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们到之前,宁伯就租下一间僻静的小院,门口匾额提着芷兰,昨日众人就是安置在此。 外面看着不大,内里却自有一番风貌,前院种着不少花草,环境看着还不错,不过今天没人有那个心情簪花赏景。
有个妇人名唤曾婆的守在门口,看他们来了,跟在后面边走边道:“那刘家小姐又寻死了两次。”
徐不让风风火火走到堂屋,里面四五个人,看到来人,都站了起来。
他们进门时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愁云惨淡。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也不知要说什么。
“刘歇呢。”最后还是徐不让开了口。
“歇姐姐……在屋里,婧儿正陪着她。”有人答道。
曾婆会意,又带着徐不让往刘歇的屋子走,那是另一个小院,刚进院门就听到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喊。
“你们管我做什么!让我死了便罢,我不能成为家里的耻辱……”
这下不需要再带路也知道她在哪个屋。
方婧儿看着两个婆子制住床上挣扎的刘歇,有些害怕地往后缩了一步,正好撞在打开的门上。
因为是卧房,徐当仁和宁伯也没进来,门口只有徐不让和曾婆。
大概是挣累了,刘歇气喘吁吁地躺着,头上的纱布也浸出血来。
她歪着头,乱着发,脸上狼狈不堪地瞪着徐不让。
“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吗?你早知道会有今天的吗?”
方婧儿一惊,回头看徐不让。
明明当时把她们救出来时是那么感激,现在怎么会反咬一口。
“歇姐姐!你气昏头了!”看徐不让沉着脸不发一言,她跺跺脚喊道。
“你在这充什么好人,也就是你一家子都死了,如果他们还在,你跟我也一样!”
来的一路上,刘歇话不多,但很照顾人,能感觉出是个娴静温柔的人,现在疯狗一样逮谁咬谁,大概真是被伤得失了心。
“你!”方婧儿昨日知道自己失了家人就已五内俱焚,偷偷哭了几场,因为平素和刘歇交好才来看望她,不想她口不择言,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强忍着的那些苦楚顿时涌上心头,也嚎啕大哭起来。
徐不让支使曾婆把人带出去,又抬抬下巴示意两个按住刘歇的婆子。
“拉起来。”
她走近床榻看着那张几近癫狂的脸。
“首先,我不管你怎么样,不要随意用别人亲人的生死来做话题。她没有对不起你,有这火气怎么不回去跟你刘家的人发。”
刘歇平日里也不是那擅长辩驳的人,只是怒急攻心,才出口伤人,徐不让说得在理,她哑口无言,只是张嘴看她。
“其次,你这命现在你说了不算。”徐不让眯起眼:“你自小习诗书学礼教,应当也懂得受人恩惠定当厚报的理,我不信什么结草衔环,你最好老实给我把恩这辈子报了。”
“我一条贱命,还有什么好回报的,你当时不如就别管。”徐不让目光凌厉,刘歇很快别开眼不去看她。
“你要真那么把你家里那点礼义廉耻放在心上,当初被掳走时就应当自尽,如同你家里给你编排的那样——干干净净地去死,现在不过是气不过,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拿自己撒气。”
刘歇被她说中心思,痛苦地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滚落。
“什么都没了,我什么都没了,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你不还坐在这么,这命不是你的吗。”徐不让拍拍她的脸,让婆子把人放躺下,“张润声说你琴技冠绝旧京,你昨日一撞,不会把琴技也撞没了吧。”
刘歇本就不是一心寻死,就像徐不让说的,那些苦日子都挨过来了,要想死早死了,把气一撒,刚才那顿折腾实在是面上抹不开,还是哭哭啼啼地回道:“没有。”
徐不让弹舌:“这不就得了,多少人想学琴还没机会呢,想你也花了不少功夫去做,怎么就能说是一无所有了。”
她也不全是不通人情,知道是在安慰她,便也不用那些话去刺徐不让:“别人还有庄子能去,远亲可倚,可我是真的无家可归了。”
“你该不会指望我养你吧。”看着她的眼神,徐不让笑道,“书文里说英雄救美人,美人以身相许,可我不需要你以身相许。”
她惯是不正经,谈笑出嘲讽,也就是俗称的——嘴欠。
刘歇茫然地看着她,没想她不按常理出牌。
卖惨无用,装疯卖傻无用,这个人既能热情救人,又冷漠待人,脑子里不知装的什么。
“乖乖,你们这些大小姐除了听家里安排是真没想过自己的将来吗?”徐不让睁大眼也回望她。
“既然之前没想过就现在想想,别寻死觅活了,还有,那个小姑娘你得自己去道歉。”
想着自己刚才说的混蛋话,刘歇也有些赫然,“我会去的。”
“好了,我今天来也不光为了你那事,想开了就好好休息,你这身子我还得拨人照顾你,债越堆越多,再折腾一下怕是这辈子都还不完了。”
