像是交颈而眠的鸳鸯。
天渐渐亮了,迎亲的队伍也渐渐来了。
红盖头落在了宋仪的头上,然后眼前的世界一片都是红。
人们喊着,说新郎官来了,宋仪才觉得自己手里是微微汗湿的。
敲锣打鼓,从宋府出来,便是一片的热闹。
沿街酒楼上,不少人还对完全不知情的人吹嘘着这一次两家的亲事。
“虽说这两家吧,不是咱京城长出来的人,可也算是名声赫赫的人家了。
原本这两家是有仇的,可谁想到,小儿女情真意切,这还能一笑泯恩仇啊!”
“说来也是一桩美事,听闻这一回可真是郎才女貌说不出的般配呢。”
“是啊,周兼还是个秀才,听闻已经在彭大人说情之下,脱去胥吏的身份,今年秋要参加秋闱的。”
“哟,那还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
听着众人的议论,高楼之上的华服男子晃了晃手中的白玉酒盏,任由玉液琼浆从手中倾倒,落入下头玉盘珍羞之中。
他对面的陈横看着这动作,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美人儿要成亲了,新郎不是王爷。”
卫起淡淡地一抬眼,对陈横此人的厌恶又多了几分。
只是此人聪明才智,若杀了也实在可惜。
他道:“宋仪要嫁人,也算是好事一桩,只是这周兼……是否能为我所用?”
“周博能卷入此事之中,必定是与秦王有一定的仇怨,必定已经在这件事里头站了队。
您要做的事情,必定不是这些人能卷入的。
周博如此,周兼乃是他儿子,必定与周兼一般,早就不能为王爷所用了……”
陈横的分析,永远这般在理,也永远这般自负。
“周兼此人,若等羽翼丰满,必为大患。”
“虽可为大患,可这人乃是个识时务者,即便不能为我所用……时机成熟之时,也不会与我为敌。”
卫起眯着眼睛淡淡想了想,耳边却已经听见越来越近的吹吹打打的声音。
迎亲的队伍要从这条街上过,而他一直不喜欢出来谈这些事情,今日若不是陈横一定说这边的酒菜好,强要卫起来这边,他是不会来的。
原还不知道为什么,可在听见众人议论,看见下面过来的迎亲队伍的刹那,卫起明白了。
“你约我在这边谈事,原来是为了这个……”
陈横端着美酒,喝了一口,道:“这就是王爷您多想了,我陈横哪里是这样的人?
不过真的是事有凑巧罢了。”
卫起扔了酒盏,并不言语,只是站在了栏杆边,凭栏而望,便看见下头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周兼。
距离并不很远,高头大马上坐着一身喜服的周兼。
只是……
这周兼表情怎的这般奇怪?
在卫起看见的时候,陈横自然也瞧见了,他不由得皱紧了眉头:“我怎觉得他这笑……没到里头去呢?”
笑得很浮于表面,并不是很真心。
兴许别人看不出来,可对卫起和陈横而言,这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陈横刚嘀咕了一句,便是心头一跳,他带着几分迟疑,看向了卫起,但是终究没有说话。
卫起感觉到了陈横的注视,却是在那一刹那就已经明白了对方眼神里隐藏的含义。
莫名地,他张口就想要解释什么,可最后却忽然反应过来:他有什么需要向陈横解释的?
管旁人怎么想,又与他卫起有什么干系?
最要紧的是,周兼怎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与他又有什么想干?
事情应该是出了什么变数,只是……
眼神一转,卫起看向了下面的大红花轿,两旁都是热闹而拥挤的人群,那轿帘子死死掩着,即便是旁人听说宋仪美名千千万,如今怕也不能得见一二。
只是,轿子里的宋仪,对周兼的情况到底知道不知道?
寻常人怕还真以为这两个人乃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不世出的郎才女貌夫妻。
可只有他们这些人知道,这一场姻缘背后,有抹不去的仇怨。
陈横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开口说了话。
“王爷,您莫不是……”
“天底下总有你陈横这般的小人,以此险恶之心,来度测君子之腹。”
卫起淡淡回了一句,目光从远去的迎亲队伍那边收了回来,便放下了酒盏,话题一转道,“如今边关战事已定,大将军得胜归来,朝野上下,风云将起,你陈横可有什么高明见解?”
绕开了话题?
什么叫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陈横可没忘记,当初他出了那个主意的时候,卫起是什么反应。
自己本就是个小人,现在反过来还要骂他是个小人?
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幸好他卫起是卫起,若不是卫起,这话说出去就是被打的命。
不过……
若他不是卫起,怕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了吧?
既然话题已经被转移了,陈横也就不多。
卫起话里的意思,无非是他没有做这样的事情,可在陈横看来,事情还真难说。
知道这一位主儿手段的人可不多,连当今皇上不也只认为卫起其实只是个手段漂亮的善茬儿吗?
