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奇特,”刀疤士兵端起桌上的酒杯,一口吞下杯中美酒,有些苦恼道,“原本想给他来个挂羊头,卖狗肉的下马威,结果下马这一节是成功了,后面的威却没有立起来……”
“你让毛学望前去便只能是这样的结果,毫无意外。”
“为何?若说这白马关内谁对镇北大将军最崇敬,那非毛学望所属了,就连我史元典这个从大将军手底下出来的都自愧不如……”
“史将军,你能利用这点设局,别人也可以利用这点破局。假使是你的其他属下前去,只要看到那锅狗肉,根本不会给对方辩解的机会,军令如山,一刀砍死吃狗肉的人了事……但毛学望不一样,他因为非常崇敬镇北大将军,所以一旦任何人有对大将军不敬的行为,他就会勃然大怒,而生气的人是没有理智的,很容易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就像现在这般……”
“原来如此啊,还是难了大师您看得通透……”史元典摸了摸脸上的刀疤,轻叹道,“可惜啊,史某明白的太晚,终是让那小滑头逃过一劫。”
难了端起桌上的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淡淡道,“其实如今这样的结果是最好的……史将军,贫僧斗胆向您讨一句心里话,您当真想砍了那位少年吗?”
“大师是觉得我并非真心想杀他?”
“将军要是真想砍了那少年,又为何在城门口不停地暗示他不要进城呢?您真要砍了那少年郎,大闵的那些未死亡魂岂能放过你?说白了,您不过是做做样子,交差罢了……”
“有这么明显吗?如此说来,大师想必也应该知晓城门口发生的事吧,罗主簿已经是这个月第三个烈火焚身的官员了……让我很是寝食难安,还请难了大师为我解忧啊!”
难了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满脸慈悲道,“阿弥陀佛……罗主簿三位官员是因天谴而死,但那些城外排队的无辜乡民却是被将军你属下的钢刀所屠戮,两相比较起来,因你寝食难安的人更多一些,我若为你解了忧,那么又有谁替他们排难呢!”
“你是我大庆的僧侣,”史元典捏着酒杯,目光幽冷道,“自当以我大庆为先,那些人死或者不死都不会影响祝国寺的香火……但若是我死了,这白马关便会生灵涂炭,祝国寺也会灰飞烟灭,大师当要拎得清轻重才好啊!”
“佛说,众生平等,无有亲疏。”
“哪个佛说的,爷爷我这就去把他砍了,只要是人就会有亲疏之分,就会有七情六欲,就像大师您这样的高僧一样,饿了就吃肉,渴了就饮酒,活得轻松自在……人只有自在了,才会有闲情去供奉庙里的神仙,自己的日子要是一团糟,就算是神仙站在面前也只会觉得挡了道,厌烦至极!”
“将军,你的杀气太重了,这样下去恐难有善终……贫僧喝酒吃肉只是为了体味世间疾苦,入世才能出世,佛祖是不会怪罪的。”
“你看看,你的佛祖也有亲疏,似你这样的高僧喝酒吃肉就屁事没有,倘若是个寻常的小沙弥破了戒,便要一顿棍打赶出佛门,供奉香火的会得到庇佑,不曾跪拜的就任由其苦难缠身,这哪是佛,分明是生意人!”
“阿弥陀佛……”
“别佛了,想要在这世间挣扎活命,谁都必须奋不顾身地拼斗,取个经书还得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呢……”史元典站起身来,满脸不耐烦道,“夜已深,那个少年郎也来了,我该回去了,咱们闲暇了再把酒言欢吧……我来这里除了想为大师您接风洗尘,还想让大师您帮忙带句话!”
难了依旧稳如泰山地坐在椅子上,无喜无悲道,“什么话?”
“告诉你的佛祖,让他跟那什么祝融大神说道说道,适可而止吧,”史元典走到厢房门口,双手按在门板上,冷冷道,“再这样搞下去,这白马关内将不会有一间寺庙,就算是天上的神仙也要变成一堆烂泥!”
“你这话应该直接让火神庙的庙祝帮你传达,佛祖跟祝融大神可没在同一片天底下。”
“都是在天上吃香火的嘛,交流起来更加容易一些……”史元典打开房门,一步跨出,头也不回地离去,声音不远不近地飘回厢房,“说实话,我还挺喜欢那少年的,左右还要留他在白马关玩耍几日,若是有些人不安分,我就让那少年动动脑子,听说月神都被他斩了,想来再斩一个火神也不是难事。”
难了瞟了一眼史元典离去的背影,缓缓地摇了摇头,拎着酒壶来到窗边,盯着已经行至红尘客栈大门的申小甲,邪笑一声,“贫僧也是很好奇你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扭头看向厢房内的某个阴暗角落,轻声道,“棋痴施主,你跟那少年打过交道,可有什么体会和贫僧分享的吗?”
“狡诈,机敏,胆大心细,手段狠辣……”黑暗里缓缓走出一道青衫,师堰背负双手来到难了面前,眼神阴毒地看着楼下的申小甲,寒声道,“最重要的是,他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却十分在意身边人的安危。”
“这算是优点?”
“也是缺点,如果大师您能成为他的身边人,我想接下来的故事会更加精彩一些。”
难了举起酒壶,一仰头,吞下一大口烈酒,用僧袍衣袖轻轻擦了擦嘴角的酒渍,和煦地笑道,“那我就成为他的身边人……”抬手指了指楼下一名跌跌撞撞冲向申小甲的华服女子,满脸好奇地回头看向师堰,“你安排的?”
