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没有人认得自己,童真真眼睛一闭唱开了。到“亚拉索”的时候,冯有贵声音加进来,变成了二人合唱。她才睁开眼睛,窗外已经有人探头探脑。第二段是冯有贵先唱,童真真后加进来,第三段是两个人一起唱。
唱完之后,窗外响起掌声,虽然寥寥无几——但全厂人都在上班啊,可能是办公室的人在外面偷看。一直到童真真开始念抓革命促生产的社论,冯有贵才被大刘拉出去,还懵懵懂懂的:“怎么了?有什么错吗?”
刘副主任笑得光辉灿烂:“没错没错,厂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你们两个珠联璧合呀。怪不得……”
知道他要说什么,冯有贵甩开他的手:“保密保密,八字还没有见一撇呢。”
“没想到,歌唱得这么好,让她再唱两首。”
对着革委会副主任的要求,冯有贵马上就提出要求:“每天唱几首都可以,可以把她留在厂里搞宣传吗?”
“这,我可说了不算。”大刘马上打退堂鼓。
最高领导也来了,对他说:“等你那个……那个什么,社论念完了以后,我去宣布,你被任命为生产指挥部副指挥的通告。”
“你们也是的,早就应该打开广播设备,向全厂宣布的,还拿个铁皮喇叭,到我们车间去哇啦哇啦,就像我是开后门升官的一样。”冯有贵发了一通牢骚,又去找厂长,“升官不发财,下次我不来。50块钱还没给我。”
老头子笑得像弥勒佛:“就是加工资,也要等下个月呀,问我要什么钱?”
“我把妹妹拉来促生产,我把学妹拉来抓革命,晚上总要请她们吃饭吧,我的口袋可布贴布的。”
大刘就说,车间主任工资也不比他少,花到哪去了?
“一分两分,余着结婚,哪像你,女儿都要出嫁了。”
“借给你50块,是要还的。”厂长掏了五张十块的纸币,在一边儿笑问,“冯有贵啊,你什么时候结婚?”
“你们把童真真招到厂里来搞宣传,我就请你们吃喜酒。”冯有贵夺过来塞进口袋里,斩钉截铁的说。
几个领导什么话也不说,各自回到办公室里去了。趁着童真真读完了社论,领导进去播放了任命通告,又让两个人各自唱了一首歌,才把他们放走。
走廊上的人交头接耳,个个都夸奖,说他们唱的不错,冯有贵潇洒的挥手:“谢谢捧场。”跟着,就向大门走去。
童真真问:“可以下班了吗?要把你妹妹喊着呀。”
“我们抽这个时间,到家属区去。”冯有贵其实不要找人的,他没少去工人家里吃饭,大部分都认识。还说,再去晚了,家属们都忙完了,看不到具体怎么做的了。
家属院在隔壁,其实也没什么技术含量,果然家家户户都在忙,大蒜头上午就切掉了,泡了半个下午,一盆盆的大蒜瓣皮松动了,赤脚一踩,白白胖胖的蒜瓣挤压出来,冲洗干净,捞到一边,放在外面晾晒干水分,用编织袋装起来,就可以交货了。
家属们都笑话他,说冯主任怎么有时间做这个?这可是吃苦的干活。切的人手都打泡,踩的人双脚火辣辣的疼,一个季度下来,都要脱几层皮。冯有贵犹豫了,姑娘们是不是能吃下这个苦?看着投来询问的目光,童真真果断的点点头,说没事的。
家属还告诉他,第二天一大早,把剥好的送去,需要剥的取回来,早上6点钟就要去排队,正好错开了上班的时间,加工的费用不高,一斤只有五分钱,但是,有的家里人多,每天可以剥100斤,就是5块钱。上班的工人每个月才有三四十块的工资,每天不过一块多钱,所以家属挣钱还多些。只是开始还要交一笔押金。这些都不在话下,冯有贵与他车间的整烫工父亲说好了,明天早上七点在厂大门口会合,带他去取货。
到车间,有的工序已经完成了,冯有贵果断放行,也不过比其他车间早走半个小时,工人们已经很高兴了,一起夸车间主任有魄力,夸童真真歌唱得好,普通话说的和电台里说的一样。
最后走的是车间主任与统计员,冯有贵喊住阿妹,说已经骗到五十块,比他一个月工资还多,可以炒两个菜,请三个女将吃晚饭。
阿妹高兴地蹦起来,跟着冷静下来:“啊,主任请客咯!我知道,无非要我当匹马。”
冯有贵点点头:“总算你有自知之明,等会,驮我妹妹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童真真说她不想在外面吃饭,还是早点回去。冯有珍说,已经很累了,也不想回家烧饭,就在外面吃吧,反正哥哥请客。童真真就说坐阿妹的车。
冯有贵说:“她那技术不过硬,摔着我妹妹没事,她泼皮;摔着童大小姐,我怎么向苏老师交代?”
四个人走出厂门,在回家的路上进入一家饭店,炒了两个菜,烧了一碗汤,不过花了20多块,吃得很痛快,两辆自行车载着两个女生,一路上高歌猛进——
冯有贵不停地唱歌——都是爱情歌:《可爱的一朵玫瑰花》《跑马溜溜的山上》《掀起你的盖头来》,还有苏联歌曲《红莓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首接一首。
骑在前面的阿妹泛酸,对冯有珍说:“从来没见你哥这么高兴过,因为载了个美女?”
