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谢谢你救了她。”夏永山拍拍医生的肩膀,跟着就问,“塌方的路还没开出来,不能通车吧?”
“快了快了——”冯有珍端着蛋花进来,“我在食堂听说,最迟明天晚上,路就通了。”
孙会计就说,后天早上拖拉机来,送他们进县城,就有长途汽车回家了。
“不用不用,罗主任说,路通了就回城,只要真真能出院,就把我们一起捎回去,晚上赶夜路也不要紧。”冯有珍把蛋花放在床头柜上,拿勺子搅搅,就要喂她。
夏永山拉开抽屉,悄悄放的几颗大白兔奶糖,还没来得及说呢,取出两颗剥了,丢到碗里面,说这样还能增加一点甜味。冯有珍就说这是好东西,小时候爸爸去上海,带回来过,好多年没见到了。夏永山就警告她不要偷吃。冯有珍说他小看人了,自己惭愧,一颗糖都买不起,也不能偷吃病人的东西呀。
“我在爷爷那里拿了点钱,带回去,你们两个先对付着用。”夏永山塞了十张十块钱给冯有珍,又问白医生有没有钱。
“现在没有。”
夏永山就说白医生是单身贵族,如果不是这几年倒霉,早就发大财了。老白不理他,但脸色很难看,让孙会计手放下来,说已经止血了,再让童真真坐起来,蛋花汤喝完,还需要下床走走,有利于……
正说到这里,他看着窗子外面有人走来,就像见鬼一样,马上停止说话,看见空床上自己的帆布包,提起来,疾步出门。夏永山奇怪,跟在他后面溜出去,出门应该向左,他向右过去,进入一间空着的病房。
夏永山滞后,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回头望去,左边门洞进来个女人,正是罗主任,走进了女病房。
他躲着她?他摇摇头,也走进空洞的男病房里,暗处,看见两点高光。
原来是躲避这个女人,他悄悄问老白,是不是对她耍流氓的?
“我不是登徒子!”老白突然生气了,低声吼道。
门是开着的,外面看不见里面,却是一个很好的藏身之处。
老白感谢夏永山,在生产队里,只有他把自己当人,而且当成知识分子尊重。从去年4月份高考体检之后,这个小伙子,突然回乡,说是肺部空洞,老白还有一些可惜。可是第二天就看出不对头,怀疑医生是不是受人利用,存心陷害高考生,居然犯下那么常识性的错误,说不定有阴谋。本来想提醒夏永山,让他申请复查的,可自己是个坏分子,哪里敢说话?
跟着,被夏永山发现住在牛棚里的老白,是个非常有学问的人,心生崇拜,借口说爷爷腰不好,需要人照顾,就让他住进家里了。不仅治好了腰疼,还能把最普通的蔬菜,做得十分好吃。从生活的伴侣,发展成师生之间的友谊。
现在,老白住在公社了,夏永山在危难之中拉了他一把,又是他接过来重做旧业,没有荒废自己的学识,对这个小年轻十分感激,也认为他是可造之才,难得有这么宽宏大度的品德,虽然是干部子弟,一点也没有纨绔气息。只可惜去年没有及时提醒,没能考大学,否则也不会在乡下了。
不知道是哪个蠢货,搞透视的医生,连这点常识都没有,一个团徽戴在胸前,就说肺部有那么大的空洞,简直是害人!后来说起这事,夏永山一笑而过,说这就是命运。老白不相信,认为这是有人故意使坏,因为按照常识,根本不会发生这样的错误。就像自己被栽赃陷害一样。
夏永山并不放在心上,却抓住了老白透露的信息,追根求源,问他为什么怕见这个女人?难道当初没有犯错误吗?他们谈了很多很多问题,可是一遇到这个问题老白都回避了,现在两个人已经分开,很快城乡距离更远,就是想说都没机会了
老白还是不愿意说,说摊上这种事没办法,已经这样了,什么也不必再说了。
夏永山就说:“老白啊,你要再不说,以后你就想说,也可能找不到我了。”
“你要回城了吗?”
“你就羡慕吧——现在我也要去上大学了。”夏永山把要当工农兵学员的事说了,得意的说,“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过去只羡慕你读过大学。”
白羽凡暗中称赞他命好,说出来的话却是:“如此说来,你的大学未必如我的大学。”
知道他说话的意思,夏永山也说了自己的担心:“就怕考不上。”
老白说,你又不是猪头脑子:“按照文件的标准,初中毕业都可以,你都高中毕业了,还比不上那些毛头小子吗?放心吧,就是六六届的毕业生,家庭背景比较好的,学习成绩都不怎么样。而学习好的,大部分背着这样那样的包袱。在各个地方推荐的情况下,还有那些开后门的,良莠不齐是必然的,放心上战场吧。但是劝告你一句,就是进了大学也别放松,先要在班上出人头地,再要于学校立于不败之林……”
他的话和童真真的话意思差不多,夏永山莫名欣慰:“呵呵,怪不得人家叫你老白了,你就是走资产阶级白专道路的典型。这个样子了,你呀,还不夹着尾巴做人?”
白羽凡倒抽了一口冷气,真是言多有失,马上语调降低了:“是的,我之所以看重你,不仅仅因为我在你家住过,而且看中你的为人,我相信,你将来一定有出息。”
“借你的吉言了,也要谢谢你,这么长时间对我的帮助。跟你学到不少东西,不仅增长了见识,学到一些疾病的防治,还有……”夏永山轻笑,突然不说了。
“你跟我学什么?资产阶级腐朽的生活方式?”
