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 沈怿和书辞对视了一眼,也顾不得其他,匆忙洗漱起身, 跟着管事前往暖阁。 尽管拿不准对方的来历, 府里的下人们还是很识时务地端上几盘糕点,刘晟正吃得香, 抬头见他俩并肩走来,嘴里便啧啧个没完。
“我果然没猜错, 昨晚上去言家扑了个空, 就知道你在这儿……”
书辞本就尴尬, 现下听了这话愈发想翻白眼,“大伯,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他满身风尘仆仆, 沈怿不过略扫了几下,就已然知晓他的来意:“前辈上次不告而别,突然离开,如今登门拜访, 难不成是有什么线索?”
书辞瞬间了然:“你查到他是谁了?”
刘晟喝了口茶把糕点咽下去,“没查到,所以才来找你家王爷借点人用。”
沈怿慢条斯理地抱起双臂:“总要说说理由吧?也得看我愿不愿意借了。”
后者眯起眼:“我侄女儿的面子, 你不打算卖一个?”
他淡淡道:“她的面子也不是谁都能买的。”
两人你来我往地扯闲篇,知道沈怿这个人打太极是一把好手,刘晟吃饱喝足了也不再墨迹,开门见山道:“老实说了吧, 关于肖云和的身份,我其实一直有一个猜想,这段时间也蹲点观察了很久。可惜腿脚不便,否则早就潜入肖府去了……人老了不中用啊,没办法,才想来问你要个功夫好的人。”
沈怿颔了颔首:“接着说。”
“打架厉不厉害这个不重要,最好是得要跑得快,能全身而退,否则出师未捷身先死,也是白搭。”他滔滔不绝,“这人必须得有足够的胆识和身手,极好的耐性与承受力,美色当前不受诱惑,且能长时间伏于房梁上不动弹……”
越听越感到奇怪,书辞不解道:“作甚么?”
刘晟神色凛然,斩钉截铁:“去看肖云和洗澡!”
不知是他讲得太认真,还是太不认真,一屋子瞬间充满了寂静。
书辞算是第一个回过神的,眸中带着复杂的情绪:“大伯,您还有这个癖好?”
刘晟啧了声,“瞎说什么呢,我是那种人么?”
沈怿闻言轻笑,一副颇为忌惮的样子,夸张地挪了一步,躲在书辞身后。
“……我这样做也是有原因的!”他忍不住又补充道,“哪怕没原因,也不会看上你,少自作多情啊。”
沈怿不以为意地淡淡道:“还是得防着点儿,万一呢。”
“你……”见他俩这一个鼻孔出气的样子,刘晟干瞪了两眼,最后用“宰相肚里能撑船”、“长辈不与晚辈一般见识”等等来安抚自己。
他别过脸,总算换了个口气:“此前我不是说过,易容术这种技艺,其实还未失传么?”
沈怿收了戏谑的神情,正色看他:“怎么,你怀疑他会?”
“猜测而已,如你所说会这种易容术的人并不多。”他顿了顿,面色微沉,“关键就在于,十几年前,我恰好认识一个。”
沈怿与书辞四目相对,自然而然地问了下去:“是谁?”
刘晟转悠着手里的酒,最后一饮而尽:“我的一个故人,裴尧希。”
对于这个陌生的名字,在场的人都感到一脸困惑——压根没听过。
“你们这一辈的,不知道他的多了去了,也不奇怪。”将他几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刘晟不在意地摆摆手,“裴尧希刚为世人所知时年纪并不大,却靠着一身高超的本领犯下了不少案子。当初我便是奉命捉拿他的锦衣卫之一。”
他缓缓说道,“查了他好几年,对于他,我没有十分的了解,也有七八分了。此人性格乖张偏执,一股子邪气,满身的心机和手段……”
这一段描述倒是和肖云和的行事作风有点类似,可仅凭性格不足以下结论,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疯子也能无独有偶,还别说是个阴恻恻的男人。
说话间,紫玉已将煮好的热茶端了上来,书辞拿在手中,迟疑了会儿,又放下。
“你怀疑他,和要人去偷看他洗澡……这两者有什么关联么?”
