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白露,属于秋季的第三个节气,按民间说法,白露之后冷空气转守为攻,昼夜温差将会拉大,夏天逐渐结束,天气会慢慢变凉。 然而中国幅员辽阔,九月初,最南面的几个省依旧是酷暑季节。
夜里,江刻在阳台晒完衣服,额头又出了一层薄汗,他没回客厅,靠在窗边点起烟,悠悠地抽了一口。
一根烟抽到一半时,他没忍住,给唐亦宁打电话。他们一小时前刚结束视频聊天,唐亦宁接起电话略显疑惑:“咦?怎么啦?有事忘了说吗?”
江刻说:“今天白露,是沈莹真的生日,她六十一岁了。”
唐亦宁:“哦,那你给她打电话没?”
江刻:“没有。”
唐亦宁:“打一个吧,就说声生日快乐,阿姨会很高兴的。”
江刻似乎就在等她这句话,好像唐亦宁不说,他就不能打。
他说:“行,我给她打。”
挂掉电话,江刻又想了一会儿,才重新拿起手机拨出号码。
那边很快就接起,江刻听到沈莹真的声音:“喂,是小刻吗?”
江刻说:“是我。”
沈莹真的音量不高,能听出身体依旧虚弱,不过语气里带着小小的喜悦:“小刻,你和小唐最近好不好呀?”
“还行。”江刻迟疑了一下,说,“今天是你生日,和你说声生日快乐。”
沈莹真在电话里笑起来:“谢谢,今天可芯给我买蛋糕了,还拍了照,一会儿我让她发给你看。”
江刻说:“好。”
沈莹真问:“你开学了吧?”
江刻说:“办完报到手续了,还没开始上课。”
“真好。”沈莹真笑着说,“小刻,好好念书,你这么聪明,就该继续往上念,读完研究生对以后工作帮助很大的。”
江刻:“嗯,我知道。”
“我好久没见你和小唐了,你们……国庆回来吗?”
沈莹真语气怯怯的,像是怕江刻会反感,江刻哪会不知道她的意思,说:“回的,到时候我和唐亦宁一起去看你。”
沈莹真高兴极了:“好,好,你们提前和我说,和可芯说也行,在家吃顿饭,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江刻说:“你少干点活吧。”
“没事没事。”沈莹真说,“医生说了要多活动,不能老躺着。”
简单地聊过几句,两人结束通话。
江刻的烟也抽完了,他回到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咕嘟咕嘟地喝下,接着坐在餐桌边,静静地发了会呆。
这是沈莹真生病后的第二个生日,这两年,她一直在接受治疗,后来又经历过一次手术,还有阶段性的化疗。
她没有办法痊愈,只能控制病情,及时复查,活着时的每一个生日,对她来说都很珍贵。
江刻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一些事。
他的生日是在暑假,没法子和小朋友一起过,所以每一年七月十九号,都是沈莹真给他过生日。
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那个日子,江岳山从来没出现过,哪怕他人在钱塘,也会出门“办事”。于是,在江刻的记忆里,他的生日要么是和“妈妈”两个人过,要么是被“妈妈”带到“外婆”家,让“舅舅”和“小姨”两家人陪他一起过。
每次都有生日蛋糕吃,还有各种礼物收,课外书、玩具,新衣服新鞋子、旺旺大礼包……都是江刻喜欢的东西。
那时候的“舅舅”和“小姨”对他很亲,可惜江刻不太记得他们的长相了,十岁以后再也没见过。“外婆”去世时他也没能去参加追悼会,因为当时的他和那位慈祥的老人已经没有任何亲缘上的关系。
小孩子喜欢过生日,却没想过大人是不是也有生日。一直到九岁,江刻才有这方面的意识,问沈莹真:“妈妈,你生日是几月几号呀?”
沈莹真说:“妈妈是白露生的,每年白露节气,就是我的生日。”
江刻说:“妈妈,我也想给你过生日,用压岁钱给你买蛋糕,买礼物!”
沈莹真摸摸他的小脑袋,说:“妈妈不要蛋糕和礼物,只要小刻好好上学,乖乖吃饭,妈妈就很高兴了。”
江刻说:“那我给你做张贺卡吧!”
