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不在那座冰冷的紫奥城里了。 我眼前是一件普通的床帐,暗暗的很是不通透的样子,这让我极不习惯,即使是我刚入宫,在最低阶的宫嫔时,所用的也比这要精致许多,那些青障绣着些花蝶叶枝,让人如至春风的花园中。
我下意识咳嗽一声,没人理我,我开口叫到“宝娟,宝娟”始终没人应我。
我大脑突然翁的一声巨响,宝娟,早在我被罚禁在宫中的时候被杖毙了。不仅宝娟,我身边所有的婢子太监都杖毙了。
等我懵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更不对的地方。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我会有那么真实的触感。
我抬起自己的双手,那双手再也不是我熟悉那双透明无感的手,那是一双小而嫩的双手,这显然已不是我熟悉的手。
我急忙立起身,极力扒拉开那厚重的床帐。床帐外的世界让我震惊不已。因为那是我最熟悉的,我的闺房,我曾经呆过十余年的地方。
抬眼望去,不大的房间里左边一绣架,右边一张极破旧的桌子,母亲为了掩盖桌子上的掉漆斑驳,绣了一副荷叶鱼戏图。靠边有一木架,架上摆着几件陶器,几件幼年时的杂玩,藤条编成的走兽,还有梅姨娘送来的几件真真假假的玉器摆件。四面空白的墙壁,只在东侧墙面上挂了一幅幼年时和父亲同做的吹墨寻梅图。
我不敢相信,我这副身体到底是不是我自己,我现在是不是在做梦,又或者是,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只不过现在醒了过来。
我下床,差一点跪倒在地上,膝盖的疼痛感让我欣喜若狂,我感到痛了,是不是就说明我还活着的吧。
我站起来,没有穿鞋子,光着脚,在屋子里看看这儿,看看那儿,好像在看我的珍宝。
我在宫中十余年,无论我是什么阶位的宫嫔,皇帝皇后赏赐了什么样的奇珍异宝,宫殿里摆着什么稀世之宝,我都未曾觉得那是真正属于我的,是属于我这个人的,像是主人高兴了,丢给狗的骨头,以希望我更加对他们摇尾乞怜。真是搞笑。
我走到绣花架旁,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绣花架上绷着一副拆拆绣绣的惠崇春江晚景的绣图,两丛竹子后透露出几枝盛开的桃花,用绣线一丝一丝的绣成的江水,游荡着几只不成型的鸭子,几尾活灵活现的鱼在水面上嬉戏着。
我看着那几只春江水上的鸭子,缓缓坐下来,用剪刀小心的把那几只绣法错乱的鸭子一丝一丝挑断,又拿起一旁的针,理顺被我团成乱麻的绣花线,分成不同的颜色,一丝一丝把绣花线纫到针眼里放到一旁备用。
我慢慢绣着这几只暖鸭,我心里的思绪也飞到了那些年我学刺绣的时候。
对,就是面前的这一幅刺绣,是我第一次绣。母亲教了我许多次,我却怎么也学不会绣这只暖鸭,怎么也学不会,母亲对我大吼“容儿,你让我怎么办啊,你怎么能这么笨拙,行了,你不要绣了,我知道你不喜欢绣,你出去院子里给我跪到怎么才能认真的学习刺绣。”
我记得那一年是康丰30年,我七岁,距离我进宫选秀还有八年。我跪在庭院里,佣人婆子耻笑我“看小姐又被罚了,依兰阁的那位也真是的,明明是个官家小姐,偏偏要学那些下贱门户,做那些下九流的活计,真真是可笑,她也不好好向雅轩那位夫人好好学学。”我瞥眼望去。“快走,快走,别说了。”
我之前,确实满心里,觉得母亲怯懦无能,平时无论是对父亲,还是对家里的小妾,她都做小伏低,唯独在对我刺绣的这件事上心,时时督促,甚至疾言厉色的训斥,责罚我。
这些想法直到我失去我的孩子之后,我才明白。
母亲她什么也没有,没有梅姨娘的美貌,也因为见过最卑微的父亲,以至于没有父亲的宠爱。到最后连看诊拿药都要仰人鼻息,一个母亲总希望能把她最好的东西给她的孩子,她所拥有的东西,以至于一切。
母亲或许认为,她拥有的最好的,便是她刺绣的技艺了。她或许以为我会嫁个一个庄户,如果我能继承她的技艺,即使夫君不疼爱我,我照样可以凭借几针几线养活我自己。是我不能理解她,我那一年,为了父亲收受贿赂的事情而怀孕,我原本想着,怎么着都得挺到八个月见母亲一面,可是最终也没能见到母亲。
我一针一针绣着暖鸭,没注意母亲已走到我的身后,她看着我只穿着中衣坐在厅中,柔声说道“容儿,穿好衣服再绣,现在虽然是夏天,但是,晨起外边的风还是凉的很,你身子本就弱,若是着了凉,可让我怎么活啊!”