“自然有。”刘晟沉吟道,“倘若那位肖云和当真是他假扮的,那么在背上就应该有一朵兰花刺青。”
书辞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你连他后背也看过?”
“因为这朵刺青原是为了遮挡一道剑伤。”刘晟眼底闪过一抹凌厉,“而那道剑伤,就是我刺的。”
听到这里才有些顿悟的意思,她颔了颔首:“所以……你是想找人瞧瞧他背后有没有那朵刺青?”
刘晟:“不错。”
沈怿若有所思:“要借人倒是不难,不过肖府上戒备森严,最好是个能孤身行动,办事利索的……”
言语至此,周围忽然安静下来。
高远本抱着刀在边上神游太虚,莫名感觉四下的气氛有点不大对,直到紫玉在旁扯了他袖子好几下才回过神。
一转眼,只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自己身上。
他愣了愣,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你们不会是让我去吧?!”
沈怿慢条斯理地掀眉,那表情不言而喻,总结下来就两个字——废话。
……
数个时辰之后。
酉时三刻,天色已黑,高远趴在房梁上感受着屋内腾腾往上冒的热气,内心直想骂娘,搞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回回都是他来干。
与此同时,王府之中,书辞和沈怿依然坐在偏厅内吃茶等待。
刘晟不安地翘腿抖着,时不时看向窗外,紫玉给他烫了壶热酒压压惊,后者也只是小抿了一口。
“大伯,你既然说刺伤了他,那后来抓到人了吗?”书辞把茶杯搁到一边,继续问道。
“当然抓到了,不仅抓到,我还把他狠狠地抽了个遍。”提起往事,刘晟满脸得意,活动了一下五指,便听得四下里有骨头喀咔的脆响,“十多年前的锦衣卫可比现在风光多了,但凡和朝廷作对的,无一善终。”
“可这裴尧希……顶多也就算个有点水平的江洋大盗。”沈怿摩挲着下巴,“你怀疑他假扮肖云和,那目的是什么?难道仅仅只是为了报一剑之仇?那也应该冲着你来才对。”
刘晟伸出食指轻摇轻摆,瘪嘴鄙夷道:“你们以为,进了诏狱的能有几个可以全须全尾的活着出来?”
“你的意思是……”书辞揣测道,“后来有人救了他?”
刘晟皮笑肉不笑地轻哼了声,不置可否,只抬手给自己倒酒。
她忙往前凑,“你认为他做这些,全都是为了那个救了他的人?那个人到底是谁?”
浓郁的酒香在四下紧张的空气中扩散开来,听他不紧不慢地开口:“还记不记得,你们同我提过的那幅画像?”
“记得是记得……”书辞仍摇头不解,“可画儿的脸被面具遮住了。”
“就是因为遮住才可疑。”刘晟面无表情地喝酒,“一个女人,为什么她的脸不能被看见?为什么非得把这么一幅画藏在密室之中?这就说明,让人看见她的脸,必然会闯大祸。这不得不让我想起十几年前,某个引起京城腥风血雨的人。”
沈怿隐隐有预感:“你说的莫非是……”
他抬起眼皮:“当年的平阳长公主。”
那个才貌双全,聪颖过人,却又因为私下找寻青铜麟,企图谋反而被皇帝赐死的传奇人物。
“是长公主救了他?”沈怿倒是没料到这一点,“裴尧希是她的心腹?”
刘晟轻哼一声,“不止是心腹,还算是她的面首。”
“面首?!”书辞难以置信。
刘晟轻叹了口气:“传言是这样的。长公主在驸马未病逝之前性子还算正常,也不知和他有过什么交情,想法子让皇上下旨,把人给放了,从此以后他便对其俯首称臣,忠心不二。”
书辞咬了咬下唇,理着其中的关系,“公主谋反,是被先帝赐死的,裴尧希因此怀恨在心,于是卷土重来打算给自己的主子报仇?”
