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 似是一张淡白色的网,笼罩在谢府上空。 夜风停了,满园的杂草与月季也不再摇晃, 唯有谢随的发丝轻轻颤动回忆过去, 即便已经过去十年了,可他仍觉得窒息。
谢随始终觉得洛芯是被他害死的, 若他从未对洛芯动过男女之情,若他在那夜发现屋内熏香有异及时抽身, 若他没有找来那个所谓的玄术大师, 洛芯也不会落得惨死的结局。
她在临死前备受折磨,而她曾经以为可以仰赖的夫君却在她生命的最后也未瞧她一眼, 好似这世上除了洛湘和谢随,便无人在意她了。
那些人像是野兽般爬上了她的身体,他们心中敬畏她的圣女,双手只掐着她的腰鲁莽行事,不敢做出多一步逾矩之事。可他们的眼睛藏不住情绪,那里迸发对她的妄想与玷污, 便是手上再老实规矩,也忍不住在心中恶心卑劣地想, 他们占有了这个女人。
洛芯只承受住了第三个爬上她身体的人,便咬舌自尽了,鲜血顺着口腔溢出, 喷洒满襟,她在临死前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自幼习礼,与竹马成婚, 婚后侍奉公婆, 将谢府打理得井然有序, 连一句怨言也不敢有,便是任何一个人家娶了她这样的长媳都该满足了,可为何最后她落得的却是这样的下场?名声尽毁,被人侮辱,甚至被自己的亲生父母送上供台,坠入万丈深渊。
她如何能不怨恨?
阿箬的双手在颤抖。
她向来容易与他人共情,总会不自觉地怜悯,哪怕表面装作再狠心,在听到清玉台上真正的故事时,仍会心悸。
便是洛芯死了,那些人也不放过她,当时城中得病的男子有几十人,人人都冒着血泊不敢看洛芯狰狞的面孔,匆匆行事,系起腰带逃离。
他们都活了下来,踩着一个可怜女人的尸体,好好活到了今日。
谢家人为了安抚洛家,便众筹银钱,寻来上等美玉,为洛芯雕刻了一座慈恩圣女像,他们真的将她当成了圣女,把她埋在了城中央的台下,以玉像压身,砌起了高高的朱红围墙,满城阵法禁制,都是为了防她。
行恶事者知晓,洛芯含恨而终必不能往生极乐,她以冠冕堂皇的理由,为洛芯的魂魄铸就了一座牢笼,让满城百姓虔诚地膜拜她,将这个慈恩圣女的谎言延续至今。
满院墙中的怨气,漆黑地铺在了每一层供台上,阿箬终于知晓为何她过去捉鬼从不见这般深的怨,那是因为即便她死了,也有人不愿放过她。他们为自己的恶行冠上不得已的苦衷,将洛芯化成了祭品。
这世上谁,又该代谁去死呢?
便是城中真有疫病,再死上一百个、一千个人,又凭什么以他人的性命为自己挡灾?