“虽不是最好的安排,却是最自然的安排……”师堰瞟了一眼楼下华服女子身后的某名右手悄然摧出一道劲风的仆人,回转身子,从衣袖里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对着难了躬身行礼道,“这是恩师让我带给大师您的礼物,您想知道的一切都在这里面……”
“你很聪明,谈条件只说出自己给出的东西,而不说要求对方做的事情……”难了看了一眼桌上的信封,又看了一眼楼下的申小甲,悠悠叹道,“这少年郎可是个心思淳朴的好人呐!”
“不强求大师做什么事情,这不过是偿还月城外那艘花船的情谊罢了。师某今夜便会离开白马关,此间事态如何发展亦不会再关注……”师堰直起身子,不卑不亢道,“只是师某在临行前想着帮自己惨死的好友做点什么,这才略施了一点小手段,大师不必左右为难,依凭自己心意即可。”
“我到月城其实并不是特意去接应你的,而是想要见识一下九命猫神的风采,只可惜去得晚了一些,所以你不必将此事记挂于心,贫僧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难了踱步走到桌边,眼神复杂地盯着那封信件道,“这件礼物我会收下,因为我确实很想要,但那个少年郎是死是活得看他自己的命,他若是该死,自然走不出白马关。”
师堰再次躬身行礼,毕恭毕敬道,“有大师这句话,我便可安心回京了……武痴的灵牌还请大师单独放在一处,他生前就不喜欢和庸人待在一起,死后亦该独霸一方。”
难了拿起信封,收进怀中,不冷不热道,“寺内湖边红塔顶端还有一龛空位,想来武痴施主会很喜欢。”
“有劳大师费心了,师某就此拜别,不再烦扰大师的红尘修心……”师堰拱手道别一声,随即快速离开厢房。
难了诵念一声阿弥陀佛,看向已经一脚跨出厢房的师堰,不轻不重道,“棋痴施主,贫僧最后再多嘴几句,人生如同棋局,都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有时候少些算计,反而活得更加长久。此次你利用沈琦假死,勾起武痴的怒火,却终究功亏一篑,反误了武痴性命,便是因为你只懂算计,而不懂人心……言尽于此,还请好自为之!”
师堰忽地停住脚步,身子微微一颤,沉默片刻之后,低声道谢一句,而后一脸落寞地离开了红尘客栈。
就在难了望着师堰的身影嗟叹不已的时候,红尘客栈门前传来一声华服女子的怒喝,“没长眼吗!大晚上横冲直撞的……是不是不想看见明天的太阳了!”
霎时间,客栈大堂内的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客栈门口,脸上满是坐等好戏开场的表情,不时地还与身旁人窃窃私语讨论几句。
客栈门口,申小甲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衫,盯着距离自己仅有一步之遥的华服女子,皱眉道,“讲讲道理好吧,明明刚才是你自己撞上来的……今天莫非是什么特殊的日子,这么多憨批跑出来碰瓷,真当我大庆没王法了吗!”
“王法?”华服女子冷笑道,“我爹是陈留王,当今圣上的同胞兄弟,本郡主的法就是王法!还敢侮辱本郡主,来人啊,给我打断他一条腿,省得他以后乱跑乱撞!”
“郡主?”申小甲侧脸看向低着头的毛学望,压低声音道,“毛大哥……她是郡主?”
“嗯哼!”毛学望用右手遮挡着自己的脸,瓮声瓮气地答道,“她进城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候着……如假包换,陈留王唯一的女儿,安乐郡主,朱慈曌。”
“喂!你们俩嘀咕什么呢?”安乐郡主朱慈曌双手叉腰地盯着申小甲和毛学望,目光最后停在了毛学望身上,扬起下巴道,“那谁谁……你把头抬起来,我怎么见着你有些面熟,还穿着甲胄……是史元典的下属?你和这家伙走在一起,你们是朋友?”
毛学望立时退后两步,离申小甲远远的,躬下身子,谄媚地笑着答道,“回禀郡主,小人正是史将军手下的步兵校尉……郡主别误会,我只是凑巧从这儿路过,并和他并不相熟……小人还有差事要办,改日再来郡主跟前听训,万勿怪罪!”
说罢,毛学望便带着其他士兵脚底抹油似的溜进了黑沉的夜色中,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起头,徒留目光呆滞的申小甲愣在原地。
申小甲嘴角抽搐几下,尴尬地笑了笑,“这位什么猪吃枣郡主……其实没多大点的事儿,人与人之间有摩擦是很正常的,擦着擦着就熟了,不用剁胳膊卸腿那么严重吧!”
“你侮辱了我!”
“呐呐呐,别这么说啊,我就是轻轻碰了你一下,其他的什么都没干啊。”
“混蛋!你还敢拿我取笑……”朱慈曌咬了咬嘴唇,攥紧拳头,歇斯底里地跺着脚道,“都还愣着干嘛!给我砍下这混蛋的一条腿……不!三条腿!”
申小甲瞥了一眼那些拧着拳头朝自己走来的仆人,垂下脑袋轻笑道,“即便你是郡主,但此刻你身在江湖,就该懂得江湖规矩,有时候不是人多,你就可以横行霸道的……”对站在自己身旁的陌春风挥了挥手,“今天小爷让你好好长长记性,出门在外一定要低调,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欺负的!上吧,春风!这个刁蛮郡主我来收拾,其他的交给你,没问题吧?”
陌春风缓缓地退在一旁,抱着膀子,淡淡地吐出四个字,“关我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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