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并非每一片土地都受神明庇佑, 至少在那个女人出现之后的云城,从此陷入恶鬼冤魂缠绕的黑暗中。若不是阿箬带着寒熄过来,若不是恰巧那个女人正是阿箬要找的人之一, 清醒又无辜的人终有一日会被抹杀干净。 谢随说他去救人,他很决绝, 十年前他亲眼看见洛芯被人带走, 却无能为力, 说到底他的心中仍有些顾忌,有惧怕,但当真的看透了这座城池的本质, 生死便不那么重要了。
洛芯在院子里种了许多花草,娇贵的花儿早就枯萎死亡,唯有月季欣欣向荣,月季……是希望,这两个字从未落在她的身上。
许是当年洛芯与谢运当真青梅竹马情谊深厚,故而谢府的这座小院没有任何遮挡, 清晨第一缕阳光便可洒向园中花草上。被谢随压倒的花枝上沾了点儿他的血和露珠,娇弱的花折了根,还新鲜着,淡粉色的花瓣在阳光下折射出了几抹彩虹光辉。
阴云压城,躺在耳房榻上的寒熄轻轻唤了一声阿箬, 阿箬猛然回身朝屋里奔了过去,欣喜道:“您醒了!神明大人!”
再去看, 寒熄仍旧是睡着的, 安静的耳房内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他睡得很沉, 不会开口说话, 方才那一声是阿箬的幻觉。正因为这一声幻听,叫阿箬明白她人虽站在这方小院,沉重的心却跟着谢随离去的身影,惴惴不安的也在寻求一个希望。
耳房桌案上的月季花虽枯萎着,却未腐烂,干花缩成小小一团。
阿箬盯着那花,又看了一眼桌案旁的太师椅,眉心轻蹙,心头颤了颤。
若不挣,何来希望?
若不求,哪有神明?
阿箬背过寒熄,三百余年,从白骨,到不成型的肉团,她的双肩早已能背上一座青山,今日再背他一次又何妨?
让寒熄难受得昏厥过去的女人,她不会放过对方!洛湘要救,谢随也要救!总不能叫着云城唯一清醒的两个人,死在这场被人施法创造的荒唐幻境里。
这世间,不可颠倒黑白。
阿箬扶着寒熄坐上太师椅,将他摆放成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又扯破小榻上的被条束在一起,不松不紧地固定了寒熄的手脚,穿过他身后靠着的椅洞,背在了背上。
阿箬冲出院落时,头顶的乌云很黑,像是天不曾亮,马上就要下一场大雨。
她奔跑时的风吹落了各色月季花瓣,微香的露珠打湿了她的裙摆与袖摆,阿箬似是一抹飘于谢府细瘦的竹叶,顺着昨夜记忆里的路,一路狂奔至谢府门外。
扛着洛湘的人已经走出了这条街,满地斑驳的血迹,还有街头被押住的两个人。
阿箬看见了谢随和林念箐,他们都深深地趴伏在地上无法动弹,而那一溜血迹,正是从谢随的身上流出来的。
这一刹,她回想起了谢随冲出洛芯小院时的脸,再去看,谢随那双已经不会流泪、被细线缝成两条蜈蚣似的的眼眶里,流下了两行血来。
深红色的血液爬在了他的脸上,而他与林念箐还在尖叫着挣扎着,押着他们的人仿若行尸走骨,看着他们的眼就像是恨毒了他们。可为何呢?为何会恨?该恨的,不该是这些清醒的人吗?
城外青山观百年无人,早已遍布杂草,铜钟表层生了厚重的、斑驳的锈,挂钟的麻绳腐朽,终被这清风吹断了最后一丝坚持,铜钟落地,咕噜噜滚向观门前的红柱,只闻一声沉重威严的——当!
阿箬浑身一颤,再抬头去看,头顶乌云破开了一道天光,正正地照在了她的上空,落在了她的发丝上,带着温度,晨风吹散了她身上的露气潮气。
她站在阳光下,再看那些置身于黑暗中的人,满城怨气更深,随着洛湘被人带走的时间,城中央朱红围墙里的女鬼再次发出痛苦的嘶吼,而人堆着人,人推着人的云城百姓,高高举起瘦弱的洛湘,无数双手拂过她的身躯,将她推向了当初制裁她姐姐的高台。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他们口中喃喃,要剖洛湘的心,救谢大夫人,也说着满城莫名暴毙的病症,说不定也是她的诅咒而来,洛湘说她想化成恶鬼,去惩罚这些已经失了良知与理智的恶人。
他们只是被谢大夫人施法迷惑双眼的寻常百姓,他们真的是恶人吗?
