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镇中心取东西本就是何时雨支开阿箬的借口, 官府派发的物资有限,等阿箬与寒熄到时那里已经空空,连一块破布都看不见了。 再回到焕然一新的小院, 阿箬与何时雨迅速分了房子。两厅一个用来当看诊堂, 一个用来自家吃饭用。四室中左侧一室何时雨住下, 二室放药,右侧一室为厨房,二室阿箬住下。
后院很宽,阿箬想等有菜苗卖时, 她可以买些种子回来种。他们的住处本就离镇中集市远,一些普通的菜种在后院也免得他们三日一赶集都去。
前院有凉亭, 可以种些花草与药材,美观且好用。
一路安排下来, 何时雨也觉得阿箬如此设置不错, 寒熄就跟在二人身后听着, 听到有一间门要做药房时, 挥挥手便给墙面四方打上了药材柜, 阿箬瞥了一眼, 陈设居然与以往何桑开的医馆药堂的相似。
她将目光落在寒熄身上,总觉得古怪,要说他忘了,可连药堂桌旁摆着的小炭炉的位置都未挪动一寸,这样清晰的小细节,又让阿箬迷惑了。
何时雨已经见识了许多,自认承受能力还不错,可寒熄轻描淡写便将阿箬所说皆化作现实,他还是有些胆怯腿软, 不自觉地离寒熄远了几步。
一所屋子前后逛下来也不过才一刻钟,阿箬与何时雨本想趁着白日打扫,结果寒熄弹指间门便帮他们省去了麻烦,现下两人都很疲惫,便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何时雨的确很疲惫,还以为变出来的床睡得不安心,实际上他挨着柔软的被褥没一会儿便发出微微鼾声,便是天上落雷也别想惊醒他了。
阿箬却睡不着。
身体很疲惫,精神又不肯放松。
寒熄没跟着她一起来她的住处,当着何时雨的面,阿箬也没有刻意开口要他来。只是她倒下后四肢酸麻使不出力,起不来床,这双眼睛也闭不上,只要合上双眼,脑海里想到的都是关于寒熄的一切。
阿箬想去找他,她在房中等了小半个时辰寒熄仍没来找她,阿箬便坐不住了。
小院右侧的房门从里推开,一眼就能看见前院里的陈设。
小屋的前院不大,只围绕着方亭划出了一小块土地,阿箬这边的房子是靠山的,越过小方亭再往前走就是两侧杉树的小道了。所以阿箬推开门便看见了院子里的寒熄,他站在方亭旁,脚下黄泥地面逐渐生出了些许毛茸茸的青草,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从方亭前延伸至小屋的四舍门前。
阿箬没动,也没出声,就靠在门边上看着寒熄的背影。
寒熄一袭白衣站在方亭下,他掸去了方亭上的尘土,方亭顶上的瓦砾都变成了干净剔透的琉璃瓦,四角飞檐下都挂了铜片风铃,一侧为兰,一侧为荷,一侧为枫,一侧为竹。
他像是把阿箬方才与何时雨胡乱说的话都当了真,认真在方亭周围种上了花草。一些清新的茉莉白色的小花缓慢盛放,茉莉后方还有一些芙蓉,围绕在方亭的后方成簇的大绿叶片与箬竹相似,但仔细看却不是。
淡紫色的小花盛开后,阿箬才认出那是箬兰,以前在何桑爷爷的书中看过。
杂七杂八的花花草草围着方亭开了个遍,细数有十种以上,随着寒熄走的每一步而盛放。他便站在花团锦簇的方亭中央,将落在前襟的发丝轻轻拨到身后,便有一场方寸之地的雨降临在了群花之上。
茉莉清火去寒积,芙蓉花清热止痛,箬兰消肿解毒……这些都是既可以观赏,又可以入药的花草。
那场雨下得很大也很快便结束了,前院的土地湿漉漉的,每一朵花上都坠着大颗水珠,青翠欲滴。
远山灰蒙蒙的,便是附近的大片田野也是死寂一片,需得人翻土浇水,才能慢慢养活,再播种农作。
即便过去了大半年,即便身处南方,饥荒灾难给人带来的危机与枯败尚未过去,阿箬所住的这一方小屋却变得多彩多姿,从那条已经郁郁葱葱的杉树小道便能看出,寒熄在尽力地讨好她了。
原本讨好这个词,不该用在他对她的。
阿箬抿嘴,瞌睡全无,她下了台阶朝寒熄走去,站在方亭外望向此刻已经坐在亭内赏花的寒熄,没忍住开口:“你先前说,喜欢我是什么意思?”
