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遗命
安然静静地站在原地,山风吹拂着她的衣摆,她却觉察不出任何的凉意,反倒感到阵阵燥热。那顶遮掩面目的帏帽似乎不仅阻隔了外面的目光,也像是堵住了她的鼻息,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是谁?
这一路不断地有人在问,她却始终沉默以对,既是无颜面对那个父母寄予美好希望的名字,也是怕一旦说出了口,她便会被人当成妖魔鬼怪,再没有机会杀入京城。如今,面对同样见不得光的前朝余孽,看着他们坦然无惧,她忽然觉得自己头上的帏帽荒唐又可笑。
安家人从来行得正坐得直,又何须藏头露尾!
她缓缓摘下帏帽,露出一张清冷绝俗的脸来,“齐国公安伯在之女,安然。”
安伯在三个字落在一众僧人耳里,皆是一怔。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亲身经历了几十年前的那场动荡混乱,对于这个名字自然不陌生,当初,若不是安伯在和他的父亲背主求荣,大盛哪里会亡得那般快!
他们父子成了陈朝的国公名将,圣上却含恨而死!他们也成了无家可归的零落人。好在老天有眼,让那卑鄙无耻的小人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可,安家满门抄斩,为何还有漏网之鱼?而且,听说安伯在只有一个做了皇后的女儿,又哪里来的第二个女儿?难不成是个私生女?
众人脸上有愤怒,有怀疑,就连一向持重的元空脸上也闪过一丝复杂,随即闭上了眼,念了句佛号。
元能的眼里却闪过一丝寒光,当年不能替主子报仇,今日他就拿了仇人的女儿来祭天。他脚下一动,拳头便裹着杀气直奔对面的人而去。
安然侧身躲过他这一拳,似乎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果,心中却是更替父亲不值,背负着背弃旧主的恶名,倾力相助陈氏王朝,却还是被杀被猜忌,早知如此,当初她安家就该自己夺了这天下!
陈恪见元能手下毫不留情,每一招都奔着安然的要害而去,又急又怒又怕,大喝一声,“她是大师费心救回来的人,你们既尊法慈为师,难不成要罔顾师命不成?”
元空等人皆是一愣,就连元能也收拳回身,“你这话什么意思!”
陈恪看了一圈众人,目光落在安然的身上,低低重复了一句,“她是先帝亲封的昌平郡主,齐国公嫡长女安然!”
四周一片寂静,一阵山风吹过,卷起满地残红。
有年纪稍轻的僧人终于反应过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震惊,“她,她是那个死掉的皇后!”
便是他们消息闭塞,也知道安伯在嫡长女嫁入皇家为后,却在大婚当日因父兄谋反羞愤自杀,此时听说面前女子便是那个早已死去的皇后,元空等人皆是又惊又疑。
陈恪先前为了隐瞒安然的身份,故意隐去大师招魂一事,只说他被皇帝“请”到京城,关了起来,如今安然开了口,他自然也不用隐瞒。
他看了眼安然,眼里的晦涩担忧一闪而过,
“半年前,皇帝以天下高僧为挟,命大师施行招魂之术,以大师的心性,他若不愿,没人能强迫于他,可他不仅让她的神魂重返人间,还在临终前托人赠以佛珠,这其中自然有他的用意,你们若是伤她分毫,岂不叫大师在天之灵亦是不得安生!”
听到招魂,元空等人皆白了脸。
民间传言师父有起死回生的本事,许多人只当是夸赞师父医术高明,只有他们才知道,师父是真的能让死去的人重新活过来,只是,那样逆天的还魂术却是要拿自己的寿去抵,轻易不能动用。
安然的脸上也闪过一丝震惊,她这时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死而复生不是偶然,而是别人以命换命,才能换得她重见天日。
震惊过后,她又有些怔然,她不明白为何素未谋面的法慈大师要救她一个已死之人,难不成,真的是因为那人的逼迫?
陈恪不错眼地盯着安然,看着她眼里由困惑到迷离,心中顿时一紧。
他瞒着她念珠的来历,也不曾转诉大师的遗言,就是怕她问起事情的前因后果,怕她知道是那人费尽心机地助她回魂,也怕她知道那人将旁人错当作她荣宠不断。
众人神色不定,就听元能一声暴喝喝,“一派胡言!师父怎会去救一个二臣逆将的女儿!”
陈恪看了他一眼,见他满脸狠色,额上青筋暴起,嗤笑一声,“和尚你虽缁衣在身罗汉鞋套脚,却依旧跳不出三界五行,枉你自称大师弟子,却不知在大师的眼中众生皆平等,又哪里来的二臣逆将?”
“再说,大师那样一位慈悲心肠的人,救过的人又何止她一个?你们便是不信我的话,也该认识那串佛珠,若不是大师亲手所赠,谁敢私自留下他的遗物?”
元能还要再说,却被元空拉住,他回头一看,见众人眼里都有悲凄之色,显然是信了这人的话,心中顿时一阵酸涩。
那人说得没错,师父确实一直慈悲为怀。
圣元元年,陈朝已立,各地却仍有义士群豪不满陈□□胡人血统,接连起义要恢复大盛王朝,□□皇帝命三百精兵来请师父进宫,想要借师父前朝皇子和得道高僧的声名与威望给自己贴金涂彩,好叫天下人彻底臣服。
他们当时都劝师父不要去,师父却只笑了笑,他说,若是能用我一人的命换得天下百姓的安宁,何乐不为?
