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是……”书辞正狐疑着上前,脚边不慎踢到个铜盆,低头一看,那里面隐隐还有火星,分明是烧过什么东西。
沈怿没她那么好脾气,指头施劲,喀咯就是两声响:“说,做什么的?”
那太监歪着头满脸薄汗,“回、回王爷的话,小人、小人是在膳房那边当差的。”
“膳房当差的,跑这儿来干什么?”
“小人……路过而已……嗷!”
沈怿简单粗暴地拧折了他一条胳膊,因为书辞在场,不好弄得太血腥,这还算是下手轻的了,回头还能接上。
那太监毕竟平时没吃过这种苦头,瞬间杀猪一样地嚎了出来。
好在这附近人少,他嚎破天也没人听到。
“铜盆里有灰烬。”书辞示意沈怿松手,“你烧过纸钱?”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这是淳贵妃出事的那口井,你难道是烧给她的?”
沈怿拂了拂袖袍,淡淡道:“在宫中,私下烧纸钱可是大忌,更别说还是祭奠先帝的贵妃。”言下之意,他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这太监约摸三十好几,五官普通,面皮白净,听了这句话,许是知道凶多吉少,脸就白得更厉害了。
“老实交代,为什么要祭拜她?她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说话间,沈怿五指悠悠地活动了两下,关节处立刻发出清脆的响声,俨然一副不讲实话就大刑伺候的样子。
相比之下,书辞的口吻就温和得多了:“你倘若如实回答,我们可以放你一马。”
这一招“打个巴掌给颗枣”他们在府里屡试不爽,加上沈怿恶名远扬,他想了解的事情,绝对没有问不出来的。
果然,恩威并施之后,太监只好松了口。
“我……我说、我说。”他小心翼翼地打量沈怿,试探性的斟酌言语,“王爷您是知道的,贵妃死得冤,又死得惨,怕她在底下不得安生,所以从出事那天起,我年年都来,算是安抚她的亡魂。”
“每年都来?”沈怿抬眼看他,“宫里上下知晓她死得冤的恐怕不止你一个,旁人都不来,你偏偏来,难道是你杀了她?”他眯起眼。
“不不不,不是的!”太监忙不迭摇头,“小……小人也是……受人之托,每年这个时候给淳贵妃上几炷香。”
感觉这件事或许另有隐情,书辞颔首问:“受谁人之托?”
饶是折了只手,太监还是显得非常犹豫,甚至多余地问了一句:“王爷,您真的会留我一命么?”
他不耐烦,“你觉得你有资格同我谈条件?”
听出他语气不善,太监赶紧连声说是,紧紧护着自己另一条胳膊,为难了半天,才道:“其实……是我干爹。从前东厂的厂公,梁秋危。”
书辞在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眼角骤然跳了好几下,她没伸手去摁,心中却生出许多不祥的预感。
“十多年前,我年纪最小,有很多事也都是道听途说。”话题已起,他心知没有回头路,认命般地缓缓道来,“干爹那会儿是掌印督主,位高权重,一大把的人上赶着给他当儿子,我运气好,刚刚排上最后的尾巴。”
提到从前他像是很怀念,又很遗憾,“一直以来,我和他接触最少,说的话也最少,沾的光当然也不多,不知他是不是有意而为之,反正到头来他那七八个干儿子里,唯独我没受到牵连……”
旧院子名叫颐和轩,因为没人打扫,地上铺满了落叶,初秋的夜还带了几分闷热,遥遥听到戏楼的歌声和鼓乐,笙歌醉舞的南花园和此地仿佛像是两个世界。
太监姓崔,叫福玉,拿袖子给他俩把石凳石桌擦得干干净净,请他们坐,自己则立在旁边恭敬地回话。
“你方才说被牵连?”书辞问道,“是长公主那件事吗?”
崔福玉沉默了一会,“当年许多人都以为厂公和公主有来往,实际上并不是的,之所以那么传,不过是为了给他老人家定罪找一个合适的理由罢了。”
他说到梁秋危时总是很尊敬,哪怕时隔这么多年,言语里还是敬词。
“定罪?”沈怿若有所思,“所以,想除掉他的人,是帝后?”
“是皇后……当今太后。”他纠正道,“厂公从太后还只是贵人起便跟着她了,表面上看是心腹,实则是心腹大患。人知道的越多,性命就越岌岌可危,厂公是个聪明人,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早早地开始给自己谋后路,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终究没能赶得上。”
他叹了口气,“我一直在想,这个导火索估计就是淳贵妃了。”
书辞闻言皱眉:“这么说,淳贵妃不是失足掉到井中的?”
崔福玉摇了摇头,毕竟是沈怿的生母,他目光迟疑地看着他,“当初是太后下令,命人把贵妃推入井内的……据我所知,这件事厂公恐怕也脱不了干系,否则他便不会被‘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了。”
尽管已有预感,书辞仍不小的吃了一惊,她几近艰难地朝沈怿望去,十指交错,深深嵌入肉里。
他坐在那儿神情依旧,不偏不倚地与她视线对上,轻轻伸手过来,语气淡然:“没关系,别往心里去,又不是你做的。”
第 91 章 九一章
书辞朝他歉疚地颔了颔首, 心中依旧百转千回。
当年那些勾心斗角的阴谋阳谋,又何尝不是一场没有硝烟的厮杀, 哪怕未动兵戈,却仍然惨烈血腥。贵妃如此, 梁秋危亦是如此, 机关算尽, 还是百密一疏,到头来, 都未能等到一个好的结局。
沈怿拿食指在桌角边轻敲,“梁秋危人都死了那么久了, 你何必给他卖命。此事若被人知晓, 可是会杖毙的, 为了一个已故之人, 至于么?”
“奴才虽是个太监, 但也明白什么是知恩图报。
“厂公在许多人眼里或许不是什么好东西, 弄权、吃贿赂、排除异己, 然而抛开这些不提, 他对自己人一向是很照顾的。”崔福玉说道, “我老家在直隶南部的河间府,那儿非常穷,所以当太监的人也特别多,厂公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有一回又闹灾荒,咱们那里多少年没人管过,突然来了个钦差赈灾施粥, 我年纪尚小,可能七八岁的样子,端着碗从家里出去讨粥,大老远便看见一个生得非常俊俏的人站在粥厂门口。”提起第一次见到梁秋危时的情景,他脸上带着难以言喻地怀念与感慨。
“厂公瞧着真不像个太监,哪有太监生得这么漂亮的?若不是有人提醒,我反正是没瞧出来。”只可惜那样的风姿,今生是再难领会了。他轻叹,“后来又过了几年,我家里人因为疫病死绝,实在是走投无路,只能来做太监。没想到入了宫,厂公竟对我还有印象,看见我净身了,一连的惋惜。
“他其实是不希望我们来干这一行的,但有什么办法?要不是山穷水尽了,谁会走这一步呢。”
书辞在旁沉默的听着。
原来她爹也是出身于穷乡僻壤,且瞧他这口气,似乎对梁秋危的身份并不知情。记得验身房每年都要对宫廷乃至王府的所有内侍进行查验,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瞒天过海这么多年的。
“梁秋危……也是由于家境贫穷才入宫的吗?”