沈莹真说:“好啊,等下次妈妈过生日,你给妈妈做张贺卡。”
可世事难料,江刻十岁那年,家里闹得天翻地覆,沈莹真怀孕了,四十四岁的生日匆匆过去,无人在意。
江刻十一岁时,已经在江岳河家生活了近一年,九月开学,他升上六年级,翻台历时看到“白露”节气,想起马上就是沈莹真四十五岁的生日。
白露的前一天,临近放学,天突然下起大雨,江刻早上出门没带伞,站在教学楼门口看那大雨倾盆,烦恼着该怎么回家。
尤达也没带伞,站在江刻身边与他一起发愁。
他们能看到学校大门,外面站满了来接孩子的家长,没带伞的学生们欢快地朝门外跑去,被家长拉到伞下,或穿上雨衣,一个个离开了学校。
不会有人来接江刻和尤达,他俩清楚得很。
校门口的人越来越少,尤达拉了江刻一把,问:“跑吗?”
江刻叹气:“跑吧。”
两个男孩做好决定后,一起冲进大雨里,背着书包、冒着雨水一路狂奔,江刻跑回家时早已浑身湿透,鞋子里全是积水。
他没顾得上自己,先把书包里的书本拿出来检查。幸好书包壳很厚,带点防水功能,书本没泡汤。
江刻放了心,这才开始清理身体,把沾了泥巴的衣服裤子脱下来放进脸盆,倒了点洗衣液浸泡,打算一会儿再洗,又从衣柜里拿出干净的衣服裤子穿上。
那双积了水的运动鞋被他忘掉了,脏兮兮地丢在玄关处。
江岳河和郑馥玲在上班,江可聪上初三,放学要比江刻晚,五点半时,江可聪先到家,他也没带伞,但他有充足的零花钱,是打车回来的。
江可聪进门后看到那双脏鞋,脸色就变了。
江刻正在小房间做作业,房门突然被打开,江可聪拎着那双鞋走进来,把鞋狠狠地丢到地上,一脸怒意地问江刻:“你故意的吧?这是我最喜欢的鞋!我以前都舍不得穿!跟新的一样!你居然把它弄成这样?!”
江刻:“……”
十四岁的江可聪已经变过声,讲话粗声粗气,个头也比江刻高出一大截,江刻在椅子上抬起头,开口时还是小男孩的声调:“反正你穿不下了,你管我怎么穿?”
这一年,江刻穿的衣服都是江可聪穿过的,小学生不用穿校服,每天要穿自己的衣服,沈莹真送走江刻时给他买了几身新衣服,却也敌不过男孩子个头窜得快。
郑馥玲庆幸江刻是个男孩,可以穿江可聪穿过的衣服,她把衣服拿给江刻时说得还很好听:小刻,你哥哥的这些衣服都不便宜,全是商场买的高档货,他个子长得快,没穿几次就穿不下了,刚好给你穿。不是爸爸妈妈小气不给你买新衣服,是因为你也在长身体,新衣服一下子就会穿不下。老师也教了,勤俭节约是美德,对吧?所以在你长大前你就穿哥哥穿过的衣服,等你不长个子了,妈妈再给你买新衣服。
江刻无所谓,有的穿就行,但他没想到,郑馥玲连鞋子都不愿给他买,让他穿江可聪穿过的鞋。
江可聪也很厉害,小小年纪就讲究衣服鞋子的品牌,于是,江刻总是一身“名牌”去上学,尤达还觉得他新爸妈对他很好,只有江刻自己知道,别人穿过的鞋一点都不合脚,都影响了他的跑步速度。
可他没办法,他还是个小孩,没有钱,更不会去对江岳河夫妻提任何要求。
江刻的反问让江可聪更加生气,注意力又转移到江刻的衣服上:“你穿的衣服是我的!裤子也是我的!你这人怎么这么贱?拿了别人东西不说声谢还敢糟蹋,你他妈就是故意的!有本事就别穿啊!”
江刻二话不说,把t恤和长裤都脱下来丢到地上,指着自己仅剩的小内裤说:“不穿就不穿!还给你!谁稀罕!内裤总不是你的吧?”