“有这个可能。”
沈怿手握成拳抵住下巴,静静地听着他俩的对话。
肖云和此人,做事虽然古怪偏激了一点,可他每件事都是有缘由的,一步一步精心策划。
比如他找了那个酷似自己形貌的人欺骗书辞,制造了一大堆麻烦,为的就是在自己内忧外患之下与三公主勾结,令他禁足家中。
如此一来,等同于拔掉了一根眼中钉。
如果一切属实,那么他韬光养晦十多年,挑了这么个时机开始动手。目的,说不定不止是为了给公主报仇那么简单……没准儿,还打算改朝换代。
“不过这些也都只是猜测、猜测。”看他二人一脸的沉重,刘晟终于笑着打圆场,“万一这就是个有野心的普通人呢是吧?是真是假,还得等那位高个子小哥回来了才能知分晓。”
肖府之内,几个小厮麻利地将澡盆灌满了热水,拎着小桶陆续退了出去,周遭湿气颇重。
高远在梁上被熏得直摇头,房中只剩下一个人,白雾里的肖云和长身而立,低头已解开了腰带。
他费力地拨去面前的雾气,一面担心自己瞧男人的裸身会长针眼,一面又不得不瞪大眼睛仔细看。
很快,宽大的外袍翩然落地,那举手投足间却有几分难以言说的风情。
他这才发现肖云和的体格真是瘦得有点不正常,白色的里衣穿在身上格外的松松垮垮,像个道袍。
只见他两手掀开衣襟,然后慢慢地往下褪。
随着他的动作,高远的神情也不禁认真,专注……
朦胧的白气后,先是枯瘦的脖颈,继而是嶙峋的双肩和脊梁骨,而那背脊的正中,肌肤光洁,压根没瞧见有什么刺青或是疤痕。
果然被那老头子给耍了!
高远忍不住龇牙,早该知道是他异想天开,堂堂一朝首辅,怎会有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害得自己白白跑这一趟!
他懊恼之中,脚下没留神一滑,正踢了粒石子落在那澡盆之内。
哐当一声水响,肖云和登时转过头。
“谁?!”
诶,糟了!
高远暗道不妙,忙一个侧身从窗口飞奔而出。
那姓肖的似乎早有防备,顺手摇动铃绳,顷刻间,满府都是叮叮当当的声音,催命似的在他耳边响起。
肖府中的侍卫立时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险些把他包成了饺子,这帮人来势汹汹,不好硬拼,高远只能撒丫子狂奔,遛狗般的上蹿下跳。
原本这几个小喽啰他能够轻松摆脱不在话下,谁知刚准备来个鹞子翻身踩瓦片溜之大吉,迎头便被一个黑衣女子狠踹了一脚。
他肩膀吃痛,就地打了个滚,只得另换一处接着跑。
对方人多势众,尽管蒙了面巾,也不好在这儿大开杀戒,自己单枪匹马,若是被串成了串儿那可不是好玩的。
但总这么溜下去也不是办法,高远咬咬牙,索性抽出刀来准备在对面挡视线的侍卫群中杀出一条血路。他从前是影卫出身,干的就是听墙角的活儿,要离开这儿原本不算困难,可眼看着就要脱身,那黑衣女人泥鳅似的又黏了上来,纠缠不休。
高远烦不胜烦,应付得分身乏术,好几处还挂了彩,就在对方长剑逼近的那一瞬,不知从何方斜飞来一粒石子,正中她手腕。
剑虽然没脱手,却多多少少替自己争取到了时间,他趁机几步跳到房顶,回头时还不忘冲那暗处的人遥遥抱了抱拳,飞快溜之大吉。
尺素提着剑猛追了一阵,到底没能追上。
人就这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跟丢了,她心里窜起无名之火,狠狠颦眉,转过身二话不说便朝不远处的那人一掌拍了过去。
这暗处之人之人是晏寻,迎面来这么一招,他避之不及,只能硬生生抗住,往后退了数步才稳住脚,尺素却不依不饶地步步紧逼。
他强压住咽喉里的腥甜,空手与她拆了几招,奈何体力不支,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就在这瞬,背后的房门被人嚯的一声推开。
肖云和正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出现在面前,眸中满含怒意,尺素见状,二话不说一把擒着晏寻的胳膊,将人压到了他的跟前。
环顾四周,把这片狼藉收于眼底,最后目光又牢牢锁在了面前的这个青年身上,肖云和胸膛起伏,嘴角的肌肉微不可见的抽搐着:“我警告过你,别再做令我失望的事。”
他指着他的额头,气息不匀,“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底线是不是?”