寒熄回眸,见到阿箬一笑:“怎么不去休息?”
“睡不着。”阿箬回答了他,又道:“你为何要来找我?”
“因为想找你。”寒熄道。
“你不该来找我的,你在复苏沧州大地后就应该回到神明界去。”阿箬说出这话时,心里憋闷得难受,可她还是忍不住开口:“你不知道我会给你带来厄运,只要与我碰面你一定会遇见麻烦的……”
“看来你知道我许多事情。”寒熄也不再意外了,他的心口有阿箬的一息,阿箬的身体里有他的心脏,她知道他下凡来是为了复苏沧州大地也就没什么稀奇的了。
但至于她说的厄运,麻烦……寒熄倒没觉得。
可他想起了一句话,想起了他在离开神明界,步入虚空之地时,神明界的长者对他那番叮嘱。他说凡人都是自私自利的,虚伪善变,善恶一念之间门,以长者的话来说,寒熄的确不该接触任何凡人。
入凡间门后,寒熄的确看到了许多凡人可怕的一面。
他们会吃掉自己的同类,会为了一点利益便迫害至亲之人,还有重遇阿箬的那晚,两百余人不信何时雨的话,蛮人来后又卑躬屈膝地求饶,最后被吓得四处逃散,连亲人也不要了。
这些人,的确应证了长者的嘱咐,可到底是有些不一样的。
比方说眼前的少女,那双乖巧明亮的鹿眼里倒映出他倚栏的模样,眼神中充满了担忧与不安。她既不会惧怕他,也不会讨好他,更没有恭维一说,她好像就是全心全意地……在意着他。
“阿箬,现在的屋子,你还喜欢吗?”寒熄没回答阿箬前面的问题,反倒问了她一句。
阿箬点头,这里的住处已经被寒熄装饰得不能再好。
寒熄又问她:“那你现在,可以让我碰一碰你的心吗?”
阿箬怔了怔,她不明白,长在她身体里的这颗心本就是寒熄的,他想要大可以拿回去,又为何非要经过她的同意?但这本就是寒熄的心,他想碰就能碰,阿箬也没有其他理由拒绝。
“你不是想知道,我说喜欢你是何用意吗?”寒熄慢慢走向阿箬,他站在她面前垂眸看向近在咫尺的脸,轻声道:“我也想知道,我既然如此喜欢你,又为何从未对你说过。”
他想知道他与阿箬经历过什么。
也想知道自己为何在复苏大地之后会因为一丝疑惑与不甘留在人间门寻觅一个箬字。
他更想知道,自己到底喜欢阿箬到什么程度,会偷偷拿走她的一样物品,化作存于他心海中的一念一息。
寒熄的手指很修长白皙,早在许多年前阿箬便觉得他的手长得好看,指尖薄粉,如白玉如凝脂。那样的手轻轻地贴上了她的心口,温度很快便透过了衣襟传到了她的皮肤,像是一团温柔的火焰将她的前胸包裹,那簇火焰,最终还是烧上了心间门。
阿箬身体里的两颗心离得很近,血脉相连,贴着彼此,几乎要融为一体,一颗是她自己的,一颗原本属于寒熄。
她不知道神明的心脏只要是对方主动给予的,便是谁也不能从她这里夺走,所以才会在过去无数次将这颗心于胸腔挖出如白用功,哪怕时间门倒流回他们从未相遇的那一年,这颗心也还是存在于她的身体里。
阿箬闭上眼不敢去看,她的心跳很快,浑身如泡在一汪温水之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着她的四肢,让她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阿箬以为会很疼,因为她感觉得到寒熄说的碰一碰她的心,与以往触碰不同。以前寒熄碰她的心,只是隔着她的骨肉去感受心跳,这次却是连他的神力都钻入了她的皮肤内,穿过她的骨缝,直达心脏。
那种窒息的感觉越来越重,可阿箬迟迟未等来预料中的疼,那一股神力化作细密的网,丝丝缕缕的线包裹住了阿箬的心脏,很紧,令人生畏,又无法躲避。
阿箬微微张开嘴,想要大口喘息,再这么下去,便是不疼她也有些受不住了。
寒熄的声音在她用嘴呼出第一口气时响起,他道:“别怕,阿箬,我不会伤害你。”
阿箬知道,她当然相信寒熄不会伤害她,她只是忍不住恐惧的感觉,忍不住无法呼吸的憋闷感,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身体中抽离出去了。阿箬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去看,只能看见满目金光似流萤飞过,强撑到最后,大脑一片混沌。
阿箬浑身一软,不受重负地瘫倒下去,她还未摔在地上便被寒熄双手接住,搂入怀中。