阿箬细细看去,她能看见每一个人身上缠绕着不同深度的鬼咒,无一幸免,他们都曾去祭拜过所谓的慈恩圣女,一个个刽子手,在乞求刀下亡魂赐福、保佑。
他们并不无辜,满城百姓,无一人是无辜的。
他们只是被迷惑了双眼,又不曾迷惑心智,人心善恶之间有一张纸,可那张纸很脆弱,只需稍加牵引,便会倾倒其中一方。谢随曾挖了自己的双眼来抵抗这一条牵引他向恶的线,其余云城人,毫无挣扎,统统选择了妥协。
孩童天真,成人亦无辩驳是非的能力吗?
若非朝夕相处之人,又有谁能被日日迷惑?时时混沌?
无非是他们不愿清醒,只有统一向恶,才可将自己从十年前的暴行中择开,也唯有接下来一个又一个恶行,才能圆说那一场慈恩圣女降世,以自身解救世人的传奇故事。
阿箬看见了一个男人从谢随的手中夺走了刀,长刀高举,正要落下,她心间一跳,大喊一声:“谢随!”
谢随闻声,艰难地将头扭向阿箬这方,声音破碎沙哑道:“阿箬姑娘!救救洛湘吧!”
阿箬左手朝上,右手画符,再以左手推出,朱色的符文散开,似是一只只灵动的飞雀朝那些施暴的谢府家丁飞过去,冲到了他们的身上,冲散了他们浑身力道。
长刀哐当一声落地,谢府家丁诧异地看向朝他们这边奔来的少女,其中一人昨夜领阿箬入谢府,认出了她。
谢随爬起来,摸索着长刀握在左手中,还要往人前去冲,林念箐也挣开了那些人,顺着模糊视线中晃动的人影,寻找洛湘的身影。
悲剧不该再发生的,不论那个女人有多通天的本领,至少在阿箬的眼里,她还不够格当着她的面杀人!
临时布起的祭台,烛火在黑云下忽明忽灭,年迈的易大师抽出铜钱剑,对准了洛湘的心口而去。
台下人头攒动,仿佛这一场仪式不是救谢大夫人的命,而是救他们的,他们盯着铜钱剑,盯着洛湘,盯着她的心口,等待滚烫跳动的心脏被挖出。
破开云层的天光随一抹青绿的身影而来,朱红的符文从四面八方飞至高台,再牢牢地贴上了易大师的铜钱剑,不过一刹,铜钱碎落满地,叮铃哐啷地滚下祭台。
易大师一怔,察觉到了风中浮动的灵气,他朝天光看去,目光再定于天光之下的少女身上。
少女左手的结印尚未松开,在风中飘摇的衣袂里,偶尔荡出几抹月白银纱,她的发与寒熄的发缠绕在一起,她的衣裳也与寒熄的衣裳贴在了一处。有那么一瞬,天光似是为阿箬而来,淡金色的光芒笼罩在了她的身上,将一脸严肃、怜悯洛湘的阿箬,衬成了圣子入凡,好似神明。
“放人!”阿箬道。
易大师顿了顿,他在阿箬的身上也看到了那抹熟悉的仙气,只是相较于谢府大夫人身上的一丝而言,阿箬的更重,更稳,更纯澈。他有那么一瞬的恍惚,竟不知今夕何夕,自己又为何立于高台,伴身五十余载的铜钱剑,也裂了。
“放人!——”
阿箬再度开口,这一声比青山观的钟声还要震慑人心,易大师往后退了半步,哑着嗓音道:“放了她……”
“大师!不能放!放了她谢大夫人就没救了!”
“她是诅咒谢大夫人的恶毒女人,留着她,我们云城会不得安宁的!”
“杀了她!杀了她!”
易大师的眼前一片模糊,心跳巨快,在对上阿箬视线的那瞬,他脸上的表情从矜傲冷漠化作悲痛挣扎,两种矛盾的情绪于他的表情中不断转换,最后竟让他吐出一口血,咚咚两声巨响的心跳过后,便是长久窒息。
台上倒地抽搐的易大师并未惊醒众人,架着洛湘跟随易大师的几个小童正犹豫无措,他们松开了洛湘的手去看易大师,可百姓却在这一瞬感知到危机降临。
若他们从前做的便是错的,错了十年,非死不能赎罪,那唯有他们从未做错,错的只是如今犹豫不决,背叛了谢大夫人的易大师,他们便仍是正义一方,誓要铲除恶人!