江可聪往前跨了几步,一把揽过江刻瘦伶伶的身子,粗暴地把他从椅子上掼到地板上,犹不解恨,还踢了他一脚,骂道:“你嘴巴再贱试试?我警告你,在这个家你最好放聪明些,要是敢耍花样,信不信我弄死你?”
江刻抱着脑袋躺在地上,单薄的胸膛阵阵起伏,心里愤怒到极致,却是敢怒不敢言。
他打不过江可聪,试过了,屡战屡败,也不会有人事后帮他讨公道。
他脸皮也没江可聪厚,不会在父母面前卖惨装可怜,真要去哭诉,一定会被江可聪整得更惨。
别人家亲兄弟打架是玩闹,打完就会和好,江可聪和江刻不是这样。
江可聪对江刻的恶意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这个从天而降的亲弟弟打破了家里的平衡,威胁到江可聪的地位,他从小享尽父母百分百的爱,怎么能容忍江刻来与他抢夺?
江刻长得很俊俏,个子高,跑步快,成绩还特别好,有亲戚说江刻长得比江可聪好看,长大后估计比江可聪个子高,江可聪听完就生气!
另一个亲戚说江刻性格沉稳,是读书的料,以后争取念到博士,江可聪听完又生气!
还有亲戚对江岳河说:老江,你这突然有了两个儿子,将来房子不好分啊,还得再给江刻买一套。
江可聪听完后更生气了!
父母的一切都是他的,不能给江刻!爱,房子,钱,江刻一毛都别想得到!
江可聪对江刻毫无手足之情,只有浓浓的嫉妒与恨意。他看着地板上抱着脑袋、光着身子的小男孩,冷哼一声,转身出了房间。听到房门甩上的声音,江刻才从地板上爬起来,忍住了没掉眼泪,默默地坐回书桌边,继续做作业。
郑馥玲回家后,看到出来上厕所的江刻,吓了一跳,问:“小刻,你怎么不穿衣服呀?”
江刻不想理她,就穿着一条小内裤、板着小酷脸回了房间。
郑馥玲目瞪口呆,江可聪歪在沙发上看电视,嬉皮笑脸地说:“他就是个暴/露狂,超变态。”
郑馥玲好说歹说,最后又骂了几句,江刻才不情不愿地穿上衣服。江可聪自然要嘲笑他:“哈,你不是很有骨气的吗?怎么又穿了呢?你有本事就别穿呀,明天就这么去上学吧。”
他一直阴阳怪气地对江刻说话,郑馥玲和江岳河想管也管不了,一干涉,江可聪就会发疯,闹绝食,闹跳楼,闹自残,哭哭啼啼地说爸妈偏心,不爱他了只爱弟弟。他什么话都讲得出来,颠倒是非,强词夺理,令江刻匪夷所思。
江刻懒得搭理江可聪,学校刚进行完学期初的摸底考,江刻考得很好,数学还考了一百分,他把几份卷子拿给江岳河,说:“签个名。”
江岳河一看分数,心里自然欢喜,一边签名一边夸他:“小刻考得不错啊,暑假都没只顾着玩,班里有几个一百分呀?”
沙发上的江可聪竖起了耳朵。
江刻说:“八个。”
其实只有他一个,五六年级的数学卷已经有了不小的难度。
江可聪冷笑了一声。
江岳河没那么惊喜了:“哦,八个啊,这么多。”
开饭了,饭桌上只听到那一家三口的声音,江刻不会插嘴,永远只会埋头扒饭。
他连菜都吃得很少,江岳河偶尔会给他夹一筷子菜,说他正在长身体,让他多吃点。
但江刻吃不到鸡腿,那是江可聪的专属品,一只鸡两个腿,江刻能捞到个鸡翅膀就算不错了。
吃完饭,江刻去洗澡,顺便把弄脏的衣服洗掉,洗完后回到房间,想把书包整理一下,一整理就发现了问题。那张数学卷子上,一百分的两个“0”被人用红笔加了几划,变成了两只乌龟。
这也就算了,江刻可以对老师解释,家里有个神经病。令他不能忍受的是,他精心准备的那张贺卡不见了!
