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端木府的人,时辰也快到了饭点儿。如释重负的姜叔夜终于能喘口气,安心在家里吃口热乎的。
连日的奔波和熬夜,以及生命倒计时的恐惧,一度让他差点儿崩溃。
早间去卢府吊唁前,神都大小坊道来往的,不乏有气运之人。
那时,他的眼睛是血红的!
人被逼到绝境时,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好在彼岸阁第一次任务,算是侥幸完成。
可接下来呢?
姜叔夜怔怔盯着面前晶莹剔透的鱼脍,陷入沉思。
“三郎啊!这是你最爱吃的冷泉黑鱼……哎,都痩了!”聂姨娘眼波流转,望着憔悴的小侯爷心疼说道。
可她心里,还在为退婚之事忐忑不安。
“端木……”
还没等聂姨娘话说完,姜叔夜噌地站起身:“您慢用,我还有事……哦,对了,今儿不回来住!”
前主夜宿青楼是常有的事儿。
当然,得是老侯爷在外征战时。
聂氏摇摇头,眼神黯然,秋水眸子中满是无奈和自责。
小侯爷出了院门,双手拢进衣袖,摩挲着彼岸阁奖励的“金龟钱”。
眼神丝毫不见欣喜,反而是满面焦虑。
一是它怎么下崽儿的问题。
另一方面,便是收集亡者气运的事儿。
福祸双兮,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精骑拱卫着马车离开修业坊,顺着洛水河一路向东。
他打算直奔神都消息集散地,教坊青楼云集的“明义坊”。
整个神都数百万人,气运加身者大都非富则贵。
能汇聚一地,非得是九州第一销金窟。
掀开车帘,午后刺眼的阳光洒在粼粼河面上,波光耀目。
洛河宽约三百丈,两岸人群熙攘,河道舳舻千里。
姜叔夜嘴角微翘,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两岸风光。
短暂的闲适惬意,让他紧绷了七天的神经,终于能够松弛下来……
突然间,河道边儿传来一阵疾呼。
“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小侯爷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喜讯,丢下酣睡的魏老鬼,从马车跳了下去。
抬眼一瞧,离着侯府车队数百米的河道边,黑压压围着一堆人。
姜叔夜撩起衣衫,朝着猎物一路狂奔。
洛水岸边本就是熙攘如织,听到喊声,百姓们成群结队地跟着凑过去看热闹。
不足两丈多宽的河堤石子路,瞬时间变得拥堵不堪。
十几名武侯铺的差役刀出半鞘,扯着嗓子喝斥围观百姓。
“退!退!退!……”
可惜面对越聚越多的如潮人群,官差们的叫喊声,早被淹没无息。
议论声此起彼伏,喧嚣不止。
果不其然,溺毙而亡的不是普通百姓,是位贵人。
否则,也不会引来这么多围观的人。
吵吵嚷嚷的,小侯爷也没听清到底是谁这么倒霉。
不过既然不是普通人,那头顶应该是有光的!
他费了半天劲,这才猫着腰挤过人群。
刚想冲着官差表明身份时,才想起自己是孤身一人。
天策府的兵马被阻隔在数百步外,那个睡死鬼也没在身边。
这么多人,万一有刺客,可就凉凉了!
眼瞧着近在咫尺、脑际红气盘旋萦绕的亡者已经被抬上竹架,姜叔夜急得直跺脚。
京兆府可不是卢府,
哪儿那么容易进啊!
这时,一名官差凶神恶煞似的,挥舞着刀鞘冲了过来。
“大胆刁民,找死!”
没办法,谁让他已经被挤出了人堆儿,枪打出头鸟,活该倒霉。
姜叔夜身形一晃,轻松躲开了砸向自己的刀鞘。
毕竟上辈子做临时演员,可不仅仅是个龙套,武替的活儿也没少干。
这一躲,登时激怒了对方,同时也惹来了其他官差的注意。
结局可想而知,小侯爷被人牢牢摁在地上摩擦。
这时,半空中突然传来一道刺耳尖锐的响箭声,直穿云霄。
紧接着,几道黑影儿如游隼般掠过黑压压的人群。
一道劲风扫过,按着小侯爷的那几个差人,登时被掀翻在地。
而围观的人群中,前后涌出来三十多名甲士,黑漆甲胄闪烁着噬魂般的光泽。
“天策影骑来了!”
随着一声高喊,河道边的百姓瞬时作鸟兽散,慌不择路地纷纷逃窜。
武侯铺那十几名官差一瞧这阵势,个个面如土色,嘴巴大张。
再一瞧被搀扶起来的年轻人,更是一脸懵逼。
姜叔夜呸呸几口,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狠狠瞪了眼满地打滚的差役。
若是搁前主,这几位不死也得掉层皮。
“尸体留下,百步内不许任何人靠近!”
小侯爷一声令下,天策府护卫齐刷刷抽出腰间长刀,开始驱赶剩余百姓。
至于那些突然出现的高手,不用问,肯定是来自“谛听坊”。
此时,他们早已隐没于人群,四散而去。
现场独独留下姜叔夜和一具尸体。
死者银发散乱的脑际,一股酱红色暗芒,蒸腾盘绕。
气运之盛,较之卢中丞还旺。
姜叔夜蹲在地上,手心拂过亡者脑际。
“红气八钱,丁类顶级宝器一件!”
