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宋倩之事被看穿,只有孟姨娘留了下来,宋仪也不知现在的小杨氏是什么想法,今早来的时候宋倩已经在了,看上去与寻常时候无异,府里姨娘也都侍立在旁侧。
孟姨娘站在距离小杨氏最近的地方,宋仪进来时,她看了一眼。
“仪儿给母亲请安。”
宋仪来得不算晚,也不算迟,时间刚刚好。
小杨氏如今看宋仪,便像是看那已经经历过风雨,被雕琢打磨出来的玉石,瞧她如今进退有度,知道规矩,守着礼仪,与昔日荒唐时候不一样。
宋倩如今已经一头扎进陆二公子这个坑出不来,小杨氏已经是看明白了,她只盼着自己女儿跌跤的时候,不那么惨。
到底如今宋仪与宋倩交好,按着这孩子的心性,必不至于袖手旁观。
多个人看着总是好的。
这样想着,小杨氏看宋仪的眼神又亲切了几分。
“我已经听说了,你们书院几场考校都堆在一起,怕是近日便要结束。”
小杨氏转了转桌上的茶盏,看着里头茶水起了波痕,又慢慢放下,道,“你们姐妹学识都不差,出了书院,也要开始物色人家。
怕是在书院这一段日子,是你们做姑娘家最舒坦的日子,万莫留下什么遗憾之事,也莫出什么差错才好……”
“有母亲照看着,哪里能出什么差错?”
宋仙淡笑着奉承了一句。
若是以前,小杨氏回以一笑,必定是自然的。
可如今,她的笑容多了几分晦涩和勉强。
前段日子,都说宋仪是太太没养熟的一头白眼狼,如今看来,却是这一位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宋二姑娘宋仙,更合适这称呼了。
早几个月,谁能料到今日局面?
小杨氏又道:“仙姐儿前段时间一鸣惊人,着实令我与老爷欣慰。
这几日诸事繁杂,你们早上便不用来请安了,直接一同去书院。
待黄昏回来,再到我跟前儿说便可。”
“多谢母亲体谅。”
宋家四个姑娘都矮身行礼。
另有一个年纪最小的宋攸缩在小杨氏的怀里,睁大了一双眼睛看着姐姐们。
这是小杨氏最小的女儿,如今虚岁十一,还没到上学的年纪。
小杨氏搂着她,笑着道:“小六年纪还小,他日也要跟你姐姐们一样厉害。”
宋攸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孩子天真不知世事,竟忽然道:“不必跟姐姐们一样厉害,跟五姐姐一样厉害就好了!”
这一瞬,宋仪差点给这小祖宗跪下。
姑奶奶,咱能不说这些吗?
她只觉得周围冷风飕飕的,尽管众人都没表现出来,可心里未必不吃味儿。
这仇恨给拉的!
宋仪抬眼起来看宋攸,却只撞见一双纯真的眼睛,顿时所有火气都消散干净。
她知宋攸是喜欢自己,又童言无忌,心里竟一时敞亮舒坦起来。
一时间,宋仪也不由得微微弯了唇。
她不笑还好,一笑,宋攸也跟着两眼弯弯地笑,甜甜叫道:“以后攸儿就跟书院的同窗说,我是我三姐姐的妹妹。”
“好了,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
小杨氏又好气又好笑地摸了摸宋攸的头,然后转头对宋仪道:“你素来受书院们先生的重视,不过也别太在意胜负,得失心太重,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仪儿省得。”
宋仪听这话不像是说给自己的,但她照旧躬身应了,而后眼角余光一闪,便瞥见宋仙脸色微微难看。
心底暗叹,宋仪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好在她已经选了边站,往后按着这边站的路子走也就是,不必顾忌太多。
从小杨氏这里出来,时辰尚早,宋仪与宋倩依旧同车。
昨晚宋仪用紫茉莉籽制粉的事情,已传了满府,宋倩颇为好奇,询问起来:“若这东西这么好,五妹妹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法子?”
很多法子都是孟姨娘那边给的,如今也有一部分新奇的方子,收获自那两年。
只是这不可为外人道,宋仪便言:“不过是闲着没事儿瞎琢磨,偶然所得,怕是旁的地方还见不到。”
“如此说来,这东西可还值些钱呢……”宋倩瞎琢磨了一阵,眼看着要到书院,从车帘里瞥见外头宋仙与宋俪的马车,又开始膈应起来,“今儿上午考的是琴棋,都是我擅长的,我倒要看看,她宋仙哪里能比得过我!”
宋倩终究还是不甘心,不甘心输给这个一直被自己当做附庸的姐姐。
她们二人间的是非,宋仪终究不很清楚,也不插嘴,只道:“三姐姐足够好了。”
与寻常姑娘比起来,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知足常乐。
宋仪是这样想,可宋倩犹觉得不够,输给宋仪,她其实并无多少不甘心,毕竟差得太远了,可输给宋仙,宋倩心里难受。
眼瞧着要下车了,她竟然对宋仪道:“五妹妹,我有个请求,不知你是否能答应?”
