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何,关何,关何!”尚远手里不知拎着个什么东西,飞奔而来,“快瞅瞅,这大鸟是不是你的?”
白色的海东青扑腾着翅膀,翎羽飘飘洒洒。关何忙放下马草,侧身上前接过鸟。
“它怎会在你这儿?”
尚远拍拍满手的灰,“适才我刚开窗,就见它一头飞到你床边,我瞧着挺像你从前养的那只,所以就给拿来了。”
他略一颔首,正低头时,忽见这隼脚踝之上还系着一物,关何蓦地一愣,伸手解开。
“这是什么?”
看他取下一张纸条,尚远又恍悟,“原来这是信鸽啊?”
关何没有搭理他,只把纸张摊开,待得目光在内容上一扫后,徒然神色骤变,指尖微微颤抖。
“……怎、怎么了?”发觉他反应异样,尚远不由唬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关何忽然笑了一笑,像是喜出望外,捏着纸条,一时不知该怎样言语,手扣在他臂弯上,激动道:“是……是小四的笔迹,是她的笔迹!”
“小四?”尚远登时愣住,“她寄给你的?”
“嗯。”他点点头,“她在平江城。”
“真的假的?”尚远自他手头夺过纸条来,展开一瞧,上面不过写了四个字,“平江,宋初”。
如此简短,就算笔迹是她的,可难保不会是对方设下的局。
“你先别高兴太早,万一是那边故意卖破绽,引我们上钩的呢?……若是金人逼着她写下的这几个字,那怎么办?你现在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不会。”关何果决地摇头,抬起胳膊,回眸去看落在手臂上的白隼,“如果信鸽送来的,我恐怕不会信,但只要是它……就没问题。”
“它是小四和我一同饲养的,是非好坏,自然辨别得出。”顿了顿,又淡声补充道,“更何况横竖也找不到她,倒不如去试上一试,有她的消息,也总好过像之前那样杳无音讯要好。”
尚远低头思忖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那成,我和你一起去。”
“正好,平江离此地已经不远了。”
“眼下且先商量商量从哪里入城。”关何转身便往客栈里走,“如今城里定然到处都是金兵,得想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行……你等等我!”
山外青山。
官道驿站旁,红绣将白狐狸毛的大氅小心披在叶君生肩头,细细牵好边角。
“庄主,外边儿冷,回车上去罢?”
然而他似是没有听见一般,只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山,半晌无语。
红绣轻声唤道:“庄主?”
这时才回过神来,摸了摸手边的氅衣,朝她颔首:“多谢。”
红绣微微一笑,“庄主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叶君生转了步子,慢悠悠向马车走去,“只是……”
“有点伤神罢了。”
在平江城里住了大半个月。
转眼春天都要来了,尽管气候尚且清寒,隐约能看到道路两旁冒出的嫩芽,上河河岸,杨柳吐绿。
奚画牵着狗,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身后依旧是跟了三三两两的侍卫,背上狼牙棒,腰间佩刀,视线一刻也没从她身上移开。
朱雀街长长的一条,走到底也没见多少行人。即便偶尔有一两个开张的面摊和糕点铺,也是食客寥寥。
这附近的两条街都是汉人居住,而对面的三条街是特地划给金人的,所以难免凄凉。
走了没多久,安静的四周,遥遥听见有人在唱歌,歌声飘远,回荡在死寂的街头巷口。
那曲调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鹧鸪曲》,但其中歌词奚画却一句也听不懂,因为好奇,她忍不住循声而去。
前方曾经的孟府门边,一个妇人端了一盆的衣裳在河边洗,嘴中朗朗歌唱。
她是金人,身宽体阔,骨架和宋朝女人很有些区别。
奚画就痴痴地在树下站着,直到她一曲唱完,才回过头,一见到她,不禁愣了一下。
大约是没意识到会有人听自己唱歌,妇人惊讶之余面上高兴,起身擦干手,就向她而来,张口说着一串令人很头疼话。
“姑娘。”
一旁的侍卫知道她不明所以,凑到耳边来轻声解释,“她在夸姑娘好看。”
“哦……”
奚画不知如何回应,终究是僵硬地笑了笑,点头。
“替我谢谢她。”
不喜欢和金人交流,她拉上披风,转身往便回行。
脚边的黄狗一如既往的默默跟随。
“我问你。”
出了长街,奚画忽然开口,跟着的侍卫忙上前听候。
“她方才唱的,是什么歌?”
“这是女真族的民谣。”侍卫垂首,答得恭敬,“咱们大金国的男女老少都会唱,词儿也填的很多。起初名作《鹧鸪曲》后来也有叫《秋风歌》的,姑娘如果喜欢,改日属下可以请人来把谱子写给姑娘。”
她拽紧拳头,不死心地又问,“是金国才有的歌?”
“是。”
奚画闭上眼睛,然后睁开,入目是傍晚将黑的天幕,暗沉的蓝色压抑着胸腔,闷得喘不过气。
她真的是金人。
信而有征。
浑浑噩噩走回小楼阁,一进门,只见一个面生的丫头在碧纱橱里替她整理衣裳打包。奚画皱着眉喝住她:
“你作甚么?金枝呢?”