掌心骨纹亮起,他手中多了一件脏兮兮的细丝缕衣,还破了几个洞。
之前是残旧的金龟钱,这回又是……
彼岸阁的玩意儿,样子……都这么朴实吗?
结果脑海中的诡秘声音,让姜叔夜大吃一惊。
“阴缕衣,三千亡魂做丝,诸般难侵,万邪辟易……”
好家伙,这不就是异世界的防弹背心吗?
对于毫无修为的姜小侯爷来说,没什么比得这般防身宝物有用。
至此,再也不用提心吊胆怕招人暗算了。
天策府之所以出动影骑保护自己,公器私用是有原因的。
“屠帅”的仇家,和他的威名一样,遍及九州。
作为姜家仅剩的独苗,安保工作自然要做到万无一失。
方才那一幕,就是最好的证明,只可惜,自己还是挨了一顿打。
姜叔夜瞅着破旧的丝衣,心思这彼岸阁的宝物怎么都鬼里鬼气的。
人家叫什么“金缕衣”、“玉缕衣”……
到它这儿叫“阴缕衣”,不愧是来自黄泉死界的玩意儿。
姜叔夜将宝贝揉成一团塞进宽袖,冲着亡者躬身如虾,肃然一拜。
可这位老人,怎么瞅得有些面熟?
“徐伯伯!”
耄耋之年的这位乃是高山伯徐定方,官拜泰州节度使,年前才解甲归田,告老还乡。
一辈子可谓占全了“福禄寿禧”四字。
五世同堂,家族兴旺,岁至九十仍旧身体健朗,耳聪目明。
掌一州兵马的泰州节度使,算是姜侯旧部。
而且每年进京述职,都会带着地方特产来侯府拜望。
阿耶见了,也得称呼一声“老哥哥”。
姜叔夜微微一怔,没想到老伯爵这么旺。
也是,卢公的文曲星运虽说不错,可比起享尽人伦之乐的徐定方,的确逊色几分。
此时,亡者生前记忆强势插入大脑。
高山伯的游舫本来是避险而行,奈何船身巨大,行进缓慢。
在刚经过一艘三桅官船时,双方的棹楫船桨不小心搅在一起。
两艘大船船身随即传来一阵轻晃。
站在船头醒酒的高山伯,醉意甚浓,脚下一个踉跄,跌入河中。
而他的呼救声,却被舫楼里的丝竹箜篌淹没。
有好心人跳入河中,也是没来得及。
高山伯虽是武将出身,奈何年事已高,加之熏熏欲醉,就这么丢了性命。
而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官船上帆布遮盖的一角,露出根骨头。
像是某种动物的脚趾骨,却大了数十倍,表面泛着莹莹森光,令人不寒而栗。
若是完整的脚掌,估计这艘二三十丈的官船都搁不下。
天底下哪儿有如此庞然巨物?
亡者身前画面戛然而止,醒过神的姜叔夜急忙来至河岸边,举目四望。
那艘官船早就没了影踪。
从桅杆上的旗帜能看出,那是端木家租用的户部运粮官船。
端木一族几乎垄断着整个神都地界的水陆航运,从粮食、铁器到盐帛……
运河这条黄金水脉,让端木家赚的盆满钵满。
可这粮船押运的诡异巨骨,也太匪夷所思了!
正值姜叔夜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胖乎乎的影骑参军疾步来至河道边。
“小侯爷,京兆府尹来了!”
高山伯虽然卸任了正二品的节度使,可依旧是有爵位的勋贵。
这么大的事,惊动府尹也算正常。
姜叔夜旋身一瞧,刚刚赶到的几十号差役抻直脖子,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
其中一袭紫色襕衫官袍、一个劲儿冲自己点头的,便是京兆府尹。
估计是听说手下人打了自己,赔礼道歉呢!
没办法,那面印着“姜”字的大纛,再加上天策影骑,别说他一个京兆府,就算是南衙禁军见了,也得退避三舍。
更别说动了人家屠帅的儿子!
姜小侯爷双手拢进衣袖,朝着胖参军使了个眼色。
既然府尹都来了,这里还得交给人家处理。
高山伯的死不似御史台卢公那般,的确是一场意外,没什么好深究的。
至于端木家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他也不愿多想。
“娘的,要是没人保护,自己和一个废物有啥区别?”
姜叔夜一想起刚才被人群殴的场景,真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真特么丢人!”
他仰头看了眼斜阳,再不去明义坊……怕是来不及了。
神都昏黄过后,坊门便会关闭,就算是安阳侯府也不能违抗东夏律。
…………
金鸣锵锵,鼓音隆隆。
黄昏后的神都四门落钥,坊门紧闭,整个城市陷入一片死寂。
唯有洛水河边上的明义坊,昼夜喧呼,灯火不绝。
闭坊之前,一队精骑拱卫着一辆普通甚至寒酸的马车,便已经进入坊道。
这么大的阵仗,明义坊大小青楼和居民,早已司空见惯。
小侯爷看了眼从午后睡到黄昏的魏老鬼,嘴角一撇,将手伸进袍袖,摸了摸那件“阴缕衣”。
“诸物难侵,万邪辟易……这岂不是,高品武夫的神通吗?”
这下好了,自己成了打不死的小强!
姜叔夜越想越兴奋,巴不得赶紧穿在身上。
可瞧了眼车厢里的老魏,还是算了。
俄顷,他心里嘀咕了一句。
“苍天为证,我姜叔夜发誓,今后绝不会再让人动自己一根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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