“我知了。”
得她答应,徐不让吩咐两个婆子照看好就出了门,徐当仁站在院里,宁伯去处理宅子的问题先走了,院门几个女孩子探着脑袋往里看,和煦的阳光撒了一院,徐不让眼睛不太适应的觑了一下。
“过来。”徐当仁朝她伸手。
她也伸出手去,“走吧,去解决下一个。”
被她一看,院门外那几个也不吵,很自觉地安静下来,跟在他们后面又回了堂屋。
卫泉已经到了,坐在那不耐烦地敲着桌子,徐不让上座,看着面前这几个人。
比起刘歇那寻死觅活的劲,这群小姑娘小白兔一样温顺又沉默,面色看上去就知一宿没睡。
“坐,都坐。”看她们垂头傻站着也不是事,她又不是真的在训自己的兵。
这边的人都是夏府上调来的,知根知底,手脚利落,也不会瞎说话,给在座的上了茶和点心,就退下了。
徐不让心里点了点人数,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
“各位有什么打算吗。”
现在的场景说实话徐不让根本没想到,或者说所有人都没想到,本以为逃离了北胡人的魔窟回到南方,就算不能像以前那样的富贵日子,但和家人在一起也是好的。
北边沦陷时,高门大户举家迁移人仰马翻,她们或是路上被劫,或是被冲散辗转流落敌手。
那时尚且能说是时运不济。
在北胡人手里生不如死,能坚持到活着回来已是幸运,现在要么家里没人了,要么找到家人,却发现他们都看不起自己。
你们怎么还有脸回来。
被北胡人侮辱之前为什么不以死守节。
她还记得自己听完其中缘由时的目瞪口呆。
不是家人吗,她不能理解。
一开始满座不语,毕竟这不是件可以轻易放下的事。
满堂女子,夫人小姐,她们本是家中的金枝玉叶,面对家族的抛弃,犹如被剪了根,几乎很难自己活下去。
徐不让清楚,她们自己更清楚。
不知从何时起,有人开始低低抽泣
呜咽啼哭声初时还小,大概有人起了头,应和声渐多。
她们哭自己,哭逝去的繁华,哭风雨飘零的时代。
“别哭了,你们还有手有脚,还有命,想想死在北方的人,她们连自己的坟都没有。”
徐不让带兵打仗,大小也是个官,这点镇人的魄力还是有的,一嗓子下来,安静了许多,只有断断续续的吸气声。
“这屋子不知宁伯租了多久,到时候让谈谈续些时日,想留下来的,也可以留下。”
“你要养她们?”卫泉展开折扇挡住下半张脸,斜睨着徐不让。
“养不起!”她理直气壮地答道,“我一个臭丘八有几个饷银能养这么一大家子人。”
“我,我会制香。”方婧儿抽抽鼻子,提高声音说,“岳姐姐做点心很有一手,还有……”
“我还会画画,可以帮人画扇。”
一个人开口以后,其他人都受到启发似的,七嘴八舌报自己的长处。
“那不是挺是厉害的么。”徐不让笑道:“徐某人只会杀人,这倒真不是个正经赚钱的行当。”
听她这样调侃自己,她们都破涕为笑。
“我们现在也算无牵无挂了,怎么过都是一天,但是钱夫人……”忽然有人说。
钱夫人韦氏,或许现在应该叫她韦芸,今日又出了门去,去找她那前夫家。
“求婆母行行好,我便是在钱家为奴为仆也好,让我见见雪儿鸢儿吧!”
元氏没想到她还敢回来,还提出这么个建议,“你怎么如此不知羞耻!你不要脸!我钱家还要脸!这事传出去,让我盛儿在人前如何抬头!”
“盛郎!盛郎!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面上!让我看看孩子吧!”
她心知和元氏说不通,高声叫着钱盛的名字,元氏一听那还的了,也不顾形象,三两步出门给了她一巴掌。
正想继续呵斥的时候,门内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是哪来的叫花子,光天白日如此喧哗。”一个女子被人搀着,悠悠从门内转出来,“也不嫌吵。”
那女子高挑消瘦,百迭裙下却是掩不住的突起。
“你……你是谁。”韦芸心里有了猜想,却依旧难以置信的问。
“你又是谁。”那人笑道,“婆母还没告诉过我钱家有这样的破落亲戚。”
“她!她是盛儿那短命妇人的族姐!”元氏不等她开口便抢说道。
“哦,那倒是我们怠慢了,不过现在你们家和钱家已经没什么关系,也不必过多来往了吧。”她转身,吩咐旁边的丫鬟,丢了几块碎银给韦芸,“就这样吧,我乏了,婆母也不必对这种人好言好语,没得污了钱家的名声,带得我秦家也面上无光。”
“好,好,这就打发走。”元氏一迭声应着,挥手召来从刚才起就站在门边观望的小厮丫鬟,“真真不长眼见,还不快来帮忙!”
其中一个个子稍大的小厮上前来,只消一式便把韦芸手臂反折过来,再一推,她就趴到地上去。
韦芸很快又爬起来,抱着元氏的腿阻拦她进门。
“婆母!求你!让我见见雪儿吧,我是孩子的亲娘啊!”
元氏脸上露出难堪的表情,惊慌地张望着门内,又用手去推着韦芸。
可她为了孩子哪能那么简单被推开,元氏多般尝试都推不开,脸上转化为愤怒,招呼着丫鬟小厮:“给脸不要脸!给我打!打到她不敢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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