那丫头欠了欠身,礼数虽在,语气却甚是生硬,“回姑娘的话,主子还有事让方小姐帮忙,可能腾不开空闲,这些天奴婢来照顾姑娘。”
“放下,我的东西,不用你收拾。”
那丫头依然施礼,“姑娘,咱们今晚得启程了,东西若不收拾,怕一会儿路上姑娘受冻受寒,主子怪罪事小,姑娘若是生了病那可就不好了……”
“今晚启程?!”
奚画怔在当场,咬着下唇,“怎么这么急!事先如何没人告诉我?”
“这是主子的意思,奴婢也不知晓。”
她一下瘫坐在椅子上,狠狠往桌面一锤。
传信出去的事必定是让宋初发现了,现下该怎么办?倘使真的去了金国,天遥地远,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西门的守卫应当是最少的。”尚远拿着地图,边走边道,“那外面就是护城河,地势陡峭,咱们走水路,很快就能到。我知道一条捷径,一会儿咱们从那里进去。”
“好。”关何往剑匣中塞满弩箭,又仔细检查囊中的暗器,“我们人少,届时不能轻举妄动,也不能打草惊蛇,最好一个金人都别杀。”
“……你不说我也明白。”尚远挠挠头,“但这样也太碍手碍脚了,这么大一个城呢。光凭咱们俩怎么找?”
“她既提到宋初,我想……宋初或许就是宋金两国的间人。”关何眉目一沉,“平江城如今已归金人所有,他得了好处,自然不会住的太差。只管往大件儿的地方找就是。”
“行,这法子不错。”尚远收起地图,颇有点遗憾的叹了口气,“单枪匹马的毕竟心头没底儿啊……要是这会儿能有十个八个人供我驱使就好了。”
闻言,关何冷哼一声,侧目睇他一眼,“真是当官当久了,不使唤个把人心里不痛快是不是?”
“诶,这叫什么话啊……我那说的是事实!”
“行了。”关何无意与他争吵,“小声点,再过一阵就到城墙下了,别让人听见。”
尚远满不乐意地努努嘴,“我知道……”
尚未入夜,傍晚还有几分光亮,从下坡慢慢朝前行,熟悉的草木不断映入眼帘,关何举目观察周围,这季节叶子没发出来,枝干都是光秃秃的。倘使有藏匿之人很容易便能看得出来。
一圈扫过,蓦地却见那地平线上似有一抹黑点,但离得太远看不真切,随着步步逼近,黑点逐渐扩大,连成一线,聚成一团。
关何终于停下脚来,站在原地,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如墨的月色之下,山庄众人静静而立,似乎是等了许久,数百双眼睛望着他,眸中是明月的光芒。
十丈开外,叶君生换上玄色长袍,玉笛在手,长发高束,周身已不见环佩叮当,反是刀剑长弓具备。
在他身边站着神色温柔的红绣,淡着一双眸子向他含笑点头。
喉中似有什么哽住,关何踯躅了许久,甚至不知自己该不该上前。
“庄主,你们……”
一言未毕,花深里拉着西江笑嘻嘻打断他:“小关你可不厚道,干架也不叫我们!还是不是好兄弟了!”
话刚说完,西江就没奈何的纠正:“我和他才算兄弟,你顶多是兄弟媳妇。”
“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和小关便不算患难之交么?”
“就算,那也不能乱了辈分……啊啊啊!”捂着被拧得生疼的胳膊,西江跳出老远,“你谋杀亲夫啊!”
关何哭笑不得。
这两人仍旧没改性子,往后成了亲怕是还要麻烦。
“小关啊。”涉风走过来,习惯性的一把揽过他脖子,眉毛一挑,“瞧我们这么多人赶过来给你撑场子,你这脸面可大得很呢!”
“你们……”关何一时迷惘,看了看他,又去看叶君生,“大家……不是去漠北了吗?”
“去是自然要去的。”涉风一拍胸脯,郎笑道,“不过也得先给你把媳妇儿找回来再走不是?正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庄主,你说是不是?”
被点名说话,叶君生禁不住皱眉,嘴唇微启,半天才哼了一声。
“我说过要帮他救人了么?不过是……我明月山庄的人,不能平白由人家欺负。”
涉风闻得此话,把嘴一撇,凑到关何耳边低声嫌弃道:“啧啧,都这时候了,还这么爱面子。”
“多谢。”他拱手抱拳,见得此情此景,心中无不万分感慨。
从前只道是山庄冷漠无情,生离死别不过家常便饭,竟不想庄里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对他倾力相帮。
“多谢……”
视线正落到自己身上,青衣不自然地抿了一下唇,扛着重剑扭头望向别处:“不用你谢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关何朝他感激一笑,又抬眼看向众人,诚恳道:“多谢。”
人丛里,一声朗喝:
“愿为堂主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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