冯有珍坐在她身后,给哥哥打圆场:“牛屎发烧呗,今天不是升官了嘛。”
阿妹说:“早就有风声,说他能当革委会主任,结果就当个副指挥。”
“反正没多大出息,再大的官儿也是副的。”冯有珍知道,就是因为给朋友上户口,哥哥才没有进领导班子,但是不好说出来,解嘲道,“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
“我们连副的都混不上哩。”阿妹嘀咕,“更是个放屁都不响的角色,不如他车子后面的那个美女,喘气也比放炮响。”
冯有珍哈哈一笑:”阿妹吃醋了?我哥可是经常叨念着你的大名,今日一见,才知道他念叨的原因——聪明漂亮,舞也跳的好,世界上真是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呀。”
她这样一说,阿妹来劲了,自行车轮像是风轮似的,居然把冯有贵的车甩在后面。
冯有珍她们车呢?童真真听不见冯有贵唱歌了,大街上如水洗的一样,看不见一个人,她心里反而慌乱,让他骑快一点,说小伙子怎么比不上大姑娘?
两个傻丫头,骑得快如风,还不安全,再摔到哪里可不好了。然后就夸她的歌唱得好,普通话讲得标准,如果以后能够进工厂,搞宣传工作真不错,很适合的。
“没那么好的命吧。”
听到姑娘的叹息声,冯有贵呵呵笑了几声,然后就劝告她:“不要悲观好不好,人生不如意十八九,月有阴晴圆缺,天有不测风云,虽然没有长久的一帆风顺,总会遇到一些困难和挫折,但那都是暂时的,一年四季,寒冬毕竟只占一个季节。其实,生活没那么难,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舍掉一些无意义的东西,我们面对阳光,阴影总在我们身后的。不管发生什么样的困难,都要保持乐观的心态,我们就会活得更快乐……”
以为他总是西皮二黄的,却能讲这么深刻的大道理,童真真默默的点头,受到这小伙子的感染,总觉得他为人有趣,烦恼忧愁度都甩到了一边。由衷的说:“进了工厂才知道,工人阶级为什么伟大,因为你们最守纪律,最爱劳动……”
“哪是伟大?是尾巴大。”听到她糯糯的声音,冯有贵语言又锋利了,“产业工人其实是机器的奴隶,不能独立作战,所以相互制约,尾大难掉,就是这意思。”
似乎说的也有道理,童真真就问,他字写得那么好,歌唱得也好,跟谁学的?
冯有贵说自己家贫,没别的爱好,也就练练字,唱唱歌……工厂经常要搞文娱活动,宣传科有个老师,上海音乐学院声乐系的。因为大三那年被打成那一派,只能来小小的服装厂上班。领导爱才,把他从一个勤杂工抽到办公室里打杂。他俩谈得来,夸冯有贵音色好,有时间就带他去宿舍,教他识谱,教他发声,在厂里搞活动时演个节目,给他长了脸,汇演的时候,也给厂里带来了荣誉。
“真的很好吗?”冯有贵问。
“什么好?”
“我的歌声啊,是不是唱得很好听?”
“真的很好听。反正,与胡松华什么的,就差一个鞋底的距离。”
“没有你唱得好。”冯有贵还是谦虚了一下,“不过,我们两个的二重唱,真正是珠联璧合呢,你在播音的时候,办公室走廊上都在听你唱歌,听我们两个的小合唱。”
童真真不敢引申,只是胡乱应答:“那是因为你唱得好。”
冯有贵听得心花怒放,身子飘飘荡荡,简直忘记了冯大哥贵姓呢,情不自禁就唱起来:“蝴蝶泉水清又清,丢颗石头试水深。有心摘花——怕有刺,徘徊心不定,阿咿哟——”
正兴高采烈,突然树荫下闯出一个青年,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旋即听到一声大喝:“唱什么唱?!”
突如其来的人影,突如其来的叫声,冯有贵完全感到意外,他身高个子大,平常根本毫不在乎,但是今天身后有一个伤员,瓷器一样精致的人儿,摔着不得了。所以还是吓了一跳。两腿下放,双脚支地,自行车没有倒,但是歪了。
书包架子上的姑娘吓坏了,本来保持距离,手又不方便,根本没有抓住骑车人的衣服,车子一晃,她马上就要倒下。
意外出现的男人箭步上前,双手扶住对方的肩膀,同时喊道:“真真,当心!”
“是你?”童真真站稳了,意外的也呼叫起来,被扶助还惊魂未定:本来胳膊已经受伤,如果再把腿摔断了,那就不仅仅是残废,而且是全废了。听他那么一喊,马上就听出来——是夏永山,赶紧从他的双手中挣脱出来。
见她没事,夏永山又对骑自行车的人吼道:“不会骑自行车,你就不要带人。深更半夜,外面兜风,还吊儿郎当的,还唱什么情什么爱的,把人摔伤了怎么得了?”
“你什么人?”冯有贵自行车遭遇拦截,差点摔了童真真,一头恼火,还要被对方斥责,扶住车龙头,也大声地朝对方吼叫,“你他妈是土匪呀?好狗不挡道,凭什么拦路?你知不知道,差点就出人命了,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这个时候,童珍珍才缓过神来了:“夏永山,你回来了?”
“我怎么不回来,再不回来,你跟别人骑着车唱情歌,还不知道晃荡到什么时候呢?”
话太难听,口气不善,是我什么人呢?凭什么管着我?童真真轻斥道:“夏永山,你说什么呢?”
姑娘连连呼唤他,这名字,如雷贯耳呀。冯有贵听妹妹提起过好多次。最早是说参加数学竞赛,得到学生会首领的支持,获得了名次。后来又是说,那人命不好,六五届毕业就考大学的,体检的时候肺部穿孔,回老家休养去了。六六届毕业生体检的时候,说那个学生会首领回学校了,到她们班当了插班生,要和他们一起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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