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锅的蒸馍又香又软, 还带着微甜, 书辞让店家包了两个,忽然想到了沈怿, 又说:“不好意思,再帮我加四个。”
“好咧。”
正当她低头往怀里掏铜板时,村东头有人骑着马走来,一面打量四周, 一面又在每个村人的脸上细细观察。
不经意间,两人视线交汇,彼此都有些怔愣。
书辞率先反应过来, 小声说:“糟了。”当下扭头就跑。
“辞儿!”言则急忙翻身下马。
原地里卖蒸馍的老板还探出脑袋喊:“姑娘,你的东西还没拿!”
眼下是一个跑一个追, 满山村里打转, 书辞的体力自然不及她爹,没多久便被言则拽住了。
她蔫头耷脑地拿脚尖蹭了蹭地面, 偷眼瞧见他满脸憔悴,又飞快移开目光, 声音闷闷的:“爹。”
离家出走被抓了个正着,此时难免心虚。
言则凝眉,只这么定定看着她,沉默了许久,忽然抬起手。
就在书辞以为他要打下来的时候,那张宽厚有力的手掌竟轻轻盖在了她头顶。他用一种无法言说的语气,极其压抑,极其缓慢地开口:“人没事就好……”
“你人没事就好……”
书辞悄悄抬起眼皮。
她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刻言则神情。
像是欣喜,又像是悲凉,复杂到连她心里也紧跟着一抽。
尽管曾经恨极了这个家,可现在看见他这样,不是不难过。
言则伸手遮掩住双目,最后又抱着她,轻声呜咽。
书辞叹了口气,在他背上安慰似的拍了两下。
父女二人在麦田边一块大石头上坐了。
言则高高大大地挨在她旁边,模样却显得非常局促,两只手来回搓了许久,才轻声道:“阿辞,跟爹爹回去吧,好不好?”
她秀眉微颦,低垂着眼睑玩衣带,半晌才开口:“我现在回去,娘是不是又该骂我了?”
言则忙说不会,“你娘也想你,还有言莫和月儿,你不在的这些天,大家都很着急。”太阳照着他额头的皱纹,他看上去比之前老了许多,连言语也变得迟缓,犹疑了。
“爹爹明白,这些年来,你为家里操心不少。也怪我,平时忙于公务,疏忽了你。我应该早些和你娘谈谈的。”
听到此处,书辞冲他牵了牵嘴角,淡声道:“没事的爹。其实在外面这么久,我也想明白了,世上有很多事是勉强不来的,所做的那么多不过都是自我安慰而已……好在您还对我好,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言则只觉五味杂陈,伸手给她理了理被风吹散的乱发,“是爹爹对不起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书辞抿抿唇垂下头,眉间仍旧弥漫着一朵愁云。
言则静静看她了一阵,低缓道:“其实来之前,我也想了很久,横竖眼下也攒了些银钱,我打算把你二叔那间空宅子给买下来。”
闻言,她抬头望着他,脸上不禁浮起惊讶之色。
“你毕竟是我闺女。”言则轻轻抚着她的发髻,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我总不能看着你在外面风吹日晒。等宅子收拾好,你若想在家住就在家住,若住得不开心,想出去也可以。只是别再跑这么远了,至少让我知道你在何处。”
他涩然说道:“爹爹上了年纪,真怕哪一天,再也找不到你了……”
书辞沉默地听着,恍惚记起小时候,自己坐在小院里打络子,看着言书月和言莫两个人在门前的空地上骑竹马,从这一端,走到那一端,蹦蹦跳跳。
夕阳自门缝洒进来,一抹黑影就罩在她头顶,转目时,面前是一串鲜红欲滴的糖葫芦。
言则站在那片昏黄的晚霞里,弯着腰朝她憨然微笑。
……
书辞看着身边小心翼翼征求她意见的老实汉子,默不作声的摸出帕子来,给他擦去眼角的泪花。
要离开这里了。
小韦是最舍不得她的,临行前趁人不注意,书辞悄悄塞了点碎银在她袖口里。
韦寡妇把包袱递过来,眸色温和:“路上小心。”
仿佛心照不宣似的,她朝她微微一笑,“多谢姐姐。”
马车不便上山,只能停在山腰,言则牵着马在门外等她,这时候才想起还有一个沈怿,书辞先把行李塞到他怀中。
“爹,你等我一会儿,我有个朋友在这儿的,得先去和他打声招呼。”
言则将包袱放到马背上,说行,“那你快些去。”
她点头答应,沿着土埂往上走。
刘大爷正在家编簸箕,听到声音推门出来。
书辞问了声好,“老伯,那个……戴面具的呢?”
刘大爷拎着半成的簸箕,一脸不解:“他不是一早就走了么?”
这倒是她始料不及,“他走了?”
“怎么?”刘大爷打量了一番,“他还说会来和你告辞的,结果并没有么?”
