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很小声,罗主任听见了,马上反驳,声音很大,就像在会上作报告一样,声音铿锵有力:“这有什么呢?这正好说明了一个真理,验证了我们的政策——这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是贫下中农成功教育的典范。不唯成分论,重在个人表现,树立这样的典型,更有教育意义,能够鼓励更多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一条广阔的道路……”
罗主任的话,大家得到很大的鼓舞,有的人家庭出身本来没有什么问题,所以心里定定的。但是也有的人忐忑不安,比如说x,他就想到了父亲现在在学习班,还不知道有什么样的结论,他也太了解父亲了。
如果说他有什么错误,最大的错误就是停妻再娶。还是在村里的时候,父亲就和自己亲生母亲认识,他们相亲相爱,结婚以后就参军了。母亲在家里生下自己,靠着姑姑和爷爷把自己养大。还以为胜利以后父亲能回到农村,哪知道他打过长江以后,就在城市里当了干部,而且一步一步的上升。再没有回家乡过日子,而且对老家越来越冷淡。后来基本上都不回来住,母亲去了才知道,父亲爱上了别的女人。是要求他把儿子带到城里去,两个人就离婚了,X也住进了城里的父亲家。家里布置的跟以前不一样了。在吃的用的方面也很讲究,虽然对他也不错。但总有些不习惯。如果说父亲有问题的话,就是喜新厌旧。抛弃糟糠,享受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因为山乡比较闭塞,再有这个公社是夏桥公社,山村里大部分是夏姓人家,夏副主任的妹妹也在公社,担任重要职务,所以对他还没有多大的影响。但是他明白,纸是包不住火的,自己的前途蒙上了阴影。
不用说自己,好歹在农村,还有体力、有家庭背景,童真真不一样,这个品学兼优的中考头名状元,背上家庭出生的包袱,一辈子也抬不起头。如果这一次见义勇为能够树立典型,就能够摆脱家庭的不利影响……
罗主任在那里侃侃而谈,朱医生匆匆地进来,他是正在给童真真治疗的大夫,难道手术就结束了吗?
见所有人都以询问的目光望着他,朱医生双眉紧蹙,痛苦地摇摇头:“这姑娘的右手右臂完了——”
不会吧?那姑娘神志清醒,还能说笑话,手臂也不见鲜血,是不是城里女孩子娇气一些?
公社主任知道朱医生医术不简单,这可是从绿云市大医院来的,不是贯彻最高指示,不是有卫生部的文件,医疗卫生的工作重点不会放到农村,他也不会到这山乡来。
他都治不好,送到县城去也没有用啊。
在场的所有人中,赤脚医生自认为是地位最低的,所以一直没有讲话,此时才充当证明人一样点头:“是的事的,我也看到伤口,真的很严重,可能……”
因为经常要给赤脚医生培训,朱医生是认得他的,哼了一下,给大家介绍,说不仅赤脚医生没办法,他这个专业外科大夫也没办法,因为右手肘开放性粉碎骨折,没有专家治疗不行,将来怎么能还原也不好说。
罗主任焦急地发问:“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如果失去了手臂——还是右手臂,她这一生怎么过呀?!”
会计脸煞白,成人的肘关节都打成碎渣,那檩条比扁担还要粗,如果落在儿子的脑袋上,粉碎的模样不堪设想啊,只有向医生作揖:“求求医生,尽量治疗,好一点是一点,最少也要手能够动吧?”
“当然,还是要尽最大可能治疗的。”朱医生说,“如果手术成功,右臂不能活动,也能保证右手的功能。但这样的手术我也做不了。”
罗主任想起来了:“我们的一个领袖,不也是这样的手吗,能治疗到像他那样吗?”
朱医生摊开手,耸耸肩,无可奈何的说:“就是那样的治疗效果也不容易,我做不了,县医院做不了,市医院现在也做不了——因为能做的只有一个人——我过去的老领导,他……”
“他现在在哪里?”罗主任赶紧问,“能不能把他找到?”
公社主任说:“他在我们这里,在童真真那个生产队。”
萧明也只有附和的份:“是的,市医院的外科主任,早就到我们生产队劳动改造了。”
“拉着黄牛当马骑,”罗主任就说:“那么大医院当外科主任,一定不简单,怎么到这里来了?卫生院都不能收留吗?”
“他是坏分子,开除公职了,到我们这里监督劳动。”公社主任说。
“什么罪行?”罗主任问。
武装部长马上回答:“生活作风问题,亵渎罪——就是对女病人耍流氓。”
赤脚医生维护师傅,马上把话岔开。就说,伤员就是老白包扎的,没有拍片子,用肉眼判断,跟朱医生检查的差不多。他也认为,如果治疗及时,手肘虽不能弯曲,但还能够生活自理。
“这是什么罪?只能说是作风不正派吧。”罗主任大包大揽,“这样的人如果要改造,需要他发挥他的技能,更好的为人民服务。如果他能治,就让他来手术!赶紧接过来。”
公室主任看见天已经黑了,说时间不早了,大家都要休息,还是明天再说吧。
朱医生摇摇头说,明天可能都来不及,因为伤口暴露,又淋雨了,如果感染发炎,那就全毁了,将来连手都不能动,还可能危及生命。
罗主任吓了一跳,知青可是奉最高指示下乡的,就是被欺凌都是天大的事,如果有死亡更不得了,可能头上的乌纱帽都保不住了,所以很坚决地下了命令,一定要今晚手术,赶紧接医生来。
在卫生院的办公室里,罗主任就是最大的领导,她的话就是指示,马上就要照办。
孙会计就说,他开拖拉机去接。夏永山说,雨大,天黑路滑,拖拉机太不安全了。罗主任有车子,稳当得多,就是他要回去,也要坐车子走,雨停了,再来取拖拉机。
这个小伙子有头脑,算定了罗主任会派车的。果然,司机已经钻进车子,要他赶紧上车。孙会计不愿意走,说是要看着手术结束。萧明家里有奶孩子,说留在这里没用,就要跟车回去。
老白住在夏家,就像男佣人一样,在家里把饭菜烧好了,和老爷子正吃着晚饭,夏永山冲进家里,大声嚷嚷着:“快快快!到卫生院去,给童珍珍手术。”
“我?我去开刀?”老白受宠若惊,对手术刀朝思暮想,现在有机会了吗?饭碗都端不住了。
爷爷担心童真真,听说市里领导同意老白去做手术,也为他高兴,希望通过这次手术,他起码能够重新返回工作岗位,救人要紧,也不留孙子吃晚饭了,催他们赶紧走。
白羽凡自从进了卫生院的大门,始终把头低垂,一个人也不看,也不管里面有什么人。只是看片子,然后就说跟他当时检查的一样,需要去看病人了。这个时候才听到对他名字的称呼:“白羽凡,治疗有几分把握?”