宋仪怔然,只道:“三姐请说。”
能帮则帮。
宋仪不会得罪宋倩。
只是她没想到,宋倩竟然道:“过几日考校诗书,我想请五妹妹为我捉刀……”
这是作弊。
宋仪面上没有表情,定定看着宋倩。
宋倩埋下了头,两手放在膝头握紧成拳,咬唇道:“我只这一点不如她,不求能胜过你,只求能压住她。
否则我心里不舒坦……”
她不舒坦,待她赢了,宋仙也不舒坦了。
这事儿宋仪原不该答应,毕竟她虽选边站了,可也不能把宋仙得罪得太狠,可是……
宋仪忽然想到另外一件事,兴许也能借此来解决。
她暂没答应,只道过几日的事过几日再说,她还要慎重考虑一下。
宋倩也没逼她,与她一道下了车,进了书院,便各自参加考校了。
今日的宋倩,依旧是宋仪打扮过的,也许还因为与宋仙之间的龃龉,所以整个人格外有精神,看着便斗志昂扬。
有时候,宋仪也羡慕她。
爱恨都很简单,懒得跟她一样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书院里人人都羡慕宋仪,宋仪却羡慕宋攸,羡慕宋倩,甚至羡慕宋仙。
她原以为自己这一辈子真是平平静静,不起波澜,嫁给周兼之后的人生,她已经在脑海之中规划过许多次,可如今这被构建在她脑海之中已久的东西,轰然坍塌了……
宋仪想着,便已经踏入了竹里馆。
此地在书院之中最僻静的角落,外面围着小竹林,要的便是“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幽雅深静。
教琴的曲先生也颇有来历,曾是宫里琴师,琴艺不俗,只可惜性情古怪,心情不好便不抚琴,得罪了宫里不少人。
幸得先皇怜惜其才,给他黄金百两,放他四处游荡。
于是,宋仪等人才能在此看见他。
曲先生已是白发苍苍,满手皱纹,指如枯骨,坐在竹舍之中,抬眼一看,便点了点头。
“今日考校琴艺。
演奏完一曲,你们与老夫的师徒缘分便算是尽了。
宋五姑娘,你第一个来吧。”
宋仪心里咯噔一下,小心翼翼抬眼起来看曲先生。
她早年琴艺只是平平,那一位的琴艺也只是中上,并且这几年来不曾有过进步,曲先生怕也不耐烦她了吧?
当众被曲先生给了没脸,宋仪脸皮厚,倒也没觉得有什么。
她坐到古琴前,起了个音,无甚波折地的抚完一曲,得了个“乙”,便直接退下了。
宋倩递给宋仪一个同情的眼神,宋仪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今日宋仪表现平平,多少让看戏的人有些失望。
只是宋仪知道,他们都想错了,真正的好戏不在她身上,而在宋倩与宋仙身上。
诚如宋倩来时所言,她擅长琴棋,又因为今日争强好胜之心已起,所以发挥竟有超常之态,下来时候,连她自己也为之惊讶。
所以一曲高山流水直得了甲,乃是意料之中的事。
宋仙此前都表现平庸,上次考校却在丹青上一鸣惊人,宋倩并不相信她的琴艺能高过自己。
只可惜,宋倩再次料错。
宋仙真真是个狠人,藏拙藏了这么多年,陡然得了机会,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只如出云破月一样令人震骇。
凭心而论,她今日所弹的一曲《水龙吟》,真是手法高妙,又将那种得以施展抱负之感表现得淋漓尽致,怕是契合了她自己的心声。
一曲毕,竟然全场安静,再无半分杂音。
良久之后,曲先生才给了一个“甲”,深深望了宋仙一眼。
宋家这四姐妹,除了可怜的宋俪一直平平无奇之外,其余三人都或多或少地出了风头,如今犹以宋仙为首。
这可真是大大的想不到了。
原以为只有宋仪一人才华高绝,必定夺得本次大考的魁首,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宋仙,到如今两场考校下来,总地算下来,成绩竟然还比宋仪要好,着实令人吃惊不已。
回去的时候,宋倩看着宋仙的眼神,已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了。
而宋仙,也终于渐渐剥开昔日的伪装,虽则依旧一身恬淡,可眼眸中多了几分光彩。
扶着丫鬟的手,她停在车前,侧转身子淡淡对宋倩道:“天底下从无人生来该比你低,也从来没有今日不如你,明日便不能压过你的道理。
三妹你年纪还小,兴许他日便知妥协二字怎么写了。”
说罢,她直接上了车。
宋倩气得浑身颤抖,手指掐紧,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昔日被她压着的人,围着她转的人,如今竟然高高在上对她说出这一番教训的话来,她如何能平心中意气?
宋仪将这一番话与这一番姐妹间的争斗反目看在眼底,心思却是淡淡一转:若宋仙真知道“妥协”二字如何写,也就不会选择在大考之时大放异彩了。
不过,到底什么叫“妥协”?
宋仪掐着手指算算,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不是个知道“妥协”的人,她只是觉得,自己选了宋倩这边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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