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不久,高一(六)班就真多了位不领工资还供各科白嫖的“助教老师”。
最令林盛海感动的是,江肆的课堂出勤率从那开始也有了一个质的飞跃——虽然大多数时间都是出勤在高一(六)班的教室里,但至少某种意义上已经不算逃课在外,大大降低了各种违规违纪的可能。
年级内表彰用的流动红旗终于像往届一样,常驻高三(一)班。为此,林盛海对江肆离谱的高一助教“兼职”也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态度。
众所周知,灾厄不会消灭,只会转移。
于是在林盛海日渐神清气爽的背后,头疼的老教师变成了高一(六)班班主任刘琦宏。
“是好事啊老刘,”同办公室的五班老班抱着大茶缸,一边吹茶叶一边感慨,“我们班还想要这样的助教都找不到呢。高三生做助教太合理了,不然去哪里找得到科科都会辅导的助教?可惜绝大多数高三生都是自顾不暇,谁愿意抽时间来给高一辅导啊。”
刘琦宏笑得艰难:“双刃剑,双刃剑。”
隔壁老师也回过椅子来插话:“我听我们班钱老师说,江肆最近还常往任课老师的办公室跑?噢,他好像也经常来找刘老师你嘛。”
“是,”刘琦宏嘴角抽抽了下,“主要是,交流一些解题教学方法。”
“这么敬业,这是一门心思和我们抢饭碗啊?”问的那个老师笑了,又一顿,“不过以江肆的水平,高一哪还有能难得住他的题?”
“哈,哈哈,所以是交流,互相的,”刘琦宏笑着笑着就叹了口气,“碰上这种学生,真的会让任课教师很有压力和挫败感。”
“嗯?”
刘琦宏犹豫了下,抬手,手指在脑袋旁转了两圈:“天才的脑回路,和正常学生老师不大一样。”
“咦,这怎么说?”
班主任办公室的其他老师也来了兴趣,不少视线或远或近地投过来。
刘琦宏对着那些期待的目光,斟酌了几秒:“就比方,面对同一类型题,我们最先想到的都是依据课本公理定理衍生出来的最常规、最普适的解题方法,可以直接套用进这类类型题里。江肆就不,他会跳过那些定理形式,只想步骤最简单、解题速度最高效的那个。”
“这不是很好吗?”
“好是好,但很多学生听不懂啊,”刘琦宏苦笑道,“而且就算听懂了,这个方法受条件限制只能用于这一题,遇上下一道同类型题,他们自己想不到能直达的简便方式,该不会还是不会。”
“……”
有老师点头:“善学不一定善教啊。”
“所以说,”邻桌老师想到什么,忍着笑,“他来找任课老师,就是想了解一下普通脑子是怎么想的?”
刘琦宏无奈点头。
“那我就想不明白了,”那老师又问,“江肆自己没啥益处,还得费心去研究那些他本来就会的东西的套路,他去你们班当这个助教是干嘛的?”
刘琦宏一噎。
过了几秒,他心虚地笑着回向电脑屏幕:“哈,哈哈,可能就,觉着好玩吧。”
“也是。天才的脑回路,不懂。”
“……”
几分肃杀的秋风吹进窗户,穿过课间吵闹的教室。
低头做卷子的宋晚栀无意识地单手拢紧外套领口,另一只手还捏着笔,书写未停。
直到有人走到窗前,将大敞的窗拉上。
“晚栀,”同桌轻轻撞了撞女孩的胳膊,小声提醒,“江学长又来啦。”
“?”
卷子上投下清落的长影。
宋晚栀抬眸,堪堪回神。
对上那人比进自己班还出入自如的神态,宋晚栀有点无奈,轻声:“你怎么又过来了。”
“上班打卡,”江肆情绪松散地笑,朝她抬了下腕表,“你们下节课不是自习么,助教老师当然要来监督了。”
宋晚栀叹气:“你们班自己的课表你都没记得这么清楚吧。”
“栀子真了解我。”江肆长腿勾过桌前的凳子,懒洋洋地玩笑。
“……”
宋晚栀被他隔着书立的直白眼神盯得有点不自在。
自从安乔中学开始实施助教制度,高一每个班级在最靠窗的那列的最前方都额外留了一张助教桌子——只不过在别班,这张桌子形同虚设,多用来摆放班里的教具杂物,在六班却被利用得很彻底——基本属于某人的专属位置了。
教室内四列桌椅,每个月做一次顺时针轮换,这周开始,刚好轮到宋晚栀和同桌坐第一张桌的这列靠窗。
换句话说,她和江肆的助教桌就只隔着一个转身的距离了。
于是,本就频繁报到的江肆,从这个月开始更是每节自习都会出现在六班的教室里。
宋晚栀沉默着,抬手,慢吞吞地把书立和书往课桌中间挪了挪,成功拦住了靠在墙边的江某人望回来的放肆视线。
刚拦住一秒。
沉重的书架又被江肆单手抵开了几公分的距离。
漆黑的萦着笑意的眸子又勾住了她的眼睛:“这个周六是大休吧,有安排了么。”
宋晚栀微微警觉:“你问这个做什么。”
“总不会是约会邀请,”江肆抬手撑到她的课桌后沿,肆无忌惮地托着脸朝她笑,“一对一辅导,怎么样?”