我转头看着面前的母亲,此刻她面容依旧姣好,穿着一身半旧浅绿色的套衫,套衫上绣着是散落的不知名的小花,套衫里是一袭梨色的大衫,她一双明亮的眸子里全是身为人母柔情。我觉得母亲最漂亮了,我嗓子像卡着一块石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直接转身抱上母亲泣涕横流,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母亲拍着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反而笑了“怎么了,容儿,是不是昨天母亲罚你罚得狠了,看你冤屈的,母亲也只是为了你好,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母亲也不逼你了,只是母亲不知道还能教你些什么。”
我哭着摇头,反而把自己的鼻涕全蹭到母亲身上了,母亲也不在意,拥着我走向床榻。
这个世界上对我最无私心,最好的人,就是母亲了,而我从前却总有顶撞,一想眼泪又不住的流出来。
母亲从怀里拿出手绢,认真的擦着我沾满眼泪鼻涕的脸,笑着说“多大了姑娘了,哭起来还这样不顾形象,以后你夫君可要怎么哄你呢”。
我知道母亲这是在哄我笑,我故意装作害羞,往她怀里钻大声道“母亲”。
母亲身上好香啊,不是任何香粉的香气,是一种我许久不曾闻到的母亲的香气。像阳光的味道,我贪婪的闻着。
“母亲身上是什么味道啊,好香啊,是母亲新调的香粉吗,我怎么从未闻到。”我在母亲怀里打着滚着细细闻着。
“并未用什么香粉啊,奥,我刚才路过房前看见房前的秋海棠花开了,或许是海棠的香气吧”
我抬头看向母亲,她青丝挽成扁髻,头上丝毫金银钗环都没有,发间只别了一朵粉红色的海棠花,我看着母亲,心里酸苦不已。
“都这么大了,还做小孩子的姿态,也不怕别人看见笑话。”母亲抚着我的散乱的头发说道。
“女儿不管长到多大,也始终是母亲的孩子,孩子向母亲撒娇,凭谁也不能笑我。”我抱着母亲笑着说。
风从窗口吹过,穿过中堂,母亲拿起被子盖到我身上,然后起身到窗前,把微开的窗扉关严,又说我贪凉容易生病云云,我微笑着应着说以后不会了。
母亲走过绣花架旁看见我绣的暖鸭,“容儿,果真进益了,只是你的心思不在这幅绣品上。肯定在想着要出去疯玩。但是已经像模像样了。”
母亲让我再睡一会,她去给我拿早膳来。
我躺在床上,眼睛却再也闭不上,从前的一幕幕像一幅一幅的画在我的脑海里闪过,从几年后母亲病痛几乎下不了床,眼睛因绣绣品而熬得几乎瞎掉,看病吃药都要乞求姨娘,弟弟也被姨娘抢走娇生惯养,养坏了性子,为了让父亲见母亲最后一面而选择进宫备选。
此次我有幸得以重生,不知是什么因缘巧合,我都不会让任何人再踏在我的头上,踏在母亲的头上把我们当成可有可无的棋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现在是乾元四年,离我进宫还有八年,离母亲生病还有六年,在此之前我一定要使自己强大起来。
我接下来要面对的是口蜜腹剑的姨娘,让母亲在自己的家里真真正正的舒舒服服的过自己的日子。
我穿一件浅绿色的衫子,下着一梨色襦裙,左右挂着母亲绣的香囊,香囊里是母亲采摘晾干的丁香花籽,玉兰花瓣,也不知母亲怎么制作,总是让我散发幽幽淡香。我洗完脸,对着镜子打量着这个已经陌生的面孔。
铜镜上的我,是稚龄的我,削肩瘦腰,肌肤微丰,俊眼修眉,我努力让自己笑,让自己笑的像真的天真无邪的样子,变脸的技术早已让我练的炉火纯青,说起来真是可笑。
年轻就是好,皮肤像新剥开的荔枝般细腻晶莹透着亮,我并不敷什么胭脂花粉,虽然我也是一个官家小姐可是对于当前我的状况着实是有些昂贵,父亲并不宠爱我与母亲记忆中母亲从未向父亲伸手要过银钱,如果我想要什么东西,母亲总要我去拿绣品换,我从不知到那是母亲熬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所绣的。我打开门,是我与母亲住的依兰阁的小小院子,院子不大更没甚格局,索性还算敞敞亮亮。
父亲是松阳县县丞,松阳县背山面水,云雾缭绕,溪水从四面八方潺潺流淌至县城所在的松古盆地,松古盆地是浙江承宣布政使司西南山区中最大的盆地,被誉为浙江西南最大的粮仓,现在看来,父亲是一个极善于钻营的人,他守在这个县城,我觉得他肯定是有些家底的。至于说当初选秀,任凭姨娘折辱我穿过时的料子做的衣服,戴什么素银簪子,我想他一定认为我选不上,不值得付出,他向来如此,以至于后来他犯的事,我怎么也不相信,小打小闹吃些回扣我是相信的,贪污我是不信的。
我走出我与母亲住的依兰阁,是整座宅子的中厅,我的家,是一座二进二出的宅子算不得什府苑,院子景致并不什么奇巧,只算得上简单大方,当初我入京借住在甄府只觉得处处皆景,芭蕉奇藤,假山仙萝。我觉得自己更不如她,后来在宫中看惯了那些景致,也就那样吧
我走向摆饭的中厅,厅中所有人的眼光看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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