师父从来都心怀天下,恩泽黎民,不曾存过一丝私心,为了彻底断了他们反陈复盛的念头,他干脆离开相国寺,甘愿当起了苦行僧,再不愿见他们,甚至留下口信,日后便是身死魂灭,也不必管他,一切顺其自然。
便是早已做好准备,可一想到师父天潢贵胄一代高僧,死后竟然还要遭受那般侮辱,他便怒火中烧,直将后槽牙磨得吱吱作响。
元空却在一声长叹之后,起身上前,将手中的念珠奉到安然面前,“既是师父所赠,那便还是交由姑娘保管。”
“师兄!”身后有人在喊。
元空却没回头,“这是师父的遗命,贫僧不敢违抗。”
师父以命换命也要救这人性命,更是将自己的贴身之物相赠,这意味着什么,不用他说,他们也该明白。
这话一出,其他人都跟着沉默了起来。师父曾说过,他身无长物,唯一这一串念珠尚入得眼,日后身毁神灭,总要替它寻个有缘人,也不枉它陪他一生。
那所谓的有缘人便是师父的衣钵传人了。
安然看着面前的念珠,摇了摇头,“不必。”
既然知道这念珠的来历,她自然不愿再将它当作母亲的东西留在身边。
元能看了眼安然和陈恪两人,又扫了眼不远处始终提防戒备的老金等人,突然走上前来,一把扯过念珠,“是不能就这么给你!”
他横在安然的面前,一脸戾气,“师父因你而死,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寂然大师曾说过,师父有百岁之相,如今为了救她,生生短了二十年的寿!他不能违抗师父遗命杀她报仇,可皇帝的毁尸之恨却绝不能善罢甘休。她既拿了师父的念珠,便是不能跟着他刺杀皇帝,也绝不能就这么袖手旁观!
安然看了眼他手中的念珠,朝他伸手过去,“江山作祭,如何?”
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元空高呼,“不可!”
元能却是两眼一眯,眼中精光大射,“此话当真?”
“绝无戏言。”
再下山时,那串念珠又重新回到了安然的手上,陈恪却有些沉默。
在他看来,元能那些人并不可信,他们毕竟是前朝旧臣,又将安家当作叛将仇敌看待,虽因对皇帝不满而与他们暂时成了盟友,可一旦事成,没有任何牵制和约束,只怕到时第一个朝他们动手的便是他们!
再说,那元能武将出身,自古武将夺权上位的不在少数,他说是替法慈报仇,谁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私心!
安然见他眉头紧锁,似乎还在为刚才的事担忧,想了想,沉声道,“无妨。”
“刀若不合手,毁了便是!”何必因担心它会伤人,便弃之不用。
至于私心,谁没有私心,瑶人有,谢天虎有,就连一向只求吃饱穿暖不被人欺的春芽也梦想着当个叱咤风云的女将军,好洗去她身上的耻辱,回乡光宗耀祖,更不要说他这个赵王府世子。
陈恪听她这么说,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浮起了笑来。
从前的安然性子温和纯善,从不恶意揣度别人,如今的她少了几分天真,多了几分杀伐,却又没有完全泯灭当初的良善,这样一个脱胎换骨的安然是他从来不曾预料到的,她就像一块天地自然孕育而成的美石,经过坨切刀刻、水冲砂磨,终于打磨成独一无二的宝玉,既叫人惊叹,又让人欢喜。
“好,我会让人盯着他们的动静。”
安然微微点了点头,目光从他始终垂在身侧的右臂上掠过,目光顿了顿,“你,受伤了?”
方才她与元能交手,她余光瞥见他向前冲了两步,可随后却又急急掉转回去,脸上的慌张担忧更甚从前,又带着几分懊恼与不甘。
若不是受伤,他只怕也会像从前那样冲过来,而不是拿一个老和尚逼人就范。
陈恪一愣,随即无奈地笑了笑,“是,从前的旧伤复发了,歇上一日便好。”
他半真半假地一带而过,似乎当真只是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小事,随即,又将话题转到了法慈大师身上。
“只是可惜了法慈大师,一生光明磊落,最后却落得那样的下场。”
“他临终前曾留下遗言,他说,让她放下执念,回归本心。从前我没告诉你,是不想你背负太多,这一世,我只想你随心所欲,再不必委屈。”
安然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执念既然被称为执念,又谈何放下,至于本心,她一个无心之人,还谈什么本心?她唯一能做便是找到他的尸身,将他好生安葬。
“大师尸身,可能寻得?”
陈恪摇头,他收到信时离大师圆寂已经隔了数月,那时正值夏末,尸身本就不易保存,再加上慈恩寺山后都是荒山野岭,野兽频出,便是要找,只怕最多也只能找出残骨碎片,甚至可能连碎片也不会留下。
也正因如此,便是忠心如元能,也没有提出要去寻尸骨,只按前朝皇室的规矩为大师立了一处衣冠冢。
安然也知道尸骨多半是不会留下了,见他摇头,也不再多言。
陈恪见她脸色紧绷,立刻岔开话题道,“我让人将石台上的咒文拓好送往平阳,安王如今虽看似闲云野鹤一般,其实却是个有心机的,若是能挑动他与皇帝之间的矛盾,与我们将有大裨益。”
“便是他看破咱们的意图,那也无妨,左右有那咒文在,他也肯定不会再去帮皇帝,这对我们而言便已足够。”
“眼下倒是有另外一件棘手的事,因永州城失守,朝廷发出诏令,命泉州知府刘广茂率十二万大军入湖广平乱,承恩公世子任副统帅,负责调集粮草。”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见一旁的安然突然停下脚步,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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