“厂公是京南青县人,好像一开始是为了筹钱给家里的妹妹治病,可惜钱送来时,人已经不行了。”崔福玉顿了顿,“不过我听人说干爹和太后在进宫前就是认识的,所以后来才一直跟着她。”
这么一想,要是太后从中相助,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书辞和沈怿对视了一眼,随后又低头若有所思,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望着崔福玉:“公公对梁秋危的事这样清楚,可知晓他有没有对食?”
“王妃是说干娘?”
听到这个称呼,书辞的呼吸几乎瞬间一滞:“你知道她?”
“起初是不知道的。”他摇头道,“干爹对这件事捂得很紧,若不是事出突然,我也没那个机会能见到她。主要是干娘的身份太过特殊,平日里只待在府上,不仅如此,哪怕是在家她也从不露面,连我们几个做干儿子的,都只是听到点风声,压根没料到她会是江家的后人……”
秋风乍起,头顶上的明月缺失了一块,饶是有宫灯照明,周围仍旧暗了下来,大好的中秋佳节碰上了天狗食月,远处花园里玩乐的人们慌乱不已,比先前更加喧闹了,间或夹着敲锣击鼓的声音,吵杂沸腾。
“江家?”话未道完,沈怿当即颦了眉打断,“是哪个江家?”
“就是那个几年前挺有名气的大户人家,上一任当家还在朝廷里做官来着,名字好像叫江弘方……”崔福玉琢磨了会儿,“哦,我记得他家长子尚过公主,是平阳帝姬的驸马。算起来,干娘还是驸马的亲妹妹。”
书辞当即一愣,胸口好似被何物用力的敲击了一下,脑子里一团乱。
千头万绪尚没理清楚,各种念头已经蹭蹭的往外冒。
她娘是驸马的妹妹?
那当初陷害江家一家的,是贵妃了?通敌卖国的罪判得极重,娘肯定没法全身而退,要么斩首,要么流放或是充作官妓。
也就是说,是她爹想办法把她救出来的?
书辞一直以为梁秋危不欲让外人知晓对食的事,是担心她娘会因此受委屈,不承想还有这一层考虑在里面。
见她神情恍惚,目光间似乎很是犹疑,沈怿忽然感到不安,几次张口询问,却欲言又止,好容易见她视线转了过来,才试探性地问道:“我娘的事,你不会怨我吧?”
书辞在他脑袋上揉了两下,摇头说不会,继而又望向那个太监,“后来呢?这个……驸马的妹妹,怎么样了?”
“厂公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之后,我便依照他先前的吩咐偷溜出宫带干娘离开。”崔福玉很遗憾地垂下眼睑,“本来是把她安顿在城郊的一个农户家里,但是得知厂公被斩首之后,干娘便……”
随着他语气的停顿,书辞的心也跟着往下沉,一路沉到那口深不见底的井中。
起初怀抱的一点点希望,在此刻已全然熄灭。
十五年前那场祸乱里存活的主要人物,早就去了十之**,她的确不该有过高的期望,然而面对现实,心里还是觉得失落。
书辞一晚上心情大起大落,到如今终于有种疲惫且无力的感觉。
可仔细想想,娘亲在当世的重重压力之下,还肯为了爹爹殉情,无论如何,她都是很钦佩的。
无人再开口说话,四周显得尤其安静,远处敲锣打鼓的声音像是近在咫尺,黑暗仿佛无休无止,月亮久久没有从天狗嘴里吐出来。
崔福玉在一片沉默里出了声,“其实讲句大不敬的,在贵妃这件事上,太后实在是做得不厚道,所有坏事都让厂公替她干尽了,最后还过河拆桥。”他轻叹,“干爹虽有过,可也有功,东厂还在的时候,朝堂上下井井有条,从未出过岔子。他替大梁鞠躬尽瘁了十多年,死后却落得一身骂名,可惜我人微言轻,连帮他说一句话也不能……”
他在漫长的黑夜里长叹,背后的景物逐渐清晰,远处的喧哗也平息了,明月清辉从脚边洒下,沿着老旧的石凳石桌爬上了人的脸。
书辞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从世人嘴里听不到半句好话的她的亲爹,竟也会得人真心虔诚地敬佩至此。
月蚀过去了,再抬头时又是圆满的一轮,可她赏月吃蟹的心情已经荡然无存,连拜祭淳贵妃的心思也没有了。
看在她的面子上,沈怿并未为难崔福玉,只吩咐他把这里收拾好,自己自求多福。两人仍是按原路返回,此时的大宴正在**,放眼望去一派歌舞升平。
书辞和沈怿向帝后请了辞,早早地坐了马车回府。
事情到这个地步,似乎所有的疑点全部解开了,她想了一夜,最后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书辞抱着被衾坐在床上,望着那边鞠水洗漱的沈怿,“我们是被我亲爹的死给误导了,以为他是受长公主所累,其实十五年前发生的,是两件事。”
“你都理清楚了?”他拧了把巾子,走过来给她擦脸。
温热的面巾拂过眉眼,书辞半睁半闭地点点头,“一切经过得从你娘说起。”
“当时淳贵妃被先帝所掳,为了戎卢部献媚取怜,参与朝政,陷害驸马一家被满门抄斩,结果驸马因病而亡,长公主与先帝结仇,开始私下招揽群臣,结党营私企图谋反。
“而与此同时,我爹在江家抄家入狱之际救下了我娘,不久之后便有了我。但在这个时候,淳贵妃不知由于什么得罪了太后,于是被推入井中,做成了她失足落水的假相,又在宫里传出消息,把这口锅扣在你头上。”
沈怿给她洗好了脸,将面巾随手丢回铜盆内,上床盘腿坐在她对面。
书辞继续说道:“太后因为怕我爹走漏风声,所以想杀人灭口,正好没多久出了长公主谋逆的案子,于是便顺水推舟,借此机会除掉了他。”
听到这里,沈怿沉默了一阵,却并不赞同:“前面那些分析的都对。可若我是太后的话,要想杀你爹,大可直接用贵妃的死来给他定罪,为何舍近求远,偏偏选择在长公主这宗案子上下手?
“而且你不觉得此事很奇怪么?从那太监的表述来看,计划杀我娘时,他们二人已经各怀鬼胎,各不信任,你爹明知亲自动手会让太后拿住把柄,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几乎在大部分人对梁秋危的评价里,不是心狠手辣,就是阴险狡诈。
褒贬暂且不论,总而言之,他肯定是个聪明人,这种自掘坟墓的蠢事,的确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
书辞咬着嘴唇全然没有了睡意。
“那是为什么?”
“我个人更倾向于,你爹手上或许有什么太后忌惮的东西,以至于让她一时半刻不敢对他怎么样。但同时,太后也需要让你爹拿出什么把柄来,于是逼迫他对贵妃动手……”他说着,顿了片刻,“或许她那时用了什么人、什么东西来威胁了你爹。”
书辞心思细腻,一听就明白:“我娘?”
“我也只是猜测,毕竟过去了那么久,谁也不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
仿佛是从肖云和死后,秘密浮出水面开始,那些过去的人全都显得不那么光明磊落了,贵妃谋害江家,她爹又害死贵妃,一切的恩怨就像是一个循环,有始有终。
沈怿握着她的手,“答应我,不管结果是什么,都别为了上一辈人的旧恩仇与我疏离,好不好?”