宋晚栀脸颊一热:“…不怎么样。”
“别啊,课我已经备好了,送上门给白嫖——免费的教学,”在栀子同桌憋笑的眼神里,江肆转得险急又淡定,“为什么不要。”
宋晚栀没听出那个吞了一半的字音:“周六,有事。”
江肆轻眯起眼,威胁:“说谎的小朋友长不高。”
“是真的,”宋晚栀无奈,“学校里组织各班周末‘减负活动’,活动内容是看电影,我们班就安排在周六。”
“那我们班为什么没收到通知?”
宋晚栀叹气:“可能因为你高三了吧。”
“啧,”江肆直回身去,“这是歧视。”
“……”
那一整周江肆都没再提这件事,宋晚栀就以为他放弃了。
周六上午,也是电影活动当天。
高一的一班到十班都安排在同一时间场的不同放映厅里,各班提前在校门口集合,列队带向最近的电影院——距离学校一公里多些。
“晚栀,你什么东西都没带吗?”同桌有点惊讶。
“嗯?”宋晚栀迟疑地提了提手里的保温杯,“我带了水?”
“不是呀,就零食什么的,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哎,到了电影院那边老师们肯定不会放我们过去买爆米花的。”
“嗯,没关系的,我不吃零食。”
“?什么零食都不吃吗??”
“嗯。”
“额……那好吧。”
同桌女生讪讪地退了回去,和后排的同学聊起来了。宋晚栀习以为常,继续跟着前一个班级的方阵往前走去。
她的学生时代里一直是这样的。没什么朋友,不喜欢说话,和同龄人没有共通的兴趣爱好或特点,日常就是学习学习和学习,大约就是同学们心目中最枯燥的“书呆子”形象。
老师们倒是很喜欢她。
不过那些喜欢与否,对她来说也不重要。
除了……
宋晚栀抬眸,微微一怔,回头向身旁走过的树后看去。
并没有人。方才她的余光里仿佛瞥见了一道熟悉的少年身影,但似乎又只是因为想起了那个人而产生的错觉。
也对,江肆怎么会在这里呢。
一定是最近看到他太多太多次,所以都要形成习惯性记忆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宋晚栀在心底不知道第多少遍告诫过自己,这才收拾起因为想到某人而变得有点凌乱的心情。学生方队朝着已经出现在视野中的电影院走过去。
电影院的几个放映厅大小不同,其中四到七班分到了最大的巨幕厅,能容纳三百人左右。
学生一多,难免不好控制。尤其刚从放映厅两个后门进场的时候,整个影厅内都能听见嘈杂兴奋的讨论和老师以及班委们维持纪律的声音。
“陡坡!台阶!不许推搡,注意脚下!”
“按顺序进,不准随便坐!”
“你,就站过道的那个,哪个班的,赶紧坐下!”
“……”
巨幕厅内是阶梯坡度式的座位设计,即便是后排也不需要担心被遮挡屏幕,于是座位安排就按照班级,四班五班居前,六班七班居后。
宋晚栀坐的是六班最后一排最外边靠过道的位置。
两后门进场,他们就是最后一批,几乎是刚坐下,影厅内的大灯就一下暗了下来。
宋晚栀犹豫了下,只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摸索着,试图把没来得及放好的水杯搁进座椅扶手前的水杯槽里。
就在此时,她身后几步远外,影厅的后门之一被人推开。
一道光块投在她脚旁的过道上,一两秒后又随着关门而消失不见。
宋晚栀没回头。
估计是随队的哪个老师晚了几步才刚进来,她们这边位置已经坐满了,料想也不会过来。
宋晚栀这个想法还没完全闪过脑海——
她在黑暗中摸索水杯槽的手腕突然被人轻轻一托,向前挪了两三公分的位置:“这里。”
咔哒。
保温杯卡进水杯槽里。
宋晚栀的心跳跟着狠狠掉了一拍。
耳边那个低哑的似乎因为跑动而带上轻微的喘.息声线,几乎吓得她要跳起来,却又在第一秒麻掉了她半边身体的活动机能。
宋晚栀没敢说话,也没抽手。
于是黑暗里那人就轻勾着她手腕,屈膝低身,干脆在她座位旁的坡度台阶上坐了下来。
宋晚栀僵了好几秒,慢慢侧过身。
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已经能在远处大屏幕的昏暗光线的辅助下,模糊看出轮廓。说不上是那人额角一绺碎发翘起的不羁弧度还是那人清峻的侧颜线条,总之很轻易的,她就把江肆认了出来。
“你,你怎么来了。”女孩惊得声音都还温软带颤。
“嘘,”少年攥着她手腕,轻歪过身,玩笑道,“混进来的,被人发现会被抓走。”
宋晚栀:“?”