寒熄看向怀中的少女,她的脸色有些白,除去方才被他窥心之外,还有连日来的疲惫。寒熄将阿箬轻巧抱起,步入她的屋中,把人放在床上后又给她盖上了被子,掖被角时寒熄的手略顿,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这种举动,也好似做过无数遍。
回忆再现,在一个个寻常的客栈里,在每一个深夜中,他都能看见这张脸在夜色下沉睡。她不睡在床上,而是软塌上,蜷缩成一团,可怜的小小的一个。
寒熄的双手将阿箬抱起来过无数次,总在她熟睡之后,小心翼翼地把她抱上了软床,给她盖上被子,就像他方才所做的一样。不一样在于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床侧看着阿箬的脸,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将不为外人所知的心思于深夜毕露。
寒熄看见了自己的双手在颤抖,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急促的呼吸,他看向彷如回忆画面里的阿箬,那一刻现实与回忆重叠,他也变成了不知哪一段记忆里的自己。寒熄的手撑在阿箬的身旁,温柔地俯身,轻轻吻上了她的唇,缱绻地掠夺了她的呼吸,又生怕被她发现而屏住自己的呼吸。
他是个深夜偷香的卑鄙小人,寒熄了解自己不会轻易做出这般没有分寸的事,唯一可以解释的大约便是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阿箬,这份喜欢,却不能被她所知。
可为何呢?
一吻后清醒,寒熄缓慢睁开了双眼,他还站在阿箬的床前,站在这个陌生又处处都是他布置下的房屋里。没有那些画面中的客栈,没有窗台上一株冬日里的文竹,也没有那样旖旎的亲吻。
寒熄伸手轻轻贴在心口的位置上,这些短暂的回忆还只是开始,他与阿箬究竟经历过什么,点点滴滴记录于那颗心上的一切,都会于他脑海中复苏。
寒熄离开了阿箬的房间门,屋外才过晌午,阳光正好,照晒于小院前的方亭琉璃瓦上,清风拂过铜片风铃,叮铃哐啷的声音响起,倒是宁静中巧妙的乐声。
寒熄回到了方亭中,坐在箬兰旁,一只手仍然抚着心口的位置,心海正在澎湃,牵动着一些往事记忆一并翻江倒海。
那些原本应当记得却忘记的,从神明界传来他命中有一劫开始,长者的话言犹在耳,却已经不是第一遍对他说过了。
他依照长者的叮嘱,自入凡间门开始便在周围设下结界,他能看得见凡人,凡人却无法穿过结界见到他。他看见了世间门百态,看见了荒芜且缭乱的人间门,看见了死亡后腐烂的苍生,看见无药可救的自私的各种人。
他不懂这样的世间门又有何可救,可长者说这是他的劫,必须得他来化解。
寒熄认了他的劫,只是在一切尚未开始之前出现了意外。神明所设结界千变万化,随时间门、光与风而变,却偏偏有个人无声无息地闯入了他的结界,在他毫无准备之时与他对上了视线。
那时寒熄靠着树,感叹此劫无趣,圆月高挂,他的结界里也是一片枯萎的深林。意外闯入的少女像是头迷路的小鹿,睁着她圆圆的双眼,紧紧抓着箬竹根,脏兮兮。
她昂着头看向他,仅那一眼,寒熄便觉得好似他们已经见过了许多面。她身上的气味很纯澈,像是被甘霖洗涤过,是一抹毫无杂质的灵魂,或许便是这个原因,才让她毫无阻挡地走入了他的地界,自此闯入了他的生命中。
寒熄抚着心口的手逐渐收紧,他慢慢闭上双眼,任由那些记忆于脑海心间门蔓延。
那也是祸乱后的饥荒时代,与他前不久所见没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如今他在结界中无人打扰,而那时他有人陪伴。
少女没有名字,她将来日的吃食作为礼物送给了他,不过是干枯的箬竹根,却被她说成了世间门美味。
寒熄想她真可怜,没见过这世间门原也是万千色彩,许是她的那双眼看向他时充满了仰慕敬畏,使得寒熄略微动容。他哄骗了小姑娘的三根箬竹根,将其化作小银雀飞去她的肩与袖,银雀的羽毛折射出的微光可见另一番世间门面貌,与她出生以来看见的完全不同。
小姑娘很好哄骗,不过是三只小银雀便让她彻底信任了他,居然说明日要找到更多的箬竹根与他分享。
寒熄想,她明日未必有这般走运,也能走入他的结界中了。