书辞闻言笑了笑:“不会的,我像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么?”
她歪头靠在他怀里,“咱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我想就算我爹娘泉下有知,也不会怪我。”
说着起身来拿手捏了他脸颊两下,不知为何,总觉得这样满腹担心的沈怿真是乖巧得可爱。
“既然查出你娘的死因了,回头要告诉晏先生吗?”
晏何还现在还住在晏寻府上,沈怿将头贴在她掌心,闭着眼睛思忖了下。
“不着急,我考虑考虑。”
紫禁城内。
大宴结束,宫廷里的热闹气氛沉淀得很快,不过转瞬便被庄严和肃穆替代。
皇帝是头一次这么晚了还到太后宫中去请安。
忙了一日,各自脸上皆有倦色,周围服侍的侍女们悄然退下,母子俩方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话。
沈皓登基早,掌权晚,早些年太后垂帘听政,直到他弱冠后,才慢慢地放开了手,饶是如此,沈皓仍养成了大事小情来向她请教的习惯。
太后闭目靠在软榻上,手支着头,不时轻轻颔首。
朝里的琐碎交代完毕,他想起那块玉佩,不自觉就提到了书辞。
“母后可还记得,沈怿的王妃……”
太后睁开了眼,眸光微凝,似回忆起了当日在大殿中安青挽冒冒失失说过的一句话,半晌怅然开口:“我总以为自己把一切都计划周全了,想不到还是有意料之外的事,意料之外的人。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
“起初你就应该拉拢沈怿的,而不是肖云和。沈怿志骄,肖云和阴险,志骄好控制,阴险易生事,到底是失策了。”
“或许没您想的那么糟呢?”他不以为然,“您就是太谨慎了。”
太后侧目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又再度合上眼皮。
“皇上自己做主吧,母后老了,有许多事心有余力不足,恐怕今后也帮不上你什么忙,是荣是枯全在你的手里了。”
沈皓听得皱了下眉,抬眼看去,太后像是在小憩了。他实在不喜欢她方才言语间的口气,莫名给他一种大限将至的压抑和悲凉之感。
不欲再待下去,他起身告辞,甩袖走出了延福宫。
尽管已经了解梁秋危和淳贵妃的那些恩恩怨怨的来龙去脉,沈怿仍觉得其中有疑点。
照晏何还所说,淳贵妃是窥得太后的秘密才被灭口;而眼下连梁秋危也是由于太后惹来杀身之祸。
源头皆是同一人,那他们知道的有没有可能也是同一件事?
难得天朗气清,中秋节后,沈冽又不请自来地跑来串门儿。
彼时书辞正在房内午睡,沈怿不想打搅她,自己悄悄地披衣起身,去花厅招待这个次次扰人清梦的庄亲王。
两兄弟在花园里散步,他大概是有什么话要讲,但迟迟不曾开口,只东拉西扯地说闲篇。沈怿清楚他的习惯,你要是不先发问,他绝对会一路憋着到临行回家。
沈怿素来不喜欢拐外抹角,想着梁秋危的事说说也无妨,便将先前的经过掐头去尾的告诉了他。
沈冽是个极会琢磨的人,尤其爱揣测人心。
“四哥,你发现没有,那日在殿上,皇帝看到四嫂的那块玉,表情似乎有点不对劲。”
这个他倒未曾留意。
“梁秋危是太后的心腹,他们认识这块玉,也不奇怪。”话音刚落,沈怿就意识到不太妙。
难不成那二人已猜出书辞的身份了?
“四嫂现在的处境很危险,虽然她眼下什么也不知道,可难保沈皓会误以为她知道些什么。”沈冽提醒道,“所以四哥,你得把她看紧了。”
沈怿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在自己眼皮底下,他倒不担心沈皓敢对书辞做出点什么来。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日子决计不能长久下去,他如今是拖家带口的人了,必须得为将来打算。
“我就是好奇,他们当年讳莫如深的,究竟是个什么秘密……”
沈冽眉头深锁地负手在后,沿着小径一路走。
园子里的花是才种上的,秋天金菊灿烂,生机勃勃的开在脚边,他脚下踩到了一朵,俯身去拾了起来。
不知为何,脑子里突然蹦出个念头。
“四哥,你说肖云和会不会知晓些什么?”
第 92 章 九二章
长久以来, 沈皓对于肖云和都十分依赖,或许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想借他的手除掉自己, 然而后来发现情况不对,又临时陪他们演了一场“救驾”的大戏。
他们两人在心机上可以说是如出一辙, 这么多年了, 沈皓未必不知晓肖云和的底细, 那很有可能,肖云和也查出了些什么?
当日在书辞刀下他忽然说出来的话, 此时此刻回想起,实在是有种意外的微妙。
可惜人已经死了, 就算他真知道秘密, 也是无从找起……
电光火石之际, 沈怿脑海里蓦地闪过一个地方, 瞬间便停住了脚。
沈冽正边走边沉思, 冷不丁看到旁边没人了, 转身时才发现他还在原处, 不禁问道:“四哥, 怎么了?”
沈怿摇了摇头, 举步往回走,“我准备去肖云和的府邸上看一看。”
“肖府?那不是早就被封了么?”沈冽跟上他,“就算有什么可疑之处,也应该已经查出来了才对。”
“难免有漏网之鱼……我还是想亲自去一趟。”
肖云和这个人并不简单,沈怿和他斗了快有一年,总觉得哪怕他现在死了, 也是阴魂不散。
一炷香时间后,兄弟二人在肖府外勒马停下,附近冷冷清清的,自打姓肖的出了事,周围连小贩都搬走了,寒风一吹满地烟尘。
不过稀奇的是,今天这条街似乎比平时热闹了不少,大宅门前站了几个官差,清一色的锦衣卫官服,鸾带上压着绣春刀,在最外边儿的那人身形还有几分眼熟。
“晏大人?”沈怿翻身下马,打量了他一番,“你在这儿作甚么?”
晏寻本在吩咐手下,闻声转过眼,一见是他,便先行了礼,随即就习惯性地朝沈怿身后看去。
“王爷怎么有空到这边来?您一个人么?”想了想又奇怪,“莫非是肖家的案子又出了什么问题?王妃没事吧?”
沈怿颦眉不耐道:“究竟是我在问你,还是你在问我?”
“……”碍于身份有别,晏寻只好如实回答,“回王爷的话,肖云和的家产已尽数充公,他家没后人,所以这宅子搁置已久,无人问津,卑职今日是例行公事过来记档的。”
他奇怪:“你也是做指挥使的人了,这种事还需要亲力亲为?”
“毕竟从前在肖家待过一段时间,此处卑职比他们熟,交给他们办,我不放心。”
沈怿淡笑着:“到底是不放心你的手下,还是不放心被人查出来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东西?”
晏寻无奈地笑笑:“要不,王爷也一起?”