谢随的眼睛挖得早,他没看见洛芯的死状,也没能参与洛芯的身后事,那时他眼睛刚瞎,险些人也跟着死了,爹娘来看他劝他时,他愤恨地推走了这对老夫妻,厌恶他们被人迷惑,还要替那妖女求情。
谢随经历过最疯癫的时候,他总在半夜起火,想要与所有人同归于尽,他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恐慌中,好像世人皆醉我独醒,也不知是世人皆醒我独醉。他有时想他应当真的疯了,或许所有人都是对的,只有他是错的……
直到洛芯死后没多久,谢运与那个女人成婚了。
满城百姓前来恭贺,他们都觉得谢运娶她理所应当,他们不知受了那女人什么恩惠,竟每个人都对她敬仰钦佩,久而久之,连小玔也被她收买,当初跟在洛芯身边的丫鬟,亦成了她房中伺候的体贴人。
谢随不再发疯,他豁然从癫狂中清醒,他知道自己眼睛瞎了或许此生都离不开云城,他知道不论他做什么,周围都是那个女人的眼线。他不止一次听过那个女人对他提起洛芯,提起洛芯的死,说要让他痛不欲生。
云城也来过几个能人异士,他们一眼就看穿了城中布局有很大的问题,也一眼就看出城中遍地都是怨气,可他们总在见到那个女人之后便改口,说城中有慈恩圣女保佑,无病无灾,风调雨顺。
无人救洛芯。
也无人救他。
谢随的灵魂好似也跟着洛芯而去,他整日晃荡于街市上,不甘心死亡,也不知要如何活。
后来他爹娘去世,临死前似是回了些良知,说了句洛芯孤单可怜,让他们去看看她,又说谢随一生都毁了,叫谢运别再与弟弟置气,只养着他便好了。
谢运应了遗言,与谢随一同去了慈恩圣女像前。
谢随那天格外安静,随着谢运一步一步跨入院中,他忍不住问小玔,墙面是何颜色,院内景致如何。
谢运怕日后谢随自己找来闹事,便给小玔一记眼神,小玔便将朱墙说成了白玉的,将黑瓦说成了金漆的。
他说了许多,谢随状似无意,好似听得也不是很认真,在小玔说完后,他又问:“院里有无月季?”
小玔一怔,答:“没有。”
谢随顿时失落了起来,沉闷着为洛芯上了一炷香,他的头深深地磕在了地面,久久没有起身,满地黑气鬼咒爬上了他的身躯他也一无所觉,待离开了那方院落后,谢随才似是自言自语一句:“她最喜欢月季了,在这里种几株月季吧。”
谢运怕他发疯,随口应付,谢随当真以为那方院落里,会有洛芯喜欢的月季。
实际上里面什么都没有,便是栽了月季,那般怨气,月季也养不活的。
其实月季不是多娇贵的东西,这些年谢随从未特地打理过这方小院,但每到这个季节他都会来,他能闻见,也能摸到,即便没有主人细心呵护,满庭院的月季也长得很好。
谢随道:“云城早在十年前就彻底烂了,除了我与洛湘,无人清醒,便是洛家长辈也时常混沌。”
阿箬看着谢随的背影,看见他身上缠绕着的鬼咒,没与他说出实情。
想来洛芯对谢随也是怨恨的,于谢随而言,他受那女人迷惑,做出一些伤害洛芯的事是逼不得已,可于洛芯而言,便是曾经当做弟弟照看的人,忽而朝她身上捅刀。
她对每一个云城的人都有恨,恨有多深,鬼咒便埋藏得有多深。谢随身上的鬼咒迟迟未发,大抵是这些年他对洛湘不错,也私下照看过洛湘几回,所以洛芯并未赶尽杀绝。
阿箬骤然想起来一件事,心里忽而漏了一拍。
“你说……满城除了你,便唯有洛湘还算清醒?”阿箬问。
谢随抿嘴,嗯了声:“我当初没看见的,小湘都看见了,她不曾被那女人迷惑过,她对那个女人的恨,比我只多不少。”
几岁的孩童,走路都不算利落,满脸是泪地挤在人群外看见别人一个个欺负自己的姐姐,又看见姐姐咬舌自尽,鲜血铺了满台……洛湘的童年经历,让她变成了如今这个满身黑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少女。
阿箬轻道一声:“糟了。”
谢随猛然转身,不解又似有预感。
阿箬道:“城中若人人皆为其俘虏,你认为她要真的想杀人,还能杀谁?”
除去谢随,便只有一个洛湘。
可这回又是因为什么呢?