成百上千的云城百姓忽而暴动,他们统一化作了一张狰狞的脸,满眼都是对洛湘的憎恶,仿佛非要将她大卸八块才能解恨。
从行尸走肉,化作失智的暴徒,也不过转瞬。分割人心间善恶的那张纸,终于被墨色铺满,染迹顺着心头,随着血脉,蔓延全身。
他们一半冲着洛湘而去,要挖洛湘的心,一半回身朝阿箬过来,来解决这个外来的异徒。
阿箬察觉到他们的意图,顿时后退两步,设阵化作一面无形的墙,阻挡了爬向高台的人,也阻挡了朝她奔来的百姓。
洛湘站在祭台上,暂且安全,她身边是倒地不起胡言乱语的易大师,和易大师三个无措的小童。洛湘有些浑噩,她看见小童腰后别着一把匕首,耳畔响起的是嘈杂的人声,一个个像是畜生般狂吠乱吼。
既然人人都想让她死,她何不死给他们看?
看看她死后没有易大师设阵阻碍,一身怨恨气息冲向他们后,看他们如何自救,怎么得意?
洛湘抽出了小童腰后的匕首,惊得那小童大喝一声:“你想做什么?!”
洛湘反握刀柄,对准了自己的心口,满脸滚泪,已有了赴死的决心。
阿箬瞧见了,她心间猛然一凉,扬起的声音穿过这些沸腾的人群,直撞入洛湘的耳里。
“洛湘姑娘!这世间尚有亲人记挂于你,何至于死?!”阿箬道:“云城生乱象,乃妖邪作祟,我阿箬今日保证,必收服妖邪,还你姐姐清誉,渡你姐姐投胎,孽债现报,绝不让好人心寒!”
洛湘浑身颤抖的厉害,她每一口呼吸都是疼的,她看向人群外的阿箬,再看向那些叠在一起,人踩着人,人踏着人疯魔的百姓,生出了一丝犹豫。
“死?!不能死!不要死!”林念箐看不清洛湘所在,他也不知道洛湘正拿刀尖对准自己的心口。他还在人群中寻找洛湘的身影,焦急得顾不得满身伤痕,悲痛道:“小湘妹妹!我来云城、来云城是特来找你的!我不会让你在云城受苦,我带你回我家去,我爹娘疼爱你,我也疼爱你,我、我们还有大好未来,你千万不要想不开!”
离开云城,大好未来……
谢随泣血,扬起一抹苦笑,他在此刻衷心的希望,希望洛湘能随这大夫离开云城,离开是非之地。
他不能带走洛芯,但至少有人能带走洛湘。
“怨恨之气难消,魂魄也终不得安宁,还请洛湘姑娘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将洛芯姑娘的尸骨迁出清玉台,助她逃脱,还她自由。”阿箬沉声道。
洛湘闻言,顿时痛哭出声,她无声无息流了许久的泪,却是在这一刻嚎啕大哭起来,手中匕首落地,人也跪在了地上。
洛湘面对阿箬方向,深深地弯下腰道:“求求姑娘救救我姐姐,洛湘给您磕头了!”
一声声咚响从祭台传来,阿箬松了口气,比着结印的双手传来了些许痛麻,但还能忍。
易大师喘过了这一口气,像是小死一回,再睁眼时浑身发软,胸腔的跳动异常快,头脑昏沉,却没了那坚定的信奉之心。
随神,应神,侍奉于神,到头来,却未真正看清过,谁才是神。
三个小童扶起易大师,易大师颤抖着身体,茫然四顾,这才看见满城铜镜封锁了恶鬼,看见满城百姓失了神智,看见这座城从内到外布满了鬼咒怨气,又满是恶意邪祟从人们的心间钻出。
他眼中不可置信、震惊之余,又有回忆钻入脑海。
谢随骂他为助纣为虐的妖道,如今看来,这名声是坐实了的。
“易大师可清醒了?”阿箬扬声问。
易大师小心翼翼地瞧了她一眼,恰瞧见一只从阿箬身后太师椅扶手上耷拉下来的左手,手旁衣袖化作纤云,透着金光,他噗通一声跪下,心跳都停了。
“谢府十二道阵法,一道比一道深,我寻不到那个女人的方位。”阿箬道。
易大师颤抖着声音道:“十二道阵法,以十二时辰为设,每到相应时辰便重落一次封……贫道、小人……我、我带姑娘前去。”
“最好不过。”阿箬冷着一张脸,收回了阵法。
眼看汹涌的人群如飓风下翻滚的浪潮,霎时间朝她扑了过来,也无需阿箬动手,那易大师的确是个有能耐的,立刻将阿箬撤下的阵法补上。
他心有余悸地垂下脑袋顺着墙角引路,不敢多看阿箬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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