他扬了扬眉,并未拒绝,把马丢给高远,示意他带路。
时近深秋,肖府中一片萧索,因为无人居住,落叶厚厚地铺了满地,当真算得上是门可罗雀,冷落凄清。
由于院子大,不得不将人兵分两路,其实年前已经抄过家了,眼下的确没剩多少能看的东西,至少值钱的是所剩无几。
四下里的人在周围翻翻捡捡,沈怿信手在桌面上轻轻一划,指腹上沾满了灰尘,一道分明的痕迹留了下来。
他踢开脚边散落的碎碗瓷瓶,望着已空空如也的房间,不免生出一种自己可能的确想太多的失落情绪。
“你难不成是在找东西?”晏寻看出些什么来,眼见一帮锦衣卫已忙活开了,言语间也就懒得再对他恭敬,“别想了,肖云和又不是禄全,岂会留下蛛丝马迹让你查到。”
他话音未落,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宅院实在太空旷了,半点惊呼也能叫人心上一震。
屋内的几人忙鱼贯而出,循声望去,动静是从书房里传来的,晏寻和沈怿当下隐隐有了猜测。
门边的锦衣卫飞快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果不其然,屋内的屏风后赫然是道暗门,不知被哪个毛手毛脚地打开了机关,此刻密室中的棺材清清楚楚展现在眼前,乍一看去是挺瘆人的。
晏寻拍了拍那吓呆了的锦衣卫:“没你事儿了,出去候着。”
密室里没窗,除了门口那点光以外,四周几乎是一抹黑。沈怿提袍进去,抬手扇了扇屋内的那股潮湿的气味。
“这肖云和……居然敢在家里放口棺材?”沈冽不得不惊叹,肖府他不是没来过,但如此别有洞天的一幕还是第一次看见。
随着晏寻点起四壁的烛灯,长公主的画像,以及周遭挂的那些面具骤然清晰可见,饶是大白天,也无端端使人不寒而栗。
“是个衣冠冢。”沈怿绕着棺椁走了一圈,淡淡道,“年前抄家时,大概也找到了这儿,所以棺盖被打开过。”
棺材里平阳公主的衣物已被翻得凌乱不堪,倘若肖云和尚在世,估计会被气得再死一回吧。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声,继续环顾四周。
奈何这地方虽然瞧着神秘,但其实一览无余,除了棺材和面具也没什么新鲜东西了,沈怿抬手把棺木合上,侧身向外走,就在三人准备离开的时候,迎面吹来一阵凉风。
因为窗户大敞着,这风便格外的实惠,一点没落地灌进了暗室之中,沈冽不经意回头看了下,急忙道:“等等……你们看这幅画。”
长公主的画像被吹得内陷了进去,方方正正的一个轮廓,后面分明还有一道门。
沈冽惊奇不已,朝沈怿和晏寻看去,却见二人神情只是淡然,仿佛见怪不怪的样子,自己也只好收敛表情。
晏寻几步上去把画像撩开,门洞后黑漆漆的,好像深不见底,他让他二人先等着,自己取了盏灯笼,这才在前面开路。
两位王爷身娇体贵,不知前方会否有什么危险,他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小心,一面又狐疑着肖云和没事干凿这么条道干什么?逃生用吗?
越往里,那股霉味就越发浓郁,甚至夹杂着恶臭,对于尽头的物体,他已有预感。
沈怿倒是没什么,沈冽到底没经历过什么风浪,晏寻又劝了两回,瞧他不为所动,也就只好罢了。
冗长的夹道之后是另一间幽暗的石室,灯光照过去,正对面的地上竟摆着一具形容可怖的尸首,大半的身子早已成白骨之状。
眼见这场景,三个人都不同程度地愣了下。
许是此地太过隐秘,先前那一拨官差并没找过来,自然也就没发现这个来历不明的死尸。
沈怿和晏寻自然而然地走上前,蹲下身仔细查看,沈冽自知帮不上忙,也不想去自找麻烦,很识相地在旁观望。
“死了大概有半年以上。”晏寻隔着帕子在死者的衣服内翻找,“人都快腐烂成白骨了。”
从尸首所穿的衣饰能看得出,这是个男的,还是个家中挺有钱的男的——非富即贵。
……大半年前,那不正好是肖云和被捕入狱的时间?
“来看看这个。”他把搜出来的一块腰牌递到沈怿跟前。
借着灯光,沈怿打量起上面的字,“太医院的制牌……这人是御医?”
“我估摸着,肖云和一直把他囚禁在此,后来人被斩首,官差又没寻到,就给活活饿死了。”
毕竟是锦衣卫出身,晏寻断起案来头头是道。
沈怿淡淡睇了他一眼,不予置评。
“现在的问题是,姓肖的为何会将太医院的人囚禁在这里?”他拎起地上的锁链掂了掂重量,瞧着白骨上面残留的须发,“还是个年纪挺大的御医……”
晏寻当然不会自作动情的以为这是特地找来给自己治病的,再说了,也没道理把治病的人弄得这般要死不活。
虽然肖云和本人做事情的确古怪乖张,但总不至于没有理由,既然他以这种手段对付人,要么就是与之有仇,要么就是想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来。
“年初的确有位姓刘的太医失踪,不过现在还不能确定是不是他。”晏寻拍了拍手上的灰,“凶手多半是肖云和,不过出了人命,也算是宗大案子了,交给锦衣卫来办吧,回头有了消息,我叫人通知你。”
“也好。”
就在他俩围着那具尸体转悠时,闲得没事干的庄亲王在石室四周晃了一圈,见那墙壁上的隔层内放置了一个木匣子,便随手拿了过来。
盒子上挂了把锁,却并未上锁,打开时有啪的一声轻响,晏寻和沈怿当下齐刷刷朝这边望,几乎是同时喝道:“别什么都乱碰!”
话才道完,心大的庄亲王已把盒中之物取了出来,厚厚的一叠,用线绳绑着,不知是信件还是卷宗。
“不要紧的,很安全。”他一边说,一边拆开了绳索,一目十行地快速扫过去,眉头却越皱越紧。
“写了什么?”沈怿走到他身后,纸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仔细辨认才发现是药方,“这是太医院的旧档……长庆五年的……”
“长庆?”晏寻喃喃自语,“那不是先帝的年号吗?肖云和收集这些东西干什么?”
方子上最末尾的印有好几个,除了太医院,还有几位御医的私印,大概都是同时诊脉后开的药方。
沈怿飞快扫了几眼纸上的内容,“前面的都是治疗伤风感冒的,后面倒是多加了几味驱寒,退烧的草药……”
晏寻闻之愕然:“你还懂治病?”
他轻哼:“你当我跟你似的,只会得病?”
晏寻:“……”
“不对……”沈冽又多翻了几页,颦眉摇头,“这人恐怕不是得的风寒。”
“防风、逍遥竹、千里光……都是外用的药,还有护生草,单单只是发烧,根本用不上护生草。”
晏寻常年长在关外,对这些药理一窍不通,“护生草是治什么的?”
沈冽定定看着他,吐出两个骇人听闻的字:“天花。”
“天花根本无药可医。”沈怿在旁纠正,“护生草能救治的只是少部分人,大多数能否活下来,全凭运气而已。”
沈冽不再言语,沉默地往下翻,可以看出,大夫用的药从一开始的温补,到后面越来越猛,甚至有几次用了千年人参吊命,显然是病人已病入膏肓。
“这些药是开给哪个宫里的?”沈怿忽然发问。
他看了一眼右下的落款,“长明宫……皇后的宫中?”