江肆更低轻下声:“你应该不忍心看你们班可怜的贫穷的不领工资还倒贴的助教老师就这么被带走吧?”
宋晚栀:“…………”
与之同时。
影厅外,电影院内的购票窗口。
攥着粉红钞票的收银小姐姐欲哭无泪地对着经理:“我真的不想让他进来着,但是他给我看学生证了,确实也是安乔中学的学生,然后就非要买一张票。”
“今天的位置在系统里都录入为满座了,”经理皱眉,“你卖得他什么位置?”
收银小姐姐迟疑了下,小声:“是他自己说的。”
“什么?”
“站,站票。”
“……”经理:“?”
巨幕影厅内。
宋晚栀当然不知道江肆是靠“发明”了电影院站票这种离谱说法进来的,但电影已经开场,再想计较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她只好忍下再追问的念头,想等电影散场再说。
不过江肆显然不是个安分的。
电影开场就是个黑漆漆的暴风雨夜,雷声轰鸣。
巨幕厅里是3D环绕音,宋晚栀只觉得脚下都在震动。这开场多少有点瘆人,但她却心不在焉很难入戏,只想先把自己被江肆“挟持”的胳膊抽回来。
江肆却反而把她的手腕反捉得离他更近。
宋晚栀神色赧然微恼,趁着这没顶的背景音,她轻着声:“江肆,你干什么。”
“我怕。”江肆坦然极了。
宋晚栀:“?”
像是配合那句话,某人搭在她手腕上的指节真假难辨地轻抖了下。
宋晚栀跟着一僵。
其实心里宋晚栀是不信的。
江肆在她的记忆里总是桀骜又恣肆的,她从没见他怕过什么;而这个人又总是散漫、不正经的,她分辨不出他哪句话是玩笑,哪句话是真心。
但哪怕就只为了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是真实的可能性,宋晚栀也没忍心把手抽回来。
即便他攥得并不紧。
即便他给足了她退后的余地。
巨幕厅里的暴风雨还是停歇下来。最后一排的过道间,女孩的胳膊却没有收回,始终任江肆扣着手腕,抵在额旁。
整场电影在影厅的屏幕上淌过。
大约是为了响应减负活动的号召,学校组织的这场电影活动的选片,很是少有地选了一部刚上映的悬疑电影。
在剧情、选角演技和光影以及音乐都水平在线的前提下,电影很轻易就把观众带进了紧张情绪里。
宋晚栀也难得入神,以至于忘记了胳膊和胳膊上“挂”着的某人。
于是在最后一幕恢弘的背景音乐里,电影陡然推向真相的高.潮,然后整个巨幕猝然暗下,而全场灯光亮起的时候,宋晚栀和其他人一样并没能回过神。
她是被起身的前排男生那声“卧槽”给惊醒的。
顺着对方难以置信的目光,宋晚栀后知后觉地僵着转头,看向自己身旁过道——
开场时候把“我怕”说得真实又坦然的某人,此刻正扣着她手腕在掌心,抱着她胳膊靠在扶手上睡得又香又沉。
直到被这声打搅,江肆碎发下半遮着的眉峰缓慢一皱。
长睫困倦而不耐地撩起。
然后对上后面几排齐刷刷地惊呆的目光。
以及女孩羞恼欲绝的红透的脸。
僵持数秒。
宋晚栀终于回过神智,她勾回发麻的手,慌乱起身就以自己的最快速度从江肆身旁绕过去,直出影厅后门。
江肆慢了几秒,手里突然空了的感觉让他特别的躁。
一点没按住的戾就勾进笑里,他一边揉着靠睡得发麻的肩,一边懒懒散散地起身:“看什么。没见过睡路边的流浪——”
对自己的定位在流浪狗和流浪汉之间卡住了。
江肆懒得分辨,敲了敲在小朋友身旁睡得格外沉大概昏掉了的脑袋,他转身走向门外。
出了放映厅还没十几米,宋晚栀就被依仗着腿长优势的江肆给捉住了手腕。
“江肆!”女孩气得雪白的脸颊通红,像是高山白雪落染了艳丽的梅瓣。
“我错了,”江肆哑声应得妥帖,“没想到会睡那么沉。”
宋晚栀气得说不出话,咬着唇睖他。
两人站的就是各个影厅出口的必经之路,已经听得到长廊各个方向隐约传出的散场后的脚步声。
女孩眼神流露不安。
江肆的视线顺着长廊墙壁上的标识扫过,就牵着女孩纤细手腕,朝某个方向走去:“跟我来。”
“?”