谢随猛然想起自己午后在府中大闹,从那之后那个女人便开始装病,才有了晚间闹得满城大夫入谢府诊病一说。她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必会故技重施,害不得谢随,便害谢随在意的人。
谢随因过于紧张而失了分寸,他朝阿箬的方向跑来,几次摔在了杂草丛中,一身华衣被月季上的尖刺划破,划出血痕来。
“阿箬姑娘!救救小湘!”谢随知道,洛湘也恨他,这世间所有活着的人都厌恶他,因为在洛湘的眼里,正是他对长嫂的不伦之情害了洛芯。
谢随不能让人伤害洛湘,因为这世上,也仅有他和洛湘记得洛芯的好,他早晚有一天是要死的,他的人生早已烂透了。洛湘不能死,洛湘年纪还小……她是洛芯的妹妹啊!
阿箬也在犹豫。
得知十年前云城慈恩圣女像的真相,阿箬亦对洛芯起同情之心,可寒熄还未醒来,她不可能为了一个洛湘便离开寒熄,即便如此可能会错失救洛湘的机会。
阿箬的手在掌心捏紧,微微刺痛,再抬头望月,谢随的这个故事很长,天色渐明。
寒熄还没有醒来的迹象,阿箬也不能离开这方小院,她看着狼狈站在台阶下的谢随,对方昂着头,那双被线缝住的眼似是也有视线般盯着她,等待她定洛湘生死。
“谢公子,我必须得等。”阿箬叹了口气。
谢随双手握拳,沉声问:“等到几时?”
阿箬的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不知。”
寒熄几时醒,她便几时走。
谢随点了点头,悲戚一笑,他转身朝小院外跑去,阿箬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你要去哪儿?”
“救她。”谢随说完这两个字,便摸索着离开了小院。
他在世人眼中,本就是个不知好歹的疯子,何不再疯一次?今夜这些大夫也不知是否离开了谢府,便是离开了,也别想有人能定洛湘之生死。
谢随走得决绝,应是抱着必死之心去的。
阿箬迎着将要褪色的冷月,胸腔砰砰跳动得厉害,她低声喃喃一句:“神明大人,快醒来吧……”
一夜过得很快,东方天边淡金色的光透过纤云,洒在了满城的琉璃瓦上,城中铜镜里映着初升的太阳,缕缕阳光皆落在了清玉台院墙外的朱红小门上。
林念箐被人扔出了谢府,摔在地上,他固执地嚷嚷:“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的!”
“哪儿来的瞎子也敢装大夫!我看你就是想来谢家讹钱!快滚!滚出云城!”谢家家丁怒骂道。
谢府门前围上了一些人,这些人都因谢大夫人的身体夜不能寐,天微微亮便来到了谢府门前等消息。他们口中的谢大夫人是菩萨转世,必能化解这次危机,而惹谢大夫人气倒了的谢随,更成了人人喊打的恶人。
众人瞧见林念箐被人丢出来,又听见谢家人说的那句话,顿时朝林念箐唾弃起来。
林念箐被人骂了也不在意,连忙爬起还想往谢府跑;“不该如此的!世上病症千千万,无一种可以人命代之!我给大夫人把了脉!她没了脉象,应是死身,你们谢府当里外查探,是否有妖邪作祟,而非要绑着一个无辜少女的命,为她续之!”
林念箐又被人赶了出来,他的药箱摔开,里面的笔墨纸砚和速救药丸撒了一地。
“你个神棍,懂什么药理?!”
“我不懂,难道那些人就真懂吗?”林念箐愈发激动:“什么叫大夫人心血不足,需采血补气,采得还是人的血,补的还是人的心!要挖人心熬药,一命抵一命,还称什么悬壶济世?这是药术?还是妖术?!”
“你在谢府门前疯言疯语些什么?!快,将他赶走!他不是我们云城的人!把他赶出云城!”
百姓闻言,有人上前要拉扯他,林念箐甩着胳膊挣扎,忽闻人群中传来一声女子轻唤:“念箐哥……”
围观的百姓中,身着黑衣的洛湘脸色苍白,不敢置信,又带着小心翼翼的希翼去看林念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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