尺素极少见他这样气恼过,已经抱着随时结果晏寻的准备,不承想,他的下一句话仍旧留了情。
“还愣着作甚么?让他滚!”
王府的偏厅内,书辞支着肘打瞌睡,脑袋点了好几下,终于不负所望,砰的一声磕在了桌上。
“嘶——”
沈怿无奈地伸手去给她揉了揉,“困就别硬撑着,先回去睡吧?”
书辞摇摇头:“我再等等……”
说话间,高远突然从门外蹿了进来,心有余悸地大喘气,“哎,可累死我了……”
“高大人!”她眸中不由一喜,“你回来了。”
高远这一身可以说是狼狈不堪,胳膊和肩膀好几处都有伤,黑衣上满是血迹,他倒是不疼不痒的样子,直嚷嚷着渴:“有水么?我嗓子快冒烟了……”
“有水,有水。”紫玉手脚麻利地捧了个大茶碗给他倒来,“水在这儿的。”
一屋子的人见到他的刹那立马都精神了,几道目光甚是期盼地盯住他。
在这种注视下高远竟也若无其事地喝了好几碗。
“那姓肖的背后什么也没有。”他拍着胸口顺气,“这老大爷八成是记错了,要么就不是他所说的那个人。”
紫玉却难以言喻地望着高远:“你真的偷看他洗澡了?”
“瞎讲什么,这哪儿能叫偷看!”他炸了毛似的瞪眼纠正道,“明明是为了任务牺牲自我!”
得知并不是裴尧希,一时间众人都有几分失望。
先前在这里推测得如此热闹,然而连开头都是错的,剩下的便只是一通瞎猜,毫无根据了。
刘晟也颇为纳闷地挠头:“奇怪……”他自认为自己的断案能力并未退步,但事到如今又找不出其他更好的解释,难免心有戚戚,遗憾地叹了口气。
“大概是我想得太多,也许,这肖云和的来历,并不是我们猜测得那样曲折……”
“刺青虽然没有。”高远望向沈怿,补充道,“不过属下在肖府上的确碰到了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恰巧也是用剑的高手。我琢磨着,这想必就是杀老言的人。”
肖云和虽不是什么长公主的心腹,但谋财害命这一宗罪是跑不了了,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沈怿和书辞四目相对,他能从她眸子里看到深深的恨意,于是轻轻握了握她的手背:“放心,交给我。”
书辞垂下眼睑,想片刻,又怕自己给他压力,“他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咱们从长计议,你不用为了我太为难自己。”
“好。”他淡淡一笑,“知道了。”
京城的夜还没结束。
亥时是最不上不下的一个时辰,街上有人叫卖,家里也有人酣睡。
四合的夜幕把一切都收拢于黑暗之中,喧嚣的闹市间,一抹蹒跚的身影在长街上摇摇晃晃的行走。
过路的人都惊讶于他不太正常的脸色,一路频频回顾。
晏寻捂着心口,喘息有些重。
他知道自己的病还没有痊愈,治了一个多月,眼下突然断掉,这条命大概是活不了了,连这一口气也是勉强吊着的。
在生死之间,他忽然觉得,与其饱受煎熬,就这般去了也没什么不好。
腿迈开一步,却像是灌了铅,难以再抬起,晏寻茫茫然地看向四周,只觉陌生得让人心悸,两旁的灯笼亮得炫目,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世界蓦地便黑了下来。
他倒下时激起了小小的尘埃。
寂静的长街上,零星的灯光照着晏寻苍白的侧脸。
偶有行人经过,却也只是好奇的望了几眼,又匆匆走开。
就这般不知过了多久,一双十方鞋在他身边停下。
蓝色的道袍随着对方蹲下的动作轻轻扫过他的脸颊,枯瘦的手覆上了晏寻的额头,良久后那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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