贺卡是他跑了很远的路,去文化用品市场挑来的,现在,只剩下一个粉蓝色的空信封。
江刻跑到江可聪的房间,也没敲门,直直地冲了进去,江可聪说是在做作业,其实是在偷玩电脑游戏,手忙脚乱地关机下线后才发现来的是江刻,一下子就火了。
“你有病啊?不会敲门吗?!”
江刻走到他面前,问:“我的贺卡呢?”
江可聪装傻:“什么贺卡?我没看见。”
江刻说:“你进过我房间,拿了我的贺卡,还给我。”
“哼。”江可聪冷笑,双手抱胸歪在电脑椅上看江刻,“干吗?还‘妈妈生日快乐’,是想拍马屁吗?我告诉你,没用!就一个破贺卡,老妈才不会来鸟你。我都没看出来你这么有心机,她生日是下个月,你居然从现在就开始惦记?”
江刻知道他误会了,说:“贺卡不是给你妈妈的,是给我妈妈的,你还给我。”
江可聪脸黑了。
“你什么意思?”他站起来,高出江刻半个多脑袋,居高临下地瞪着他,“你吃我家的住我家的,花着我爸妈的钱,写个贺卡还是给别人的?”
江刻觉得这人不可理喻,真要给郑馥玲贺卡,他生气,不给郑馥玲,给沈莹真,他也要生气,那他到底想怎样?
江刻倔强地仰头看他:“你妈是你妈,我妈是我妈,我给我妈妈贺卡,和你没关系。你还给我,我马上就出去。”
江可聪一脸的混不吝:“我就是不给,你能怎么样?”
江刻:“……”
他能怎么样?就只能再一次以卵击石啊!
江刻低吼一声,像只小兽似的冲向江可聪,一大一小两个男孩瞬间扭打起来,谁都没留手。
江刻拳脚打不过江可聪,但他年纪小,身体更灵活,一口咬上江可聪的胳膊就不再松口。江可聪吃痛,狠命踹他都踹不开,疼得狂叫起来。
江岳河和郑馥玲听到动静匆匆赶来,竟是分不开两个男孩。郑馥玲见江刻还咬着江可聪的胳膊不放,急起来就朝江刻的脑袋一巴掌呼上去,用力之大,打得江刻头晕目眩,不得不松开嘴,江岳河趁机把江可聪拽开了。
江刻鼻子被打出血,搞不清是江可聪打的还是郑馥玲打的,鼻血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弄得脸上、衣服上、地板上到处都是,样子看着特别惨。
他身上好几处隐隐作疼,跪坐在地上爬不起来。江可聪嚎得像杀猪一样,胳膊上的牙印渗着血,大哭着向郑馥玲告状:“他咬我!妈妈!他咬我!他是狗吧?我要去打狂犬疫苗!他疯的!你快送他去精神病院!”
江岳河急着去客厅拿药,郑馥玲心疼坏了,骂江刻:“江刻你疯了吗?!怎么能咬人的?这都是谁教你的呀?你这样以后就只能去工读学校上学了!哪个学校敢要你啊?”
江刻抬起头,鼻血还在流,恶狠狠地盯着江可聪,说:“还给我。”
郑馥玲:“什么还给你?”
江可聪那么大个人,哭倒在妈妈怀里:“妈——你们把他还回去吧!他不是我弟弟!不是你们儿子!他是个魔鬼!他留在这儿,我迟早会被他弄死的!”
郑馥玲心都要碎了,拍着他的背:“聪聪别哭别哭,妈妈在呢,乖宝哎,妈妈在,你别怕……”
她心力交瘁,心里一万次告诉自己江刻是她亲生的,可到底是没从小养起,如今养了一年都没养熟,这感情想要培养都不知从何做起。
江刻倔得连声“爸妈”都不肯叫,偏偏江可聪还和他命里犯冲,郑馥玲真是悔不当初,早知道这样,十一年前就不该答应公公把江刻生下来!
江刻抹了一把脸,爬起来,向他们走近一步,伸出手,手掌上满是殷红的鲜血,还是那句话:“还给我。”
江可聪:“……”
江刻终于拿回那张贺卡,已经被江可聪画满涂鸦,无法再用。
他低头看着贺卡,一滴鼻血滴下来,落在卡纸上,洇成一团红色的圈。
随后落下的是一滴透明液体。
江岳河想去看看江刻的伤势,刚一迈步,江可聪就叫他:“爸!”