沈怿若有所思,“可当年的长明宫里住着的,是当今太后。”
晏寻想了想,“所以太后得了天花?”
“我记得从前听人说过。”沈冽握着那一叠卷宗,沉声道,“有一年,先帝和当今都生了重病,治了很久也没治好,那年雨水多,天象有异动,帝星光芒微弱,一度有人认为大梁的江山会易主。”
“不过没想到的是,先帝和沈皓都先后奇迹般地痊愈了。”沈怿接着他的话说。
显而易见,长明宫内得病之人十有**是当今皇上,算算年纪,那时候的沈皓应该才一岁多一点。
“后来呢?”晏寻瞧不懂药方,只能问他们俩,“这个得天花的人,治好了吗?”
言语间,沈冽正好翻到了最后那一页,他盯着白纸黑字,语气低沉:“没有。”
他抬起头,神情里说不出的诡异,“根据旧档上所写,‘血气有亏,不治而亡’。”
沈怿听着眉峰紧拧,晏寻则是脑中一片空白地愣了愣。
天象异动,
不治而亡……
阴暗的石室里密不透风,与他们相伴的只有一堆腐烂的白骨。
三个人心中皆毛骨悚然起来。
太后所出只有一位,如果今上在十多年前就染疾而死,那眼下坐在皇位上的人,又是谁?
书辞一觉睡醒时,已是下午了,身侧的床铺空荡荡的,有一抹躺过的痕迹,她探手过去摸了下,冰凉冰凉的,沈怿显然离开多时了。
伸了个懒腰坐起来,她张口叫紫玉,慢腾腾的开始梳洗穿衣。
“王爷呢?”
紫玉一面给她梳头一面回答,“王爷和庄亲王一块儿出去啦。”
书辞哦了声,又嘀咕道,“出去居然不叫上我。”
“那不是看您睡得熟嘛。”
“他没说去哪儿了?”
后者耸肩:“我哪儿敢问呀。”
她平日里其实没什么事,这一睡又睡过了头,不能再去找书月或是将军夫人串门儿,只能在家逛逛打发时间。
正琢磨着要不要出门散步,正院里就看见沈怿、沈冽以及晏寻,三个人表情整齐地回来了,一脸的庄严肃穆。
书辞咦了声,试探着问,“……你、你们该不会是打架了吧?”
没人说话,沈怿从她身边经过时,顺手拉住她胳膊往跟前带了带,“书房里说,记得把不相干的人支走,紫玉高远也不行。”
见他神情不对,书辞忙应声点头,“好。”
一进屋,三人在桌前各自坐了,书辞将卷帘放下,日光无法全照进来,房中清幽清幽的,叫人一下子静了心。
饶是茶壶里有水,半晌也没人动,晏寻是第一个开口的,迎头就一句话:“会不会有诈?”
能这么问都是对肖云和有所忌惮的,知道此人诡计多端,就怕他做什么事都别有用心。
沈冽肯定道:“太医院的旧档我看过了,没问题。”
晏寻颇为不解:“他当时既然有这么一个把柄在手,为何不揭发沈皓,反而心甘情愿等着砍头?”
“别忘了,肖云和憎恨的是沈家人。”沈怿淡淡道,“以他的脾气,应该很乐意看到沈氏皇族被搅得乌烟瘴气。”
沈冽拿食指在桌上敲了敲,“不过这些东西打哪儿来的?他们不知道什么叫毁尸灭迹吗?”
联想此前种种,沈怿到这时才轻笑出声,“也许他们自己人‘狗咬狗’呢?”
梁秋危这么机敏的人,必然会想着给自己留条后路,而他拿住的这个把柄最后又是怎么样兜兜转转到了肖云和手上,他们无从得知……其实也不重要了,因为无论当今是不是正统,他们二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也总是会捅破的。
皇帝早已开始蠢蠢欲动,他若不下手,恐怕肖云和就是他今后的下场了。
“你考虑好了吗?”沈冽留意到他的表情,“你若肯,我们不是没有希望。”
沈怿靠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答反问:“老实告诉我,你等这天,等了多久了?”
后者并不言语,淡淡一笑,自取了手边的茶杯,随意摆弄。
书辞在旁听完了全程,虽不知前因后果,但也隐约明白了什么……
第 93 章 九三章
沈冽想得很简单, 皇帝虽然把身边的人换了一大半,但实际上心腹全是些文臣, 唯一听命于他的只有玄武将军杨烨,只要找机会把此人调走, 京城基本就是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了。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沈怿点着桌子提醒道, “宫里还有禁军, 而且我不可能提前把五大营的人调出来,那样会打草惊蛇。”
他一脸的跃跃欲试, 胸有成竹地说不要紧,“我们眼下有一个最大的优势。”沈冽顿了顿, “因为晏大人是我们的人。”
皇宫的门禁一向是由锦衣卫负责, 他若从中作梗, 禁宫里的皇帝可以说是未着寸缕, 不足为惧。
对面的晏寻听得眼角跳了一跳, “怎么我也要参与?”
沈怿支着头冷笑, “东西都看了, 你还以为能继续当墙头草, 明哲保身?”
“晏大人。”沈冽跟着在他肩膀上轻拍, 语重心长,“识时务者为俊杰。”
晏寻无奈地看了这兄弟二人一眼,颇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他一贯是最不喜欢招惹是非的,然而如今权衡之下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哑巴吃黄连。
“此事要紧, 拖得越久越会夜长梦多,对付肖云和的那套不能用来对付沈皓,他到底是皇帝。”沈冽沉下声来飞快地部署,“晏大人最近这几天就要开始把驻守在皇城内的锦衣卫撤些出来,快过年了,宫中兵戈气息不易太重,你做得隐蔽点,沈皓不会察觉;朝里有我,对付杨烨倒还好说……就是一个人磨嘴皮会费点口舌,四哥,镇国将军是你岳丈,恐怕还得让他出面帮些忙。”
“知道了。”
沈怿和晏寻陆续应下。
他坐在那儿沉吟了半晌,“咱们最好是在晚上,不要惊动老百姓——但是也很难讲,再怎么样,京城那天都会一团乱。”沈冽看向书辞,“所以,只能委屈四嫂,去城郊避一避了。”
此话一出,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书辞与沈怿皆是一愣。
他像是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先前还沉浸在计划里的那颗心突然提了起来,继而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不能再如从前那般不计后果的任性而为。
而一直在旁静静听着的书辞此刻方回过神,抬眸便接触到沈怿略带担忧的目光,她怔了怔,随后似有所感……
“没关系,我会照顾好自己。”
晏寻二人并未待太久,在日头沉入地底时,便从偏门处悄然离开。
天黑得很快,四合的夜幕里夹杂着霜风,苍穹乌云密布,群星黯淡无光。
北方要比南方冷得早,尽管还没入冬,屋内却也生起了炭盆,书辞将卷帘一点点拉上去,窗外的灯火阑珊便随之展现在眼前。
王府的夜从来都很安静,谈不上灯火通明,但总带着此间主人独有的威仪和庄严。
沈怿正慢条斯理地拿茶盖刮着茶汤上的叶片,终于斜眼睇过来,似笑非笑道:“怎么你好像都不意外?”
“还不是十多年前的那些烂账。”书辞转身走到他跟前,“听得太多,自己都习惯了,能怎么意外?”