看样子是的。
虽说不是非得要求他与自己同行,但突然不告而别书辞还是感觉有点不大自在。转而一想,回忆前情种种,估摸着此人是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思及如此又不禁好笑。
“我知道了,那叨扰了。”
对这位萍水相逢的长辈书辞是有几分好感的,山里人淳朴,白白收留他们住这么些时日,感谢的银两又不肯收,自己除了嘴甜点之外还真想不到要怎么报答。
她踩着凹凸不平的台阶往下走。
枣红马前,言则静静地等待着,那土坡上的老房子外,刘大爷亦是迎风而立,两人隔着长长的土埂不言不语地对视了一眼。
回程的路比来时更加平坦宽阔,车轮子在官道上辘辘前行。
书辞坐在里头,跟着车身轻摇轻晃,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怯,离家越近,她心中越空,越发不知要用什么态度来面对。
车子驶进城,在言家正门前停了下来。
书辞低头钻出帘子,轻轻跳到地面。
一家老小都在台阶下张望,她举目望过去的时候,有人朝她跑来,还没等看清,对方已经扑到了跟前,一把将她紧紧搂住。
“你总算回来了……”
书辞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抱着,半晌才偏过视线,看了一眼肩头的乌黑的青丝,淡声道:“姐。”
“二姐!”言莫红着眼圈,一面哭一面朝这边走,摊开手正好抱住她的腰,埋头抽噎道,“我还以为你真不要我们了。”
两个人各站一边,几乎把她裹了个密不透风。
书辞笑叹出声,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摸了摸言莫的头。
一大一小哭个没完,好容易才从她身上撕下来,抬眼时,如意门前,陈氏正看着她,书辞也不动声色地将她望着。
记忆里,很少看见陈氏露出这种表情,那双眼里透着疲惫,却又分明含着水汽。
她慢慢向她走来,在咫尺的距离停下。
母女二人的眸中都充满了倦然,书辞头一次发现自己可以这样的冷静,她微微启唇,语气波澜不惊:“娘。”
陈氏的手伸了过来,忽然将她极轻极轻的抱了抱。
有那么一瞬,书辞觉得自己内心深处堆积成山的怨愤和仇恨险些冰消云散。连她都不知道,原来从小到大受过的那些委屈和不公,竟能因为一个小小的动作而轻易化解。
她并未回抱陈氏,只是拼尽全力把眼泪逼了下去。
听她在耳畔哽咽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或许陈氏对她的感情总是如此,不像对言书月那样真挚炙热,毫无保留,也不像对言莫那样放纵,不管不顾。她会对她很苛刻,很严厉,然后,又后悔。
傍晚的时候,言家正厅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鸡鸭鱼肉样样皆有。吃了几天的萝卜白菜,书辞瞧见这许多美食也的确是有些馋了,筷子才对整齐就去夹旁边的一碟糖醋脆皮豆腐,不料还没碰到,菜忽然被人端走。
言则把红烧蹄髈换上来,“吃豆腐作甚么,多吃点肉,你看你都瘦了,这个正好补补。”
“蹄髈太油腻了。”言书月闻言,给她夹了一筷子酸辣土豆丝,“你口味重,酸辣的比较开胃。”
“姐,我知道你最爱吃鸡了。”言莫把烧鸡腿掰下来,“今天四个腿都是你的。”
言罢,三个人都齐刷刷看向陈氏,眼神不言而喻。
后者犹豫了片刻,盛了碗汤推过去:“排骨汤补身,还是先喝汤吧。”
看着面前堆得如小山一样碗,书辞捏着筷子无奈地笑了一下,低头吃饭。
“二姐。”言莫拉了拉她的袖子,抿着唇诚恳道,“我以后的零花钱都不要了,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别走了好不好?”
她含着口菜没说话,半晌才努努嘴:“先吃饭。”
“哦……”他果真老老实实的应了,端起碗来埋头开始吃。
另一边。
就在书辞离开后没多久,平静的山村里便来了一队官差,这群人比之前的锦衣卫更加雷厉风行,一脚踹开秦宅的大门,把正准备抬回去治伤的秦公子五花大绑,直接扛着走了。
“你们干什么!”秦公子一路叫嚷。
“我老爹可是顺天府府尹的小舅子,你们惹了我,当心你们唔唔唔……”
后半截话被堵住,行在山道上的村民只见秦公子被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叼着个白帕子,挣扎不止。
肃王府里的侍卫办事一向很迅速,不多时,人便顺利抵达了暗牢。
沈怿仍旧坐在太师椅上吃茶,动作不疾不徐。
将嘴里的帕子一扯,秦公子先是大口呼吸了半天,随即开始打量周围。
此地阴暗潮湿,牢门上血迹斑斑,远处的墙壁开了一扇小窗,幽暗的日光投射在地上,形成一道诡异的光柱。
“你、你们是什么人……”终于感到情况不对劲,他不由发抖。
只听一声轻响,沈怿把茶盖往杯子上一掩,直截了当问:“那枚青铜麟,你从哪儿得来的?是谁让你找的?”
这个问题令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秦公子后知后觉地指着他:“你们是官府的人?”
见他答非所问,不必沈怿开口,左右已有人抖开鞭子,毫不留情地甩在他身上。
秦公子立时惨叫出声,“是是是……是我买来的!”
沈怿抬手,示意旁边的人停下。
“谁指使你买的?”
秦公子龇牙咧嘴地伏在地上:“没人指使,是我自己要买的。”
“你胆子不小,敢私下收集这个。”
“不不不,不是的,我买这个并非是为了私藏。”他忍着周身的伤,慌忙解释,“此物在黑市上价格不菲,甚至有人出了高价,所以才想发一笔……”不等说完就一个劲儿叩头,“大人,小人绝对不是谋逆,您一定要明察啊大人!”
沈怿皱起眉,“这东西,在黑市上还有流通?”
“大人,您是不知道。”秦公子艰难地直起腰,“这世上酷爱收藏品的商人、文士甚至高官,那都是丧心病狂的,青铜麟自长公主那件事之后更是身价大涨。明面上是没人敢买,可黑市是做的地下的交易,照样有人敢顶风作案。”
沈怿若有所思:“你从谁手中买来的?”
秦公子不敢再有隐瞒:“是、是一个盗墓的。”
他闻言一愣:“盗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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