江岳河不敢动了。
江刻无所谓地用手背抹抹脸,再也不看房间里的三个人,转过身,拖着步子回了自己的小房间。
——
白露这天,放学时,天又下起了雨。
江刻还是没带伞,早上出门时心神不宁,忘记了。
班主任走到他身边,搭着他的肩膀问:“江刻,你身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老师,别瞒着,是你爸爸妈妈打的吗?”
江刻说:“不是,是被疯狗咬的。”
班主任生气:“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打电话去问你妈妈啦。”
“你打了也没用。”江刻一脸麻木,“他们不是我爸妈。”
班主任:“……”
尤达带伞了,叫江刻一起走,江刻说他不回家,要去原来的房子。
两个男孩躲在一把伞下,尤达问:“你要去找你妈妈吗?”
江刻沉默半晌,点头:“嗯。”
尤达把他送到沈莹真家楼下,问:“刻子,要不要我等你?”
江刻说:“不用,我可能会留在这里吃晚饭,你回家吧。”
尤达挠挠脑袋:“好吧,那我走了,明天见。”
江刻独自一人上楼,来到那扇熟悉的房门前,呆呆地站了一会儿。
他知道门锁已经换过,他的钥匙再也打不开这扇门。
江刻做好心理准备,抬手敲门,没多久门打开了,魂牵梦萦的沈莹真出现在他面前,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婴儿。
江刻仰头看她,沈莹真胖了许多,头发剪得更短,她向来不是个漂亮的女人,但江刻从没嫌弃过她。
沈莹真惊讶极了:“小刻?你怎么来啦?”
她把江刻拉进屋,看他身上是干的,问:“没淋湿吧?你的伞呢?”
江刻说:“我没带伞,尤达送我过来的。”
“你脸怎么回事?”沈莹真发现了江刻脸上的伤,又去看他的胳膊腿,“你又和你哥打架啦?”
江刻:“嗯。”
沈莹真无奈地叹口气,把几个月大的江可芯放回童床,又帮江刻卸下书包,给他拿了双拖鞋。江刻看着那双客人用的拖鞋,问:“妈妈,我的拖鞋呢?”
这声“妈妈”一叫,沈莹真绷不住了,眼泪流下来,说:“你的拖鞋小了,穿不下啦。”
江刻垂着头,沈莹真走到他面前,颤颤地伸出手想去触碰他,江刻抬手挡了一下,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粉蓝色信封,说:“妈妈,今天是你生日,祝你生日快乐。”
这张贺卡是他自己做的,问美术老师要了张蓝色卡纸,简简单单写了几个字,画了几朵花,远没有买的那张贺卡精美。
沈莹真却很喜欢,打开后看了一遍又一遍,摸摸江刻的脑袋:“谢谢,小刻,妈妈会好好保存的。”
江刻久未有表情的小脸上,这时才出现了一点笑意。
沈莹真还在休产假,拉着江刻聊了几句,问问他的近况,江刻起先放不开,没多久就找回过去与“妈妈”相处时的感觉,话也变得多起来。
沈莹真准备做饭,说:“小刻,晚上留在这儿吃饭吧,你爸妈知道你过来吗?他们要是不知道,我给他们打个电话。”
江刻说:“他们不知道。”
这个回答就是默认了他想留下吃饭。
他已经很久没吃到“妈妈”做的菜,“妈妈”生了妹妹,江岳河夫妻都不让他来看。江刻长大后才知道那叫避嫌,而在当时,他心里憋屈得要死,把沈莹真的这次生日当成一个好机会,觉得是去见“妈妈”最好的理由。
沈莹真去厨房做饭了,江刻走到童床边,低头去看江可芯。
江可芯穿着连体衣,长着一张小胖脸,眼睛圆溜溜,挥舞着小手小脚“咿咿呀呀”叫个不停。江刻觉得有趣,去摸她的手,江可芯把他的手指抓住了,江刻轻轻地笑起来。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严厉的男声:“你怎么在这儿?你在干什么?!”