从得知自己的身世开始,心境一路磕磕绊绊,什么样的风浪都见识了一遍,书辞甚至觉得,哪怕现在她爹突然冒出来说自己还没死,她估计也会毫无波澜地接受。
“我就是……”书辞顿了下,“有些为你感到不值。”
她最近经常在想。
那个让无数人抢破头的皇位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坐在那上面的人,又真的满足过么?
为什么她走在宫墙下的时候,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压抑和绝望。
也许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东西束缚着紫禁城里的人,让他们即使活得无比痛苦也舍不得挣脱这个巨大的牢笼。
茶盖子轻磕了声,盖在杯口,沈怿的唇角缓缓地融化成一个淡笑的弧度,抬手去摸她的耳垂。
“你不怕吗?我要是失败了,下场会很惨的。”
书辞平静地望着他,沉默地摇头。
“还以为你会劝我来着。”他把手收了回去,支肘朝她微笑,“眼下,我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朝堂里的这些纷争,我太不懂。”书辞抿了抿唇,“所以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沈怿目光温和,“你这么相信我?”
书辞给了他一个令人无比安心的眼神,“不用为我顾虑太多,我能帮到你的很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成为你的累赘。”
沈怿被她这番话怔愣了好一阵,随后才笑开:“别这样,搞得生离死别似的。”
“我只是不想让你有后顾之忧。”书辞摇摇头,言语里带了几分遗憾,“毕竟这次又不能替你磨刀。”
他闻言笑了笑,“在家等我就行了,清闲点不好么?那么闲不住。”
“好。”她跟着微微一笑,这个字吐得特别畅快,“我等你回来。”
其实沈怿还有别的一些话想问她,有许许多多的不放心想吩咐,可在唇齿里打了一个转,最后还是尽数咽下。
不知怎么,他总觉得面对她这份毫无理由的相信,再多的叮嘱都显得格外多余。
毕竟,已经过去了一年又一年,她也长大了……
今年的雪下得很迟,快到腊月,京城里大街小巷覆才上一层薄薄的白沫,雪花被风吹得满世界纷纷扬扬。
遥想去年的这个时候,肖云和还活着,他们一门心思琢磨怎么对付他,转眼到了现在,又开始忙碌的筹备新的计划,一切好似一个轮回,只不过轮回里的那个人换了。
自打上次沈怿三人在书房小谈之后,就再也没私下里聚过,平日依旧上朝下朝,该吃吃该喝喝,和此前的生活并无区别。
正月将至,四处弥漫着过节的气息,街市上满是拎着大包小包置办年货的百姓,连朝廷的官员们偶尔撞见了,也要互赞几声新衣,相互庆贺。
京城比往日更加热闹了,白天黑夜,车马交相奔驰,酒楼歌馆,日日笙歌喧哗。
在这些祥和与安宁的表面之下,汹涌的暗潮却从未停止。
十一月底,晏府门前,一个外族模样的中年男子背着包袱登上马车,与一行人道别后,车子便从城门口驶出,一直往南而行。
冬至前夕,南疆突然传来了戎卢起兵的消息,两国才议和没几年,按理说他们的兵力不至于恢复得这样快,颇有点破釜沉舟的意思。隆安皇帝虽觉奇怪,但战事来临,还是不得不派人前去迎敌。
早朝上,沈皓与群臣商议由谁领兵征讨时,镇国将军竟出其不意地推荐了年轻的武将杨烨,这是圣上最中意的一员小将,他倘若此战成名,对不少武官来说都将是个极大的威胁。
而作为常年和戎卢交战的肃亲王沈怿对此却没发表任何看法,甚至还一副漫不经心,毫不在意的样子。
沈皓本就打算提拔杨烨,有了镇国将军给的台阶自然不会放过,于是不到七日,杨烨便领着几万精兵浩浩荡荡的从京师出发了。
这位年轻的武将在踏上征途时便在心中盘算,要是运气好,一个月内结束战争,他应该还能赶得上正月的尾巴。
到那时加官进爵,又适逢过年,心情简直不能再好了。
此刻,大雪还在下个不停,南方应该是温暖的。
至此,所有的计划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各方在明或在暗的势力皆静候着某个日子的来临——除夕。
沈怿白天是很少在家的。
言书月一早就来了,在暖阁里边描花样子边絮絮不休地和书辞讲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
听说言莫借老将军的光进军营了,陈氏对此很不高兴,只怪他先斩后奏,不和自己打招呼,于是在家生了许久的闷气。
眼瞧着快到年下了,言书月的意思,是想叫书辞回去吃年夜饭顿饭,好让陈氏开心一些。
一席话还没说完,冷不丁见她手上一颤,从花绷子下抽出来时,食指的指腹上赫然是滴晶莹剔透的血珠。
言书月呀了声,忙拿帕子给她擦拭,“怎么心不在焉的……”
虽然并没多疼,书辞却盯着那点殷红沉默了许久。
“姐。”她把针线活儿收进篮子里,神色平静道,“明天的除夕,我大概不能和你们一块儿过了。”
“这是为何?”她闻言奇怪,“傅老将军那边也不去吗?”
“嗯……”书辞解释得很简单,“有些事要处理。”
“很要紧的事?不会有危险吧?”
“没有。”她笑着宽慰,“等除夕过了就好了。”
“那好吧。”言书月口气里难掩失落,“等你有了空,一定要托人带个话过来呀。”
她拉过绸布把沾了血迹的绣活儿遮盖住,抬起头来冲她一笑:“好。”
腊月三十的除夕,雪下了整整一天,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全是白色,苍茫的一大片。
因为大雪和节庆的缘故,行人较之以往少了许多,从傍晚开始百姓阖家便围着火炉坐在一块儿守岁,街头巷尾清清静静的,有种诡异的安宁。
而皇宫内驱邪仪式正在热热闹闹地举行,太后素来怕鬼,看着那些由禁军打扮而成的镇殿将军和钟馗判官在耀武扬威地驱逐邪祟,脸上不自觉露出笑意。
锣鼓与笙箫的动静,隔着厚厚的红墙绿瓦竟也能传到禁宫之外。
北镇抚司衙门里,一身飞鱼服的晏寻眸色冷凝地扫过两侧的锦衣卫千户,举步朝外走,就在同时,隔街相望的六部大门内,也有一人身着官服与一帮朝臣谈笑风生地走了出来。
两人不经意对上视线,微不可查地使了个眼色,又装作并不相熟的样子,恭敬地互相见礼,各自朝同一个方向行去。
肃亲王府之中,沈怿已换好了朝服,头冠有玉珠十二,赤色袍上,两肩的盘龙张牙舞爪,难得没人给他理衣襟,他只得自己动手弹了几下,转过身迈出房门,迎着冬雪,朝边上等候多时的高远不咸不淡道:“走吧,是时候进宫请安了。”
雪差不多是在酉时停下来的。
紫云观客房外的小院里,有树枝不堪重负地被雪折断,呼啦啦掉在地上。
书辞站在窗边,目光一直望着京城的方向,即便她什么也看不见。
掩真老道士捧了本《道德经》,坐在火盆旁哆嗦着翻阅,人老了比较怕冷,腿脚还盖了层被衾,有种恨不得把自己埋在火堆里的感觉。
“别瞧了,过来坐会儿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眼下担心也没用,着急也没用,倒不如吃点东西睡一觉,等天亮了,是好是歹就有结果了。”
书辞叹了口气,“我睡不着。”饶是这么讲,她仍依言走了过来。
“睡不着那就看看书,横竖都是打发时间。”然后递来一本《南华真经》,书辞盯着那书名默了默。
“我还是睡觉吧……”
老道士笑了笑,“看看,我说什么来着。”
书辞颇为无奈地托腮摆弄手边的小册子,就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模糊的言语声。
王府的侍卫皆在门外守着,堵了个水泄不通,观中的小道士端了热茶想送进来,被拦着从头到脚盘搜了个遍,几乎欲哭无泪。
“大爷、大爷……小人真的只是个送水的。”
侍卫们不由分说地揭开茶壶,动作熟练地拿银针试毒,又凑过去猛一通嗅,眼见一切正常,方才让路。
“多谢,多谢。”
“时候尚早呢,你现在哪有睡意……”茶水滴溜滴溜满上,老道士顺手接过来,一面喝一面道,“我劝你还是看书,这东西挺好使,每当我夜里睡不着,读几行很快便困了,百试百灵。”
书辞:“……”
“你真是道士?”她抿了口茶,随意问。
“以前是学医的,因为贪玩没学好,后来发现当道士比给人治病赚钱,就改了行。”
“那你是怎么被驸马看中的?”