“不能这么说。”夏永山一本正经的理论,“我们的社会主义的终极目标,就是建设共产主义,不就要让全体人民都过上好日子吗?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你说这是资本主义?为什么还要朝那方面努力呢?放心吧,我不会给你扣帽子的。还跟你学了一手好厨艺,居然能烧很多很多菜了,将来,我一定能讨我老婆的欢心。”
“你老婆?”暗中,白羽凡的目光锥子一样,“她是个好姑娘,但我早就听说了,家庭出身太可怕。如果为了你的前途……”
夏永山赶紧把他的话拦截:“不说这些,不说这些,扯的太远了,走一步是一步,我把学生课上完,放暑假了,我就回城了,希望像你祝福的那样,能够考上大学,将来,你也能回城,遇到合心的,你倒是更应该找老婆了……”
知道对方在安慰,白羽凡还是有些感动,心底最隐秘的黑洞,一点火星跳跃了一下,瞬间熄灭:“不说了,不说了,不和你说那么多,你也不要疑神疑鬼的。我不是因为罗主任,但是,她有推脱不掉的关系。你回城,想拜托你的,调查一下,我是不是花花公子?如何帮我洗白?从小有洁癖,不是什么女人都能看得上的,却被扣上这么臭的大便盆子,让我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我比窦娥还要冤。说句老实话,如果说是别的罪行,还可以算一个男人。被这样栽赃,都当我下流无耻,有朝一日到了另一个世界,都没有办法,见我的列祖列宗……”
窗外的路灯,投进昏黄的光,看不见老白的面容,但是听到他声音的哽咽,看得到他的手盲目挥动,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当事人心中的愤懑。
夏永山完全理解,突然产生了使命感:
第一件事,让心上人有机会上大学,能够自食其力,毕业以后,可以当个老师,也能够自食其力,做个残而不废的人。
第二件事,有时间真要去了解了解,不是不相信老白,两个人早已经成了忘年交。但这样的冤假错案,如何能平反昭雪?
他把对方的肩膀拍拍:“我会尽力的。”
算不上承诺,在这样空洞洞的房间里,还有一点儿回声,虽然说的没有底气,老白还是感到了小伙子手板心的热度:“现在,我才跟你说这些。我寄希望于你,因为你了解我,这是个世界上,父母都不在了,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能不能……让我后半生……堂堂正正做个男人,好不好……”
他的声音已经哽咽,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走廊里传来了呼叫声:“医生——快救命啊——”
男人的呼喊,女人的哭叫,走廊的另外一端传来了嘈杂声。老白马上住口,说是有一个住院的孩子,是不是发生什么意外了?叫夏永山到前面看看。
“今晚上又不是你值班,管那么多干嘛?”夏永山不愿意暴露目标。
老白斥责:“医者仁心,帮我看看去。”
等夏永山赶到的时候,看到这样的场景:一个男孩子被男人抱在手里,小小的身子轻微的颤抖,孩子的母亲按在孩子身上,又是叫又是骂。年轻的小大夫不知所措。
女人骂着:“你们什么鬼医生?这么小的娃娃,你们就忍心,往孩子身上扎针,怎么下得了手?!”
年轻医生解释说:“不打针,孩子不能退烧啊。”
“不是打过针了吗?怎么还不见好,孩子都抽筋了?怎么办啊——”
男人抱着孩子的手也在颤抖,大叫了:“不能喊个老医生来吗?听说,来了一个城的专家,断手知青都治疗好了,为什么,不要他来?”
小大夫耐心解释着?“他是外科医生,最擅长的是骨科,胳膊腿断了,他才来看,治疗感冒发烧,是内科医生的事……”
“骨头断了是大事,感冒发烧是小事,大病都能治,小病不能治疗吗?一定是你们把他藏起来了,只给你们熟人看,就不给贫下中农的孩子看,不是拿我们不起劲吗?”
夫妻两个一起大吵大叫,夏永山退回去,给老白汇报。
他听了,什么话也不说,就脱身上的衬衣。夏永山问他干什么?老白说,这是借朱医生的的确良,给孩子看病容易弄脏,明天洗了还给他。
“你打算去给孩子看病?你又不是内科医生,更不是小儿科的医生,隔行如隔山,不要吃不着葡萄还惹一身骚,自己找麻烦吧。”
“你怎么是这样的人?与人为善、治病救人是我们的天职!”老白已经脱下衣服,塞到夏永山怀里,不满地说,“在缺衣少药的地方,我们是农民的依靠,一个人要顶几个人用。”
“那年轻的也是医生吧,还是内科医生,孩子不能吃药,又不愿意让他打针,他都没办法,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只有采取物理降温。”他要往外边走,又停住脚步问身边的小伙子,“你们这里种西瓜吗?”
“好像有种几个给孩子们吃的,不过也没成熟啊——”
还没等夏永山说完,老白已经跑出去了,他只穿着背心,瘦削的背影很孤单,却挺得直直的。
夏永山耽误到现在,一方面同情老白,相信这个人没说谎,一定是个冤假错案。不过,作风问题都算小事情,只是让他从单身贵族宝座上跌落,成了地痞流氓,身份悬殊,让他受不了。现在说那个大概意思,还想听出细节,有机会帮他一把。
另一方面,罗主任到病房去了。作为知青工作的最高领导,知道了这件事情,本来想大张旗鼓宣传的,听说当事人家庭出身不好,一改初衷,让她不当英雄回城了。夏永山是乐见其成的,对于真真来说,更有切切实实的好处。但作为领导,总要给个说法吧,探望一下伤病员,也是领导的责任和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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