江刻吓一跳,江可芯也被吓到了,嘴一咧就哇哇大哭起来。
这一哭,江岳山越发觉得江刻是在对女儿“使坏”,他快步走到童床边,一把拽开江刻,低头去查看女儿有没有问题。
江刻不知所措地站在边上,想要解释,却开不了口。
沈莹真跑过来,抱起啼哭的女儿,一边哄,一边对丈夫说:“今天是我生日,小刻专门来看我,一会儿我们一起吃饭。”
江岳山看一眼江刻,冷冷地说:“这样不妥,江刻,你回去吧。”
沈莹真嘴唇抖了一下,不愿放弃:“岳山,就吃顿饭,一会儿我送小刻回家,路不远。”
江刻忙为自己争取:“我自己也可以回家,不用妈妈送,我认得路。”
他一脸哀求地看着江岳山,放弃了尊严与骨气,他只想留下吃顿“妈妈”做的菜,陪她过一次生日。他可以不说话,也可以不去碰江可芯,他会很乖,只希望江岳山不要赶他走。
无奈江岳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他淡淡地问江刻:“谁是你妈妈?”
江刻语塞了,沈莹真插嘴:“岳山……”
江岳山抬手制止她,还是看着江刻,说:“现在天还没黑,既然你认得路,就早点回家,以后,也别来了。”
沈莹真要疯了:“岳山!你别这样!江刻还是个孩子!”
她怀里的江可芯哭得更大声,江岳山吼她:“你先把女儿哄好!哭得我头疼。”
江刻知道“爸爸”的脾气,面色变得惨白,一颗心死得彻底。
他在门口换鞋,沈莹真抹着眼泪,往他书包里塞了几包小零食,絮絮地叮嘱他,让他不要和江可聪打架,不要惹爸爸妈妈生气……
童床上,江可芯还在大哭,江岳山不耐烦了:“沈莹真!女儿是不是饿了?你快去给她喂奶!”
沈莹真不敢再说什么,转身去抱女儿,江岳山走到江刻身边,拎起书包塞到他怀里。
江刻仰头看着他,那高大威严的男人,给他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
他被连人带书包地赶出门,回过头,那扇门又一次在他面前被重重关上。
沈莹真在房里给女儿喂奶,想起江刻没带伞,让江岳山赶紧送把伞下去,江岳山随意地说:“算了,没多少路,他也不见得愿意见到我。”
沈莹真毫无办法,只能抱着女儿掉眼泪。
——
秋雨冰凉,兜头淋在小男孩瘦弱的身体上。
江刻慢慢地走在回“家”路上,雨水把他浇成了落汤鸡,偶尔有人好奇地朝他打量,看这孤单的小孩背着一个大书包,淋着雨,居然还不跑。
走着走着,江刻停下脚步,回头看一眼,那栋楼他住了十年,曾经是他的家,以后再也不是了。
转过头看向前方,几百米外的另一栋楼,是他现在的“家”,但江刻知道,那是个假象,那里永远都不会是他的家。
他是一个没有家的小孩。
江刻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在大雨中放声哭泣,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绝望又难过,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遭遇这一切?
十一岁的男孩哭得浑身发抖,有那么一个瞬间,他都想冲到大街上让汽车撞死算了,要么就离家出走,去讨饭,去打工,要么放把火,和那一家人同归于尽!
他恨自己的弱小,恨自己不能掌控命运,他的出生、成长全是由别人安排,大人们不把他当人看,好像他在哪里都能活,给口饭吃就算对他有恩。
他边走边哭,越哭越伤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歇斯底里,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过多久才能摆脱这一切,他想过上安稳无忧的生活,不想再寄人篱下,不想再被人打,更不想像个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他要的不多,只要一个小小的房子就行,他可以自己生活,学着做饭、洗衣、打扫卫生……
他想要长大,想要挣钱,想要独立,想要永远地离开那些混蛋!
他不想再被人伤害,不再信任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他不相信还会有人再来爱他,再爱他的人都会将他抛弃!
大街上人来人往,撑着伞的路人匆匆而过,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在雨幕中伤心哭泣的小孩。
那天是白露,属于秋季的第三个节气,就是在这一天,江刻彻底地挥别了他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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