掩真大掌一挥:“这就说来话长了……”
小道士换好了热茶,呵腰退出去。
门口的侍卫们犹在警惕戒备,他瞧了眼桌上的茶壶,笑道:“几位大爷,茶水够么?要不要再添点。”
对方并未在意,颔首道:“就添点吧……是热茶吗?”
“是热茶,才烧好的。”小道士说着把手上大茶壶中的茶汤全倒了进去,滚滚的白烟在寒冷的四周迅速消散,盖上茶盖,临行前他又多看了这茶水几眼,唇边带着笑,恭恭敬敬地离开。
炭盆内的火星忽明忽暗,书辞支头在听掩真讲他那段冗长的峥嵘岁月。
北风在院中呼啸,无孔不入。
她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那茶水有问题的,大概是发觉窗外噗嗤噗嗤掉雪花的声音变小了,也或许是因为掩真说话说到一半渐渐没有了动静,耳边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眼皮越来越沉。
视线里的老道士正歪头倒在地上,有半边须发落到了盆中,火苗沿着末端慢慢燃烧。
书辞本想出声提醒他,刚欲开口,眼前却骤然一花,天旋地转似的,瞬间没入黑暗。
第 94 章 九四章
四周的温度很暖, 没有冷风吹进来,但是气息却是暖中带着阴寒。
这种感觉对书辞而言并不陌生, 几乎和每次她进宫时,面对四合的宫墙所产生的感受一模一样。
漆黑的眼前, 朦朦胧胧透出一点光亮, 随即那道亮光陡然增大, 露出了富丽奢华的陈设,檀香木雕的猛虎下山, 银制的器皿上镶嵌着红宝石,精致的宫灯里透出明亮的颜色, 把点翠香炉照得异彩流光。
灯下, 那个身着八团龙袍的人, 面如刀削, 高举着那块碧青的玉佩眯眼打量。
在书辞坐起来的同时, 他的目光也转向了这边, 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柔和平淡。
对于沈皓这个人, 书辞的印象并不深, 因为他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不起眼到压根没让人觉出这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帝王。
他好像从未有过锋芒,但温润的棱角下又时时刻刻散发着危险,不显山不露水。
沈皓朝她微微颔首,把玉佩收在掌心,拇指慢悠悠地轻抚着上面凹凸不平的轮廓。
“这块玉,在朕年纪还小时曾见宫里的一位掌事太监带过……想不到, 过去那么久了,今日还能有缘碰见。”
书辞环顾周围,然后望着他,难得大胆一回,没对这位天子行礼。
“皇上一国之君,不至于用这种方式请我一个小小的王妃入宫吧?”话虽如此说,但细细想来,他所干的不磊落之事似乎也不差这一件,这辈子都活在别有用心和阴谋算计当中了,九五之尊做到这个份儿上,真还不如沈怿一个受世人鄙夷的亲王。
“肃王妃不是一般人。”沈皓似笑非笑,“请你,朕自然不能用宫中的那套法子……更何况,你们不也想尽办法要躲着朕么。”
书辞看着他脸上的笑,忽然生出一丝怜悯来:“大敌将至,却要靠一个女子来威胁人,您这样当皇上,不觉得很可悲吗?”
听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沈皓却也没见有多愠恼,他还在把玩那块玉,语气轻轻的,带着询问:“朕不适合当皇帝,那你认为谁适合?沈怿?”
“沈怿合不合适,我不知道。”她轻摇头,“只是感觉皇上您拿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见得就过得很快活。”
沈皓一言不发。
这些年来,他不相信任何人,也不愿意去亲近任何人,无数的前车之鉴使他胆寒。
他从来就不曾有过安全感,东窗事发的场景在脑海里幻想过无数回,几乎惶惶不可终日。
可是……
“可是朕没有选择。”他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肃王妃大概不会明白的。”
昔日仓皇得知真相,震惊无措时,无人顾及他的感受;后来匆忙被太后推上皇位,垂帘听政数年,亦无人顾及他的感受;到如今……太迟了。
书辞颦眉瞧见他欲言又止地轻叹,再开口时已不是先前的话题。
“当初梁秋危死后,所有人都当他把青铜麟的秘密带进了棺材里,连肖云和也没发现,自己费尽心思找寻的碎片里有一块居然是假的。”沈皓微抬起手,“这一招掩人耳目的确是很高明,毕竟谁夜不会料到,他会把真相堂而皇之的摆在最外面——”
说完,青玉毫无征兆地被他往地上一摔。
哐当一声响后,四散的玉石中,暗色的青铜碎片静静地躺在那里。
宫里的宴会才开始,距离上次中秋大宴已过去三个月之久,漫长的宫廷生活似乎只能凭借这些一个接一个的节日来增添点色彩。
谱写盛世太平的南花园里还是一片灿烂的花海,连歌舞戏曲都和此前的如出一辙,四下钟鼓齐鸣,热闹得不行。
谁也没听到那殿外高墙后,远远的拖着尾音的猫叫,一阵接着一阵,持续了很久。
禁宫内的锦衣卫到了换班的时候,几波人井然有序地交接。
冬夜里的英武门外满地积雪,厚重的天空沉沉的压在头顶,莫名有些萧条。
守门的禁军哈着白气,正在数着离交班还有多久,前方忽传来一阵马蹄声,尚未抬眸,一个高高大大的黑影已然罩了下来。
“站着,皇宫重地,还不下马!”领班的禁军摁着刀刚要开口呵斥,疏忽对上来者清冷的双目,趾高气昂的神色立马荡然无存,“原来是肃王爷……不知王爷驾临,卑职唐突了。”
马背上的人并未言声,领班腆着脸笑:“这么晚了还进宫请安,您辛苦了。”
一壁说,一壁侧身准备让他,然而等了好一阵,对方却也没有要下马的意思。
皇城之内不许骑马,更不许携带兵刃,这是规定。
今天当值的禁军领班在呆愣了片刻之后,瞬间就意识到了什么,他转头再往那位亲王的身后看去。
那些隐在夜色中的人马鬼魅一般出现在面前,乌泱泱的一大片,白雪映照之下,朔气寒光。
殿阁内空空荡荡。
沈皓适才在听到一个大内侍卫模样的男子耳语几句之后,便捡起碎片匆匆离去。
眼下除了蹲在地上收拾残渣的太监,就只剩下书辞一人了。
此前门开的那一刻,她清楚的瞧见了亭台楼阁,以及守在外面的两名禁军侍卫。
书辞知道自己必定是身在皇宫的某一处,可是皇宫对她而言太大又太陌生了,惊鸿一瞥,压根不清楚所处的位置。
皇帝将她囚禁在此,当然不会只是为了一块铜片那么简单,今天的计划,也不知他到底是知情还是不知情,没准儿穷途末路之际会用她来威胁沈怿。
而自己留在这里,绝对会成为整个部署的绊脚石。
书辞咬着嘴唇,在殿中来回踱步。
怎么办好呢?