他藏起心里的心思,便顺着卫起的话开口道:“秦王现在已经是半废了,皇上的心思也就渐渐放到了旁人的身上去,想来顶多忌惮大将军如今的本事和军中威严,而不会有人怀疑……”
两个人,在逐渐远去的锣鼓声之中,开始商议一些旁人绝对想不到的事情。
而周府那边,此刻依然是宾客盈门,车马来往如流水了。
毕竟周博这一次也算是高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周博将来在仕途上的发展,绝对是超过宋元启的。
趋利避害,人之本性,同样,眼看着周博是个有好前程的,等人家前程上来了再巴结,那就是晚了。
由是,今日周宋两家的喜事,收到了请帖的全来了,没收到请帖的竟然也来了不少。
周博出狱以来,身体一直不大好,不过因为家人精心照料,很快补了回来。
现在高坐在堂上,他脸上气色虽不算是绝佳,可双目有神,还算是喜气洋洋。
“尽管人家都是这要跟咱兼儿成亲的宋五姑娘连书院结业都没过,可你我都知道,这一位五姑娘当初是何等的才名远播。
况在宋五姑娘还没传出才名的时候,兼儿便已经是认定了非她不娶。
由此来看,还有什么比这更合适的呢?”
闻言,周夫人迟疑了一下,也点了点头。
“宋五姑娘……也算是个心好的吧。”
虽然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可也算是夸奖,倒是也没别人听出什么端倪来。
不过,站在周夫人身边的廖婆子就不一样了。
夫人心里真正中意的,多半不是宋五姑娘。
但是那又怎么样?
现在宋五姑娘就是周兼放在心尖尖上的那个,旁人的意见又有什么要紧?
更何况,宋五姑娘也没什么不好的。
堂上几人说话间,去迎亲的队伍已经回来了。
当头走来的周兼真是个笑容满面,一眼看去真是翩翩公子,举手投足之间尚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君子之风,仪态优雅,一眼看去,当真叫人顿觉春风拂面,舒服到心坎儿里。
再看那新娘子,虽是穿着一身红衣,也有红盖头搭着,样貌看不见。
可一眼看过去,这身段却是极好,可不是旁人唱过的“窈窕淑女”吗?
远远瞧着一对新人走过来,众人都觉得赏心悦目,叫好声顿时响成一片。
周兼的脚步很稳,被牵着走的宋仪却有一种奇怪的跌跌撞撞的感觉。
她就是这样一路从京城的家里,被带到了陌生的地方,而这里,是她未来夫君的家,也将是她以后的家。
前所未有的复杂,交织在她心头,最终全部变成了那种砰然的感觉。
宋仪能感觉到两个人之间牵着的那一朵大红绸花上传来的感觉,是周兼在带着她走。
于是,就这么毫无来由地,想到了那一个晚上……
前行的脚步,没有停止。
宋仪耳边是如潮的议论声,可是她很平静,也许是因为,周兼就在她前面吧?
难得会有这种安心的感觉。
明明,她即将踏入一个自己完全不适应的地方,面对一种完全未知的生活……
“新人到了!”
前面有婆子喜庆的声音传来,宋仪瞧见自己脚下已经踩住了漂亮的大红洋毯,一圈一层的百福花纹扩散开去,让她微微地眩晕。
先头才在外头要了红宝们的小子,这会儿已经挤在了大堂里,蹦蹦跳跳,圆圆脸蛋瞧起来都是一般可爱。
他们瞧见新人肩并肩站在一起了,便大喊起来:“拜天地,拜天地喽!”
宋仪听着,不觉两颊通红。
还好现在遮着盖头,没人能看见,否则这一张脸还不知道往哪里放呢。
周兼也在宋仪前面站着,握紧红绸的手,却渐渐紧了。
他一眼扫过去,旁边的几个小孩子正叫喊得热闹:“拜天地,拜天地,新郎新娘子拜天地喽!”
于是,前面站着的老头儿也高高兴兴一声喊:“吉时到,一拜天地!”
拉长了的声音,一下让在座的宾客们都欢喜起来。
这些事情,不说什么成亲之前专门有人来讲过,但说平日戏文里头就有无数种说法,耳濡目染之下怎么也够了。
宋仪被引着转了个身,她能感觉自己身边的周兼也转过了身。
她很自然地朝着前面弯身下去,这个时候,耳边依旧是如潮的欢笑声。
红盖头抖了抖,随着这个俯身的动作,宋仪眼前的视线开阔了不少。
她能看见门前面透出来的光,也能看见自己遮着鞋面的红色裙摆,用五色彩线绣着漂亮的花纹。
当然了,也能看见周兼的影子。
脑海之中正纷乱地转过许多念头,宋仪原本没有太在意,这个时候却感觉到了诡异的安静。
场中原本喧嚣无比,此刻却陡然停了下来。
原本充斥在耳边的所有声音,仿佛全部消失一空,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从天上到地下,十方世界,仿佛就剩下了宋仪一个人。
那种突如其来的安静,带给人一种格外惶恐的感觉。
引着一队新人的丫鬟已经傻愣住了,更不用说在场的宾客。
负责主持今日拜天地事宜的族老吓了一大跳,又重复了一遍:“一拜天地!”
然而……
周兼依旧站着。
他面上的笑容,终于渐渐消减了下去,手中握着的红绸早已经被他掐皱了,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眼底的考量和挣扎,最终都随着逐渐消失的寂静而消失。
周兼眼底,死水一样平静,往昔种种都从他心间划过。
非卿不娶。
可如今……
眼底平静了,连隐约的光华也散去了,残余的是淡淡的仇恨,还有一种疲惫感。
“周公子?”
为什么不拜天地?
这时候全场都起了议论声,悉悉率率,转眼又嘈杂起来。
就是周博与其夫人都震惊地站了起来:“兼儿?
!”
红盖头底下的宋仪,忽然浑身冰冷。
她看不见周兼的表情,却能听见他的声音。
残忍,甚至冷酷。
“不必拜堂了,宋五姑娘这般蛇蝎心肠的歹毒人,不能进我周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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