这声音好熟悉,抬头一看,几年没见过的人就在眼前,灯光下这个姓罗的风韵犹存,顿时。他的眼睛就像冒火一样,直愣愣地盯着对方,腰板也挺起来了,胸膛起伏就像风箱一样,满腹冤屈,怒火要喷发出来。但是看到周围的环境,想到自己的地位,有什么办法呢?现在什么也改变不了。粗粗地叹了一口气,又把头低下了,什么也不看,
听说白羽凡就在这里劳动改造,而且马上要接过来,罗玉茹就有些不淡定了,端庄的身姿坐立不安。等真正看到人。心里有一股刺痛:几年不变。40多岁的人就变成了一个老头子,身子都小了一圈,不是岁月捉弄人,是人捉弄人。她心有愧疚。
老白萎萎缩缩低着头,跟谁也不打招呼,跟着进了手术室,换衣服洗手做术前准备。这是自己的老领导,朱医生没少给他当助手,现在两个身份不一样了,一个是上面派下的正规医生,一个是劳动改造的坏分子,虽然站在手术台上位置一样,地位却大不相同。
骨外科的手术治疗时间很长,麻醉师出来,说最少要三个小时,等在手术室外面也没用。在场的干部们都到食堂吃晚饭,云霞喊侄儿到她家去吃饭,夏永山自然要叫上同学。
姑妈只是说,叫侄儿到家里去还有事,望也没有望那个女孩一眼。冯有珍知趣,说带的有粮票有钱,也不想跑了,还有会计一起,就到公社食堂吃饭,可以快一点到手术室外面来,等手术一结束,就可以照顾真真。
夏永山不过意,只有抱歉的对她笑笑,说要到姑妈家里洗澡换衣服,这才走了。
钻到姑妈伞下,这才有些抱怨,说都是一起的,就不能把那个同学也喊过来?怎么那么算计。夏云霞翻了个白眼儿,说不是小气,是因为有话对他说。
她家也在镇上,十分钟不到就进了家。女儿放学早就回来了,非常懂事的煮好了晚饭,看见表哥来了,身上透湿,找出爸爸的衬衣,说水瓶里有热水可以洗澡。夏永山夸表妹懂事,匆匆的,用冷水洗了个澡,换了姑父的干净衣服。出来以后,表妹拿出六年级的数学应用题,向表哥请教。
解方程其实不难,而要用算数方法解决速度问题,还真不好办。他对表妹道歉,说过两天就好了,童真真大姐姐是中考状元,等她手术以后恢复一点,可以给表妹好好的补补算数。
姑妈端着鸡蛋炒辣椒出来,扁扁嘴,要女儿自己动脑筋想办法,不要依靠别人。然后,就招呼两个孩子吃晚饭。桌子上已经有一个炒芹菜,一个凉拌黄瓜,三个人一起吃了晚饭,女孩子在客厅做作业,夏永山就要到医院去。
夏云霞把侄儿喊住,说事情还没有说呢,不要打扰表妹做功课,还是到卧室里说吧。
什么事情那么机密?进了房间,姑父不在家里,只有十几个平方米的卧室,也显得格外空旷。姑妈拿出一碟糖果,还给他泡了一杯茶,看起来要打持久战的样子,夏永山有点心急,说是赶紧要到医院去看看。
“怎么?魂被勾去了吗?”姑妈丰满的脸颊乌云密布,“你谈恋爱了吧?对象是不是童真真?”
头发还是潮湿的,他只是用手抹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姑妈火眼金睛,你隔好远的,这都看出来了。”
她冷哼一声:“这都看不出来?我眼睛又没瞎。”
要说夏永山在谈恋爱,还真有点冤枉。虽然见面的时候就有好感,听说是中考状元,还有点儿仰慕。以后在学生会里加深了印象,下放在一起更容易增进感情,可是事与愿违。因为自己是下乡知青,又还要照顾爷爷,所以住在家里。那三个同学住在一起,倒是走的很近。可以说是吃的一锅饭,点的一灯油,只有下雨不出工,或者是晚上串门,才能够见见面。
还是怜惜她娇弱的身子,也总觉得,一个大老爷们儿和孩子们混在一起不自在,也让上上下下的人看不到自己的表现。所以高风亮节让贤——让童真真来当小学教师。这样一来,接触的时间更少了。过去还可以一起下地干活,休息的时候可以说说话。现在根本见不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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