殿阁内仅有一扇窗,并未上锁,但是殿外有禁卫,要是跳窗逃离,他们肯定会发现,届时打草惊蛇,再把她手脚给绑了岂不是更糟?
书辞颦眉立在原地,手指不安的搅动着,心里越慌,脑子里就越空白,视线不经意落在了那个太监身上,甚至天马行空的乱想:不如劫持他去逼那些侍卫让路怎么样?
答案当然是不行的,且不说自己打不过,单看这太监普普通通,对方又怎可能会为了个无足轻重的人受她胁迫。
难不成真要坐以待毙吗?
就在她心绪荒凉,束手无策之时,不远处一个金灿灿的东西晃入眼中,那是个嵌了宝石的纯金葫芦壶,大概一尺来高,做工极其精致。
她看着此物,某个念头便瞬间往外冒。
伺候的太监把满地狼藉拾掇干净,正端着托盘要起身,突然脖颈上传来一阵毫无征兆的钝痛,他惊愕地捂着后颈,不可置信地转过脸……
面前的女子手持凶器,与他不偏不倚四目相对,显然也带着几分慌张。
当他开口要叫人的刹那,书辞手忙脚乱地迎头又敲了一记。
那太监当即白眼往上翻,到最后都未吭出一声,软绵绵地栽倒在地。
饶是曾动手砍过肖云和,却也没真打算杀人,眼看脚边倒了一具不知死活的身体,书辞仍旧心有余悸难以平复。
她把纯金摆件放在一边儿,不自在地拿手在衣裙上擦了好几回,狠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内廷东路,东宫以北的一间不起眼的房屋外,禁卫铁桶般的围在周遭,连只鸟飞过的动静也不敢放过。
忽然,吱呀一阵响,门被人推开,一个太监打扮的小个子手捧食案,低垂着头走了出来。
两边的侍卫目不斜视,他回身轻轻掩上门扉,恭敬地朝左右颔了颔首,很是识时务地迈着小碎步沿回廊离开。
许是走得太快,禁卫隐约感到莫名地不对劲,于是多了个心眼打开门往里望了一眼。
红木几案后,身穿海棠色马面襕裙的王妃正背对着门端坐在那儿,长长的青丝披散在背,乍一看去很有几分萧瑟落寞。
环顾了一圈,见并无异样,侍卫才关上门回到原处继续当值。
书辞自从出了那间房开始,心一度跳得很快,仿佛要从胸腔内呼啸而出,为了尽快走出这群大内高手的视线,她连路也来不及看,自顾闷头往前行。
这样的行为带来的结果就是,等回过神,才发现虽然暂时安全了,但举目四顾,禁宫里弯弯绕绕,殿宇众多,一时竟分不清东南西北各在何处。
她对皇宫不熟悉,几次来都是由沈怿带路,如今想要自己走出去实在是颇为困难,只能在偌大的宫廷内乱转。
入夜后的紫禁城,更像个巨大的迷宫,每一个拐角都仿佛似曾相识,每一处建筑皆是熟悉又陌生,这边刚跨过垂花门,迎面就撞上一队守卫经过,吓得她又赶紧退了回去。
在这附近巡逻的并不是锦衣卫,说明自己离宫门还有很远。
倘若方向是对的那倒还好,要是越走越深,可就糟了。
此刻她禁不住生出些慌乱与迷茫来,亦不知这样下去会走到什么奇怪的地方。
书辞趴在墙边,眼珠一错不错的盯着巡逻守卫的背影,琢磨着要如何不惹人注意地穿过夹道,还未想出对策,背后竟冷不丁传来一个尖细难听的嗓音。
“这谁啊?冒冒失失的……干嘛来了?”
她心里一咯噔,手脚霎时冰凉,杵在墙根不敢侧身。
而对方却不依不饶地走了过来,喋喋不休:“说你呢,你是哪个宫里的?”
宫中的老太监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见她不吱声,当下扯嗓子一通教训,“怎么,哑巴啦?没学过规矩吗,当皇宫是你家后院呢,随便瞎逛是吧?”
随着人渐渐靠近,他语气也起了变化,似有所感地咦了下,颦眉喃喃道:“好生的面孔……你到底打哪儿来的?”
书辞不敢与之对视,太监的嗓音一贯古怪,此时若开口,她必定露馅。但不说话也不是办法,就这般僵持了没多久,对方明显觉出些异样。
她发现他开始缓缓往后退,那张五官模糊的老脸皱在了一起,嘴唇愈渐张大。
此刻手边已没有可以敲晕人的任何物件,书辞在那声“有刺客”喊出来的一瞬,反应极快,调头便跑。
甬路上冰雪未消,一脚踩上去尤其湿滑,她朝前迈了几步,方才巡查的禁卫闻声赶了回来,书辞揪着衣摆停住脚,等回头时,拐角正好冲出那波守在房外的侍卫,一前一后打算把她包成饺子。
此时此刻才当真是应了那句“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命悬一线时,她已然顾不得许多,胡乱找了个岔口慌不择路跑了进去。
可悲哀的是,今天一整天她的运势似乎都处在最坏的状态,厄运一路上有始有终,连到这个时候了,还没打算放过她。
对面是个死胡同,一眼能看到头。
书辞在盯着那堵厚厚的石墙时,不由茫茫然地想:可能真的要听天由命了。
她真的,会成为沈怿的麻烦吗?
就在黑灯瞎火的当下,她手臂蓦地被人一拽,硬生生给拉到了旁边的门内。
“谁……”
话音才起,嘴就被对方虚虚捂了下,借着不甚明朗的月光,书辞愕然打量来人:“崔公公?”
远处的脚步已然逼近,崔福玉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透过门缝匆匆扫了眼外面。
“跟我来。”
英武门前的异动发生之时,南花园内还是一片欣欣向荣。
当第一道火光冲上云霄,所有的宫妃与皇族皆以为这是除夕夜中用来渲染气氛的烟火,无人在意,甚至举杯欢庆,互相庆贺。
而等到第二、第三道火光炸开,哗然声此起彼伏的时候,众人才惊觉情况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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