本来到那儿便应该止住了,可偏偏当他看见熟悉的身影抓着箬竹根,满眼期待地在深林中寻觅一棵被她记在脑海中的树,每逢一株差不多的她都要抬头看一看树枝上是否有她见过的人时,寒熄鬼使神差便为她开启了一道独属于她的门。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门,像是经历了几生。
她像是一根风中不屈的竹,又是吃箬竹根长大的,所以当她说自己没有名字时,寒熄为她起了个名字。
箬字,是这一次他睁眼便刻在心里的字。
她得知自己有名字时,高兴地朝他踮起脚,欢欣雀舞地拿起一根树枝,对着虚空写写画画,反复问他是不是这样。
寒熄看着她那双笑弯了的鹿眼,心尖柔软了几分,他当时想他们的距离还真是遥远,可明明只是树上与树下,他却始终记着长者的叮嘱,不敢轻易跨越。
人的性命短暂,眨眼不过百年,寒熄又想,她若是能活得久一些便好了,若能活久一些,他或许可以留在人间门陪她多玩儿一段时间门。
或许等他复苏了沧州大地后,还可以带着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去看看,这世间门多彩的颜色。
阿箬问他,何时能看见他口中百花争艳之色,大千世界,万般美景。
寒熄回答她,很快。
原本一场无聊的劫难,似乎带来了几分乐趣。便因为应了小姑娘的一句很快,寒熄干涸了神识中的海洋,将满身神力化作充盈的灵,洒向整片沧州大地,将那些已经灭绝了的,或者死透了的生灵、草木,悉数唤醒。
他需要好好休息,少则百日,多则百年,寒熄也不知自己这一觉要睡多久,所以他撑着一口气,等阿箬的到来。
这一觉睡去,希望他醒来时小姑娘还活着。
他看见阿箬朝他奔来了,她高兴地说她看见了深林中有蓝色的小花,又惊讶于他为何会从高处落下。
寒熄气力有限,他想哄慰阿箬别怕,别哭,他不过是太过疲惫,只要休息一会儿便好。可阿箬哭得太伤心了,她焦急忙慌地要去找人来救他,寒熄本要在彻底陷入沉睡前设下结界,又听她哭着说她很快便回来时,犹豫了,心软了。
回来的不是阿箬,是另一个人。
若他的劫不是拯救苍生,而是无法躲避的身死魂散,那他至少还有一项选择。凡人吞噬神明血肉将获得不死不灭的能力,寒熄听到了那些人对何桑的威胁,若何桑不配合,他们便会在此之后杀了阿箬与何时雨。
寒熄想,他还能选择,给阿箬一个生机。
他的心,是那时心甘情愿送出去的。
寒熄看着背对着火光的何时雨,看见他眼中恐惧与怜悯,看他无可奈何的自责,于是他对何时雨说:“请把我的心,给阿箬。”
这一场回忆,像是在梦境中又一次杀死寒熄。烈火焚身,屠刀分尸,他知道自己或许再也见不到阿箬了,可心底到底是有些遗憾的。
方亭下,箬兰旁,寒熄沉睡于神识,心海中涛涛浪潮几乎击溃了他的神魂。
他看见了篝火未灭,看见阿箬疯了,她尖叫着握起屠刀,将那些曾吃过他的人都杀死了一遍,最后她站在血泊与火海中,毫不犹豫地把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不要!
寒熄想伸手阻止她,他想告诉阿箬,便是如此他也回不来,她亦死不掉,别白白痛一场。
可锋利的刀还是破开了她的肺腑心脏,接下来,便是一场持续三日的大雨。
那场大雨复苏了世间门万物,也复苏了死过一次的岁雨寨人,阿箬被他们困在藤笼之中,像一只崩溃又无助的小兽。
她浑身浴血,泪流满面,一声声痛苦的嘶吼与绝望的愧疚,吞没了她,也吞没了此刻方亭内的寒熄。
“神明大人……是我的错,都怪我……若不是我,你不会死的,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是我的错……”
她咬着藤笼,拼命挣扎着想要冲出来,她于暴雨中狰狞着脸,经历了非人的折磨。
寒熄不敢再看下去,他猛然睁开了眼,眼睑猩红,左手用力地抓着方亭围栏,指尖泛白。
心海处波涛未停,不因他睁眼而停止这场回忆,金光流淌于他的血脉之中,回忆也充斥于他周围,将他困于幻象,躲不掉,逃不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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