一番七拐八绕,宋晚栀都不知道被江肆带到了什么地方。好在那些令她心慌的散场声音都远了。
江肆主动停下,拉着女孩,把她藏在这段折角墙壁的阴影后。
他就靠在她身旁。
宋晚栀无声平复刚刚像逃跑似的一段路里被惹得加快的心跳。
直到想起什么,她从那人手指间扯回手腕,抬头,对上江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直在盯着她看的懒勾着笑的桃花眼。
刚消散了点的热度卷土重来:“…你还笑得出。”
江肆低哂:“看着你,为什么会笑不出。”
“我好笑么,”女孩记仇地睖他,更小声地恼着咕哝,“会相信你说害怕,是很好笑。”
江肆哑声,莞尔朝她俯身:“嗯,很好笑。”
宋晚栀气得要感觉肺都要鼓起来了:“你——你听过狼来了的故事吗?那个总是说谎骗人的小孩,最后没人信他也没人救他,他就被吃掉了!”
“哦,”江肆低声附和,眼底微微熠着,像笑又像蛊惑,“那你是狼么,快吃掉我好不好。”
“——!”
宋晚栀被他一个眼神搅得面红耳赤,脑海里都混沌成浆糊了。
她慌乱地扭开脸,不再看他。
宋晚栀也不记得他们在那个角落里待了多久。
昏昏暗暗的,只有两个人,呼吸纠缠着,江肆看她的眼神让她觉得特别危险,但他到最后也什么都没做。
那天他们大概是最后两个离开影院的。
出了电影院门已经是正午时候,头顶的太阳明晃晃的,温暖灿烂。
宋晚栀和江肆一起,走在深秋铺满了落叶的树下。
“你今天,”走了一段,宋晚栀忍不住问,“来做什么的?”
江肆:“不是看电影么。”
宋晚栀很轻很浅地哼了声:“你明明都睡过去了,还是一整场。”
“准确说,其实是三分之二场。”
宋晚栀偷偷撇嘴:“连凶手都没看到,算什么看电影。”
“凶手,”江肆挑眉,“那个警察?”
“?”
宋晚栀一愣,本能地扭头看走在旁边的那人:“你看到结局了吗?”
“没看,猜的。”
“三、三分之一就可以猜到了吗?”
“嗯。”
女孩蹙紧了眉心,以一种复杂的心情和表情,低回头去。
半晌她才很轻地:“哦。”
江肆:“哦是什么意思?”
“就,难怪睡过去了,”宋晚栀撇开视线,小声,“悬疑电影对你来说应该很没意思的。”
“如果是两个人一起看,那应该挺有意思。”
宋晚栀警觉回头:“你跟以前的女朋友一起看过?”
“?”
话声出口,两人同时一停。
在江肆略有深意的视线落下来第二秒,宋晚栀的脸蛋就忽地一下热起来了。
反应过来自己脱口而出了什么可怕的心里话,她眼神慌乱地转回前方,就想加快脚步往前走——但没成功,第一步还没迈出去,就被江肆握住手腕,拽回来了。
“什么?”
江肆低垂下来的桃花眼里,黑漆漆的眸子满满地盈着潋滟的笑意。
宋晚栀羞赧欲绝,躲开他眼神:“没,没什么。”
“我要是没理解错,小朋友刚刚是在吃醋么?”
“我没有,”宋晚栀本能反驳,“你胡说。”
“你自己说的,说谎是会被狼吃掉的。”
“——”
宋晚栀成功被自己不久前刚说的话给哽住了。
她被情绪迫得赧然又慌,偏逃不掉握着她的手,就只能仰起脸来,犹豫地望向江肆。
那双眼瞳湿潮,雪白脸颊赧上艳丽的红,干净又勾人。
江肆望得眼神晦深。
好几秒后,他慢慢俯身,那双眼眸深邃泥泞,眼底的情绪像是要把面前小小一只的女孩的身影完全吞没掉——
但最后,他却只是挫败地把额头抵靠到女孩的肩上。
视线错开的瞬间,宋晚栀轻轻一颤。
然后她听见那人阖着眼,嗓音低低哑哑又狼狈地笑。
“栀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他缱绻却像玩笑地问,“我怎么觉着自己好像